阴森小人是什么八字
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失焦
作者:李禹东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内容简介:
小说《失焦》围绕着方显达这个小人物的一生经历展开。方显达出生寒门,从小立志发奋要改变自己的面貌,尤其是父亲意外死亡、家庭有了变故后,更加激起了他要做“人上人”的决心。然而,老天总是不帮忙,似乎老是在捉弄他,一次次地深陷于矛盾的漩涡之中,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失去了爱情、失去了家产、失去了母亲…………现实就这样无情地逼迫着他《失焦》了,于是,他走上了抗争复仇之路,直至毁灭。作者利用第一人称的多头叙事手法,在结构上巧妙布局,语言上精练准确,使故事环环相扣、跌宕起伏,生动感人并耐人寻味。
作者简介:
李禹东 , 85后畅销书作家。著有《夜案》、《罨》、《狂若处子》、《带刺的莎士比亚梦》和《人间犬吠》等五部著作。 1988年10月生于山西太原。祖籍:山西夏县。2010年6月毕业于英国格拉斯哥大学。200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2007年加入中国散文学会。2007年加入山西省作家协会;2006年,加入太原市作家协会。
书摘正文:
前言
这是一本经过七个多月创作,多次推翻、多次修改的长篇小说。
在威尔基•柯林斯式的多途叙述法引领下,读者会从不同的角度被代入这充满悬疑、惊悚甚至颇有些荒诞的故事中去。随着它渐入尾声,也势必会沉浸在对自己和自己所处的整个时代的冷静思考之中。
有过摄影经验的人都知道,当镜头拉长,焦点就会发生相应改变,这时,镜头中的景物就会模糊不清——这就是“失焦”。
这也正是书名灵感的来源。
然而,需要强调的是,“失焦”本身,并不是一个固定的状态,它只是一个暂时性的过程。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一个过程,是因为摄像者本身的角度、距离或者相关因素发生了改变,做出这些改变的原因,则是为了拍出更加艳丽多姿的照片。这样看来,失焦,事实上只是重新对焦的开始。
摄影会碰到“失焦”的状态,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2页 :
青春期的孩子,会经历一次重要的脱胎换骨。他们的骨骼在肆意地生长,他们的血液比任何其他时候都更加飞速地奔流,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对梦想充满了期盼,他们总能拥有许许多多奇思妙想。然而,骨骼的生长会带来体质的不适,血液的奔流会带来性格的暴躁,对梦想的憧憬使他们常常陷入莫名的沉思,奇怪的思绪则会使他们刻意地叛逆。
在许多家长和老师的眼里,这个时期,是孩子“最难管”的阶段,但没有人会否认,这也是人生中最为重要、最充满激情的阶段。
既然人生如此,那么历史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你了解美国的“西部大淘金”时代,如果你了解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如果你了解法国的“后拿破仑时代”,或者是德国的“俾斯麦时代”,你不难发现,如今我们所碰到的那些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道德的纠葛和矛盾,都不过只是历史的重现。发展最为迅速的时代里,我们正经历着一个国家的“青春期”,所不同的是,我们那古老的智慧很清楚,她将要沿着一条和平的道路向前行进。
但,在转型的阶段中,谁也无法阻止问题的暴露。
历史既是如此,那现实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当我们这一代人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向往的是高楼大厦,是车水马龙,然而,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我们却转而向往着碧水蓝天、向往着亲近自然。我们开始抱怨我们孩提时期所希望看到的景象,我们甚至开始反感现代文明社会的喧闹。
我曾多次引用一句禅宗的语言。“参禅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参禅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觉醒后,看山复为山,看水复为水。”觉醒后的我们,做着看上去与参禅前的凡夫俗子一模一样的事情,然而,“觉醒者离地六寸”。
在发展滞后的年代里,亲近自然,就意味着一无所有,而在发展迅猛的时代里,亲近自然,则是对一个社会更高层级的要求。只是,返璞归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艰苦,人们不得不经历漫长的思考过程,不得不在“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日子里摸爬,不得不经历那“失焦”的岁月。
只是,太多人无法看清这现代文明的本质,太多人活在抱怨、痛苦甚至仇恨之中。在“失焦”的年代里,他们的人生也跟着“失焦”了。当人们认为前方的漫漫长路不过是一排模糊的光斑时,他们只好迷失在自己的无知和浅薄的经验之中。
我在这本小说里创造了方显达这个“失焦”的角色,他的父亲曾是一位修筑隧道的工人,在一次塌方之后,他永远被埋葬于地下。然而,为了利益,相关人员试图将真相掩盖——从那一刻起,这个年幼的孩子,就承担起了太大的压力和太过丰富的情绪。在仇恨中,他一步一步走向错误的远方,直到走向人生的绝境。
而我却并不满足于此。我试图在每一个角色——甚至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留下“失焦”的痕迹。富商陆建业和他那飞扬跋扈的儿子、普通小市民家庭走出的漂亮女孩范雪柔,还有那德高望重的大学校长,以及所有那些围绕在故事周围的人物——他们全都或多或少地偏离了人生本该行走的轨迹,朝着背离道德与准则的方向越走越远。
所有的人物都在用错误的方式表达自己,他们为“名”为“利”的冲动在时代的画布上摊开,描绘着一幅幅荒谬的画作。在这荒谬中,担任主角的,并非充满理想的人,而是那些善于浑水摸鱼的投机分子。我们的国家也在一步步从单纯的往昔走出,穿行在鱼龙混杂的阶段。
——镜头正在拉长,图像模糊不清。
而这“失焦”,却终归只能是一个暂时存在的状态。
我们都是活在现代社会的古人,无一例外。在故事结尾处,你会看到有关“苍蝇与老虎”的话题、有关“司法改革”的话题,以及那些有关“猎狐行动”的话题——我们全都行走在一段历史的重要转折期,想要读懂它,你不得不放弃那些抱怨、那些仇恨、那些痛苦,让自己聪明的大脑在知识中运转起来,而不是在牢骚中昏死过去。
但这并不是一本反腐题材小说、政治题材小说,或是主旋律的小说。
我不打算给什么人歌功颂德,或者将什么人钉上耻辱柱。我只是努力地以自己的视角解读这个既充满机遇又充满挑战的时代。正像高尔基所说的那样,“文学作品中没有什么好人与坏人,只有一群普通人”——我同情每一个偏离轨迹的剧中人,他们也许本性善良,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变质、腐烂罢了。
但我更愿意看到的是,我的读者在合上这本书时,可以更理性、更平静地思考一下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
李禹东
2015年2月7日夜于太原
楔子
从人类开始自助生产时,交换就成了社会生活的重要环节。起初是以物换物,地球这么转着转着,就诞生了交换的媒介。社会越是进步,这媒介本身就越没什么价值。从货币到纸币,再到如今网络上的一串数字,越简陋的符号,却代表着越庞大的生产力。只是日子久了,许多人也无法分得清,自己究竟是在追求那串数字,还是在追求那数字背后的含义。
据说那还是夏朝的时候,在河南商丘一代,商族人悄悄崛起。由于地处中部平原,交通便利,商族人于是牵着牛,和周边族群大面积地做起了交易。人们看到做交易的人几乎都是商族人,于是,我们的字典里就多了一个词——“商人”。商人,就是做买卖的人,随着金钱这种媒介的诞生,这一买一卖之间,也就有了许多学问。
很少有人还会提及在那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欧洲人满是汗腻的脚,将多少尸骨踏成粉末,多少民族惨遭灭顶之灾。没有什么人会去关心,伦敦或者巴黎的每一座房屋,都建立在别族的鲜血和哀鸣之上。还有谁会记得,在美国的金矿里、在加拿大铁路线的枕木上,游走着多少中国劳工的阴魂。那些崇洋媚外的人每每听到这些,总会不耐烦地摇摇头,叹口气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曾想,如今西方世界的诚信、道德、繁荣,正是建立在这血淋淋的罪恶之上。
人类社会不得不面对一个难题。追求“仁、义、礼、智、信”,或者“自由、平等、博爱”的目标,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民主”的发源地古希腊,也不过只是若干奴隶制小邦里少数人的民主,更多的人被当做了工具、被拍卖、被肆意杀害。究其原因,道德的赋予必须与生产能力相互协调,所有超出生产能力所及的需求,最终都只能导致一个国家更深重的灾难。
狄更斯在 《 双城记 》 的开篇留下这样一句话——“那是最好的年代,也是最糟的年代。”
今天看来,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相互变化中,这话倒似乎有了新的含义。
去追求金钱,还是金钱所代表的含义?这是摆在每个人眼前值得思考的问题。
摘自施乙科的自述
上篇
1
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好像一只爬行的虫子,这虫子会长大,会长长,会越来越多,会纵横交错。在这被幻觉和失忆折磨的十个年头里,我的世界如梦似幻。我每天都不得不在妻子的陪同下,沿着既定的路线,例行公事似的游走一圈。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每当我独处时,总会有那些并不存在的陌生人向我打招呼。他们形容枯槁,步履蹒跚,仿佛来自遥远的古代,或是神秘的非洲。
曾有那么一次,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我感到有人正在门外监视我,想要将我从楼上推下。我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虚伪的脸,一张残酷的脸。我从书桌上拾起一把剪子,警告他不要试图靠近我。他左躲右闪,最后一把甩掉那把剪子,将我按倒在床。我觉得,我就要完蛋了。那残酷的脸正向我靠近,那强而有力的手正试图将我摧毁。我被他用手铐铐在床头,我挣扎,我动弹不得。我心想,我要死了。
这时,我突然清醒过来。妻子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摇着头,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令人痛心的事。
“这是这一周你第三次发作了,”她看到我冷静下来,缓缓地坐在我身旁,哽咽着对我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恐怕…………”
子女们总是想将我送进精神病院。但妻子却拒绝了他们。我的病情总是很不稳定,常常在半夜突然醒来,在幻觉中狂躁地嘶吼。她哭了。虽然她强忍着泪水,不让它们跌落在地,但我理解她内心的悲痛。
我并不知道,妻子得了癌症。她始终陪伴着我,生怕自己的疾病会再度影响我的心情。一年以后,她与世长辞。留下的是整个世界冷漠的眼光。女儿又一次劝说我住进精神病院。但妻子曾对我说过,那里是人间的地狱。那里充斥着无尽的哀鸣与悲痛。即便在她临终时,她依然对我说,她相信我会好起来,她相信我能像十年以前那样,重新找回自己。
可是,对于十年以前的我,没有人愿意告诉我。那时的我在做什么?那时的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让我失去记忆?又是什么将我变成现在的模样?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人们认为,让我重新想起那可怕的过去,我的病情会比以往更加恶劣。
搜寻记忆的碎片,我依然还能隐隐想起眼前的一团漆黑。我似乎是撞到了什么,我被疼痛感吞噬。那是钻心的疼,那是搅拌着恐惧和悲凉的疼。然后,所有所有的一切记忆,全都随风消逝,退散到另一个世界中、退散到另一个空间里…………
从我睁开眼睛时,我产生了幻觉。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和陌生的灵魂一同进午餐。有人说,我是一只脚踩在地狱的人,所以我能够看到那些逝去的身影。但妻子请来了心理医生,那是个鬼头鬼脑的家伙。他说我这是精神分裂症。就是他,要求所有围绕在我身旁的人,将曾经属于我记忆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过去的照片、过去的日记、甚至过去的衣服、餐具。
“这些都不能使你变得更好。”妻子对我说。她细心地照料我、保护我,将愉悦的心灵世界传输给我,在众人冷漠的目光中,温柔地朝我微笑。
那幻觉依然反复出现,却越发显得柔和。有一段时间里,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控制那些幻想出来的人物,我以为已经可以让他们回归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但事实却证明,一切都是徒劳。我越是想要送走他们,他们就越是固执而狂躁地重新现形。
我绝不去精神病院。当妻子闭上那对美丽的眼睛时,当子女们投来怀疑和冷漠的目光,执意要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时——我决定逃走。我不再相信心理医生的那套鬼话。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是个骗子。他所说的方式从不曾奏效。
也许遗忘并不能使我康复。我必须面对那个真正的自己。
2
我带着妻子生前留给我的银行卡,离开了那孤独的住所。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施乙科——除此之外,对于那遥远的过去,我无从下手。我试图像侦探那样,将碎片式的证据串联成一条线,于是,我想起那个鬼头鬼脑的心理医生和妻子在门外的对话。
“我怀疑这种心理疾病是在施先生跳楼前就存在的。”医生说,“也许是幻觉促使他不慎从天台跌落。”
“这真可怕。”
“病人自己无法左右自己的安全情况,您必须每天都陪在他身旁。”医生用强调的口吻说,“必须。”
随后,他们的对话就模糊不清了。妻子向他表示感谢,他谦虚地退出家门。这段小小的思绪,使我明白自己曾从一座建筑的天台坠下。那一定是座并不算很高的小楼,也许楼下还有一块草坪或是水池,否则我很难活下来。我努力在大脑中搜寻,却终于还是一无所获。
离开的第一天,并没有家人前来找我。子女们各有各的事,在这喧闹的都市中,一切都是冷漠的。
3
事情似乎有了转机。在一张广告纸上,一座白色的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座楼只有三层,楼下是一块看上去极为松软的草坪。它就坐落于城郊的某个地方。我盯着它仔细观察了许久,突然,记忆中的某扇门仿佛被打开了。我似乎见过这个地方。我似乎曾在这里工作。我兴奋地叫了一声。
“对!我记得这里!”至少,我一定曾来过这里。
于是,一场旅行开始了。我跳上一辆拥挤的大巴汽车,快活地哼着小调——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跳上长途汽车,第一次钻进人群中,感受身旁的热闹。
当汽车停下来时,我沿着那似曾相识的马路向前走去。我不向任何一个陌生人问路,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只是我幻想出来的模型。我一边念叨着那座白色建筑的地址,一边靠着路标的指示拐进拐出。那儿并不是个难找的地方。傍晚时分,我已经来到了它的门前。
三层楼。白色。院子里有一片松软的草地。就是这里。
我仿佛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我不由得打量着这座白色的建筑。心里琢磨着那个属于我的“坠楼的地点”。
建筑的顶层是平的。最右端的地方,看上去是一座天台。那里并不算高,围栏看上去是重新搭建的。
我走进大厅。走廊里摆放着一排长长的图片。我看到各式各样的脸谱挂在上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瘆人。这里似乎已经快要下班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并不很多,只有一些工作人员健步如飞,似乎是要赶着回家吃饭。
那白色的墙皮正在被时间腐蚀、剥落,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水泥的本色。我努力地在脑子里寻找这一切的线索,但却徒劳无功。
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施、施主任!”我愣了一下,回转过身,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
“您是?”我小心翼翼地问。
“施主任,您不记得我了?”他戴着一副圆眼镜,两颗门牙是三角形的。
我摇了摇头。
“是我呀!我是您徒弟!”他热情地说,“快、快请来我办公室里坐一下,快请。”
4
他认识我。他说他是我的徒弟。十年以前,我从楼顶的天台坠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他管我叫主任。但除此之外,他再也找不出其他和我有关的证据。我们攀谈了很久,我并没有打探到自己是怎样从天台坠落的——那可怕的一幕,也不曾有人看到。他告诉我,我在这座白色建筑中待了五年,随后就因那件事而没了音讯。
他婉拒了我共进晚餐的请求。他已经和家人有约,要一家子聚餐去了。我独自一人离开那白色的建筑,在这似曾相识的马路旁漫步。事实上,我对环绕在自己身旁的一切都表示怀疑。很多时候,我无法分清现实与梦境。我是否真的走进过那座白色建筑?又或者我只是将思想世界里的游历当成了现实?我是否真的曾与一位自称是我徒弟的人交流?又或许是我给自己想出的一丁点儿安慰?我甚至怀疑,我的妻子并没有死去,我并没有离开那间屋子,或者此时的我,正在精神病院的角落里慢悠悠地溜达?一切都太虚幻了。我无从下手。
我只知道,我叫施乙科——但或许,这一丁点儿可靠的信息,也并不是真实的吧…………
5
那是谁?哦,那是他们!那是我的子女们。我知道,他们是来抓我的,他们是想将我送进精神病院!我要想个办法、我要想个办法。这太可怕了。我要好好想想。不、不,他们就在那边,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摘自方显达的自述
第3页 :
1
我叫方显达。此时此刻,我正坐在一间简陋的地下室里。它花费了我几乎全部的积蓄。一个月来,我没日没夜地在这儿蹲守,泡面的盒子已经落了好几层,屋子里充斥着辣酱的味道。
之所以蹲在这里,是因为我在观察一家人——他们就住在对面的别墅小区内。透过那斜仰着开启的窗户,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家二层的卧室。卧室的主人名叫陆俊琦,每当看到那扇落地窗户被帘子遮挡起来,那就说明是他回来了。我几乎还能想起他走起路时那大摇大摆的样子。他长着一张和我有点类似的、棱角分明的脸,也是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但却在金钱的熏陶下,变得飞扬跋扈。
他的父亲名叫陆建业,是个宽额头、小眼睛的商人,整天烟不离口,大概是要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他的手里总握着一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烟斗,常常一边说话,一边吐着烟圈。他通常说话声音不会太高,但事实上他是一个大嗓门,他果真发起火来,声音和巴掌往往同步进行。只不过,如今的他身穿巴宝莉,驾着保时捷,每每看到这些,他都会想起自己的身价来。身价越高,嗓门自然也就得越小了。
陆俊琦的后妈长得像只松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一阵风就能给她吹散架了。对于这个女人,老陆可是百般呵护,出门进门时都要亲自搀着她,生怕她出现什么不测。事实上,这女人身体硬朗着呢,真让她独自行走,往往健步如飞。但老陆还是愿意搀着她,正是这个女人不一般的家庭背景,帮助老陆在事业上翻了身,才创办了沃土建筑公司,也才有了如今这份家业。
他们是我的仇家。在这里蹲守的日子里,我时刻准备着拔出匕首,向他们冲去,将他们的喉咙整个撕裂,将他们五马分尸,而后潇洒地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中。我曾不止一次地思索过,倘若某一天,当路人在城南的河面上发现我方显达的尸体,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大概会是冷漠的吧。世界并不会因为这样一个渺小人物的离开,而忽然停滞。但当人们得知,正是这个小人物干掉了陆建业一家时,脸上则或许会露出一阵惊讶。
财富,只有财富,才是当今社会所关注的话题。只有腰缠万贯的人,才有可能赢得众人的目光和尊重。
蹲守了一段时间以后,我终于找到了潜入陆家的机会。那天下午,他们一家人似乎是外出了,陆俊琦二楼的卧室没有关窗。从我这里,可以看到那几个保安正聚在一起,忙着打牌。仔细观察一阵,我决定翻过那面墙壁,跳入陆俊琦卧室,并在屋内一直等到他们回来。我会给这家人来个出其不意,趁他们刚进门时,从黑暗中伸出匕首,一一割断他们的喉咙。当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这一切时,再像进来时那样,按照原路返回。出来远比进去容易得多,不过,为了不至于暴露身份,我还是将一只丝袜套在脸上,以便事后可以摆脱干系。
我用一根绳索钩住了围墙的顶端,而后,我用尽全力向上爬去。我的臂力还不错,三下两下就爬到了尽头。紧接着,我必须像走钢丝那样,沿着屋檐一路走到卧室的窗户旁。那距离大概不过五米远,但我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每走一步,我的腿都在打颤,半路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改用坐姿缓缓挪动。大概是我顽强的意志力起到了作用,很快,我已经来到陆俊琦的卧室,并沿着那曲折的楼梯向下走去,发出咚、咚富有节奏的响声。
我打开手电,在屋子里巡视,想要在其中寻找一个藏身的地方。只是,那微弱的光芒所照射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摆着价值连城的物品。客厅正中央摆放的那套紫檀木椅子,头顶那镶着金边的天花板,电视柜上摆放着的那颗水晶地球仪,还有壁纸上那副别具一格的航海地图,那铺在书房地面上的虎皮…………所有的一切,都使我目瞪口呆。我大概是怔住了,一时间,竟感到阵阵晕眩。我扶着那把紫檀木椅子定了定神,但很快,却又不自觉地蹲下来,轻轻抚摸它。那光滑的表面,就仿佛花季少女的肌肤,我闭上眼睛,那深埋于心底的仇恨竟在一瞬间悄悄退去。我躺在那大理石地面上,在黑暗中享受着这一切。
那一刻,人类骨子里的嫉妒心侵占了我的整个灵魂。一些曾不被我理解的事,这时竟然明朗起来。我开始明白陆家飞扬跋扈的原因,也似乎在那一瞬间,找到了为一段失败的爱情辩护的语言。也许正像富兰克林所说的那样——口袋空空的人,腰板挺不直。也许这就是人们向往财富的原因吧!当你置身其中时,你自然能够品味心底那份踏实的感觉。财富,即便只是看一看,即便只是摸一摸,都着实能够叫人感到满足,更何况,他们拥有这一切,他们主宰这一切。
在黑暗中伫立了一个小时,我忽然想要放弃。我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每一个因素,都共同组成一份和谐。我向二层楼的卧室慢慢退去,甚至没有顺手牵羊,拿走眼前的任何一件物品。在复杂的情绪中,我沿着来时的路爬了回去。皎洁的月光斜射下来,我翻下围墙,摘掉面罩,一步一步朝那简陋的地下室走去。
我回来了,坐在辣椒酱的余味中,静静地发着呆。我也不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从心底升腾。顷刻间,我的心底满是绝望——当你理解资本家得意洋洋的神情来自于何处时,也就理所当然会对自己所处的阶层感到绝望。我曾试图依靠自己的双手,摆脱自己的世界,但却从不曾看到,我所追求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几分钟前,我看到了那个世界——这一切使我发自心底的羡慕。
我已孑然一身,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牵挂。我本想在这寂静的夜晚,以一场血案,为自己短暂的一生画上句号,却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放弃。任何血腥的味道都无疑会玷污那金光灿灿的财富,而任何对财富的亵渎,此时,都无法弥补我本就痛苦的内心。
快要凌晨的时候,老陆一家终于回来了。别墅里又亮起奢华的光芒。二层卧室的窗帘被拉上,我猜,陆俊琦一定正躺在那柔软的床上,看着头顶的水晶吊灯满足地微笑。看着他的身影在帘子上飘来飘去,我竟幻想着,那是自己的身躯,幻想着,那是自己的生活。
在这无尽的想象力驱使下,那被老鼠啃过的硬板床,竟也变得柔软起来;那令人作呕的辣椒酱的味道,竟也仿佛变成了阵阵芳香。
当我陷入这样的神秘境界时,死神,大概已经在敲门了。
2
在那恍惚的情绪中,我想起了父亲。他曾在我幼小的童年时期闪现,却又自顾自地消失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他虽然也不过三十来岁,脸上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他常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稚嫩的脸庞,一脸傻笑地看着我,露出那排洁白的牙齿,说起话来,倒更像是在喊叫,让人总以为他在和谁吵架。
父亲有个弟弟,和他年龄差不多,是个耿直的人,就是那身暴躁的脾气,害得他迟迟没能成家。叔叔一生气就会忍不住挥舞拳头,而他又恰恰最容易生气。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次他带着女朋友来我们家时,是怎样因为一件小事而扇了这姑娘一耳光的。父亲当下狠狠地训斥了他,但谁知,却适得其反。没过几天,对方就受够了这一切,哭着闹着离他而去了。
可是,叔叔绝不是坏人。恰恰相反,他是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好人。听母亲说,我的爷爷奶奶很早以前就过世了,父亲和叔叔不得不跟着乡亲外出谋生,兄弟二人相互依赖,才在芸芸众生中拼出一条生存的道路。父亲是个老实人,遇到事儿总是尽可能温和地面对,但叔叔恰好相反。有次,父亲无意间惹了路旁的小流氓,几个人将他围起来一顿拳打脚踢。恰在这时,叔叔赶了过来,他一个健步冲上去,发出一声怒吼。围在一旁的几个人看到这样的气势,脸色变得铁青。他从地上拎起一块砖头,照着挑头的人脑袋上砸去,不一会儿,这伙人一哄而散,谁也没敢回头。
在那云里雾里的记忆中,我们家和陆家的恩怨若隐若现。当这个世界上有了我的时候,父亲就已经跟着同村的老陆一起干活了。那时候,母亲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在眼眶中来回转动。叔叔也和父亲一样,跟在老陆左右。他仍然是个单身汉,仍然脾气暴躁,总是一点就着。母亲说,就冲他这一点,世上估计是没有谁能看上他了。
小学的一年,我又一次感受到父亲粗糙的手,又一次听到他撕扯着嗓门,让我在学校里好好学习。那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老陆,临走的时候,他在我们家吃了顿饭。他那宽阔的额头和豆大的眼睛显得极为不相称,我盯着他看了许久,他很不友好地瞥了我一眼,露出一副霸道的表情,然后朝地上吐了口痰。
“时候不早了,走吧,别误了工期。”他最后说了句,随着门“咯吱”一声带上,就消失在我们面前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能回来。
两个月后,我放学回到家时,看到的是母亲红肿的双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流眼泪,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冷汗不住地向下流淌。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旁,在贫乏的词语中挑选着,想要安慰她内心的痛苦。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大声呼喊起来。
“这下可怎么办!这下可怎么办!”
父亲被永远压在一段阴沉的隧道里。工地上连续下了三天暴雨,雨停时,老陆心头倍感焦急。他凭借自己的经验,左思右想之后,竟放弃了对土质的二次勘探。他大概是一脸自信地告诉工人们说,“没关系,这种状况我见多了。”于是,那叮叮当当的建筑声再次响起,工人们走进了那条昏暗的不归路。
隧道塌方造成了四名工人的遇难。从母亲的双眸中,我似乎看到了更多双痛楚的眼睛。她捶胸顿足,常在呼吸时突然卡住气门,要缓好一阵子才能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一想起再也不能看到父亲,一想起过年时一家人团聚的欢乐不复存在,一想起再也无法感受到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脸庞,我也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那间屋子忽然变得格外寂寞。我抱着母亲,母亲也抱着我,我的眼泪流在她的肩膀,她的眼泪滴在我的心底。我的那段回忆就这样浸泡在泪水中,现在想起,那情景依然仿佛历历在目。
一天后的下午,我们那充斥着悲伤的屋子里,迎来了一位客人。
“您好,请问是方夫人吗?”他长着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和一只大得出奇的鼻子,不过那鼻子好像得了鼻窦炎似的,每当他要张嘴说话,总得先揉它一下,“我是咱们单位的项目部经理老张。”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去,握了下母亲那只冰冷的手。寒暄几句过后,他来到里屋的卧室。母亲让我到一边去玩耍。他们的声音很低,隔着门板,我听不到对话的内容。
我大概是睡着了。直到那扇木门猛地撞击墙面,才把我重重惊醒。
“滚!你给我滚!”母亲指着来人大声咒骂,“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来人却向她深深地鞠躬,脸上依旧保持着先前的笑容。
“出去!”母亲将房门打开,指着外面,命令似的冲他吼叫着。
“方夫人,您请不要冲动,”经理又揉了一下那只硕大的鼻子,“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
“滚!”话音还没落,母亲又一次抬高了嗓门,“你们这帮畜生!混蛋!”
张经理这才露出一脸慌张,连忙退了出去。在他转身离开前,却依然振振有辞:
“方夫人,您一定要考虑考虑…………”
还没等他说完,母亲已经将房门紧紧地闭上了。
后来我才知道,建筑公司试图将死亡人数压在三人以下,以摘掉“重特大事故”的帽子,避免公安机关的介入。工程由建筑公司外包给老陆的工程队,但公司本身,依然担任法人代表。工程一旦发生事故,全部责任将由建筑公司承担,与此次事故有关的人员,怕是要不好过了。张经理之所以带着一脸微笑踏入我们家,游说母亲,是因为他想花钱了事,将大事化小,这是唯一的目的。
可是,他想错了。几天后,叔叔推开了家门。看着他那粗壮的身躯,和那充斥于脸上的悲伤,母亲又一次失声痛哭。他将母亲扶到椅子上,两个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沉默了好一阵子。
“张经理来过了。”过了一会儿,母亲摇着头,将这些天发生的前前后后全都讲给他听。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叔叔脸上的表情越发阴沉了下去。那悲伤被一点点地稀释,最后转化成一阵愤怒。母亲继续讲述着张经理与她交谈的内容,他那对粗狂的眉毛上下晃动,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渐渐地攒在一起,变成一颗硬邦邦的拳头。最后,他再也听不下去,将那拳头在半空中猛地挥了一下。
“他妈的!这帮杂种!”没等母亲说完,他突然站了起来,气冲冲地向外面跑去。
“你要去哪儿?”母亲想要拽住他的衣袖,却扑了个空。
叔叔没有回答,随着屋门“砰”一声被带上,房间里再次陷入先前那阵挥之不去的凄凉。
3
母亲从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但那天叔叔离开的时候,她确实在不住地祈祷。她大概是从电视上学到了那些动作,时而在胸前画着十字,叨叨着“主啊”,时而又双手合十,嘴里默念“阿弥陀佛”。没人能够拦得住正在气头上的叔叔,面对这样的他,上帝也无能为力,佛也无能为力。尽管母亲用尽全力地为他祈祷,这个常常感情用事的壮汉还是将原本的痛苦雪上加霜。
突然间,外面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叔叔回来了,他站在那,气喘吁吁地看了我一眼。我永远都无法忘记他那天的表情。他大张着眼睛,瞳孔中仿佛容下了整个宇宙。他张着嘴巴,似乎是因为心脏缺氧,而他则想将全世界的氧气都吸入腹中。他的汗珠沿着脸颊,一直流到胳膊,最后跌落在地上。他看了我一眼,接着就大步向里屋走去。
他的表情把我吓坏了。他一言不发,从父亲的床铺下搜出一只箱子来。那是他们兄弟俩走南闯北时用的行李箱,里面是一些衣物和生活必需品。在里面摸索了一阵,他对一旁的母亲说:
“嫂子,给我点钱。”
母亲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目光在他那粗犷的脸上游走。
“要钱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叔叔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这时,我才看到他脸上飘过的一丝恐惧。
“我…………”
“你怎么了?”母亲将脸凑近他,瞪大眼睛问。
他将眼睛闭上,摇着头跪在了地上。一阵沉默过后,他竟像个孩子似的失声痛哭了起来。
“嫂子,您别问了,我需要钱。”
母亲从他脸上看到了什么,而后,她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粗犷的肌肤上轻轻扫过。那是一滴血迹。母亲愣在那里,表情忽然僵硬了。
“你…………你…………”
叔叔仍然闭着眼睛,咬着牙,像颤抖似的点了点头。
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怔住了,她不知所措。她甚至连再次悲痛的思绪都没有生成,她毫无情绪地流着眼泪,脸色苍白。过了好一阵子,才站起来,从床头柜的底部找出一只钱包。
“拿去,都拿去。”说完,她再也没有看他一眼,默默地躲在床角哭泣。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叔叔在门缝里和陆建业的老婆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吵。那个女人我大概见过几次,她嘴巴很大,上嘴唇长着一颗花椒似的痣,说起话来,喜欢双手叉腰,硬邦邦地瞪着那对小眼睛。她说话语速极快,像机关枪似的,从不给对手留下片刻喘息。曾有一次,我见过她指着一位清洁工破口大骂,妙语连珠,从对方的头发说到屁股,只因对方挡了她的路。没人知道那天她对叔叔说了些什么,但我相信,她一定是刺激了叔叔的坏脾气,才使他突然火冒三丈,一脚踹开了门,连带着挣断了一侧的保险链。
因为贪玩,陆俊琦总是在傍晚才回到家。当他在惊恐中发出一阵尖叫时,两个家庭的世仇,也就永远难以解开了。
我们家有座老式的钟表,是母亲那一系留下来的传家宝。母亲每天起床,都会给表上弦,每到准点,它都会“咚、咚”地报时。叔叔带着行李离开后,母亲始终面无表情,她手脚冰凉,像具已经在棺材里躺了很久的尸体。屋子里只亮着一盏幽静的床头灯,一团死寂中,只剩那钟表的指针“踢踏、踢踏”地向前迈进,仿佛是在给叔叔的逃亡进行着倒计时。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叔叔被逮捕归案。我的记忆模糊了,因为想起那段岁月,我只能记得母亲脸上的眼泪,和她那绝望的表情。我似乎还能隐隐地听到一声枪响,只不过,那阵枪声来自于我的想象。我没能再见到叔叔一面,就像我没能再见父亲一面那样。
母亲曾试图为父亲伸冤。然而,当她独自一人踏上那辆嘈杂的绿皮火车、踏上上访的道路时,她并不知道,那里有道城墙,阻挡着她坚固的信念。当她走下火车,置身于首都的车水马龙之中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朝着既定的目标迈进。
一辆汽车停靠在她身旁,里面走出两个壮汉,手里捧着她的照片。她愣了一下,试图转身逃走,却被那强而有力的大手一把拖进车中。她试图挣扎,但很快,在那呛鼻的烟味和威胁的声音中,她冷静了下来。
母亲被扔进一间黑屋子。在那儿,她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复杂的一个夜晚。天要亮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个留着寸头,两只手背在身后的小伙子出现在她面前。他留着一撮小胡子,说话的时候,似乎很喜欢用手抚摸一下它。
“大姐,天亮了。”
第4页 :
母亲被叫进另一间小屋子,一张舒适的沙发和一张干净的茶几摆在她面前。小伙子向身旁的弟兄点了下头,于是,对方端出一碗豆浆、一颗鸡蛋,和两根油条。
“大姐,这是您的早餐,”他说,背着手在母亲面前来回踱步,“您一边吃,一边好好思索一下。您放心,这里面没毒,都是我们从路边买来的。”
小伙子说完后沉默了一阵,但很快,却又自己打破了沉默。
“您看,您丈夫的事儿最终还是要解决的。”他抚摸着那撮小胡子,“如果先前的安排您不能够满意,那就让公司再追加几万块钱…………”
“钱能买回我的家庭吗?钱能买回我丈夫吗?”母亲忽然打断了他,用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到这番强硬的姿态,小伙子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知难而退的意思。
“这事儿真是让人难为情,”他摇着头说,“真是让人难为情。”
母亲冷冷地盯着他,几乎要将自己的牙齿咬碎了。
“可是,”小伙子继续说了起来,“可是如果我放您离开,如果您果真把事情闹到了上面,退一万步讲,您就是真把公司里的领导们一个一个拉下马,大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有劲儿的胳膊它也还是扭不过大腿呀。”
母亲看着别处,依然狠狠咬着自己的牙齿。
“您别忘了,您还有个儿子…………”
小伙子终于使出了自己最后一招杀手锏。说到“儿子”两个字时,他刻意放缓了语速,加重了语气。
母亲忽然抬起了头,那始终看着别处的眼睛,这下终于和他相对视了。
当我再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的脸上,既不再充满泪光,也不再挂满微笑。她的表情像个木偶似的,永远那样僵住了。她开始变得寡言少语,也再不提及父亲的事。她开始对我严加管教,即便她本人并没有什么文化,只不过是大厦的保洁员,但每当她回到家,都还是督促我的学习,对我第二天的校园生活提出要求。有次得知我搅乱了课堂纪律,她动手打了我——那是她第一次动手打我,也是最后一次动手打我。那天晚上,她和我促膝长谈,将她在那恐怖的黑屋子里所发生的心理变化和盘托出。她那深沉的声音震撼着我幼小的心灵。我哭了,我流下的却不是悲伤的眼泪。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搅扰着我的脑际,我被她那不屈的灵魂感动。
我搂住母亲,对她说,我爱她。我相信,她的眼睛也一定湿润了,只是她顽强地将泪水咽进肚子,而后轻拍我的后背,搂紧我,让我感受着她炽热的体温。
我变成了一个勤奋好学的孩子。从那一刻起,我决定用自己的双手,改变方家曾遭受的全部屈辱。
4
随着我渐渐长大,那团童年的阴霾也渐渐被抛在脑后了。叔叔被捕后,老陆为妻子举办了一场葬礼。那些日子,他都沉浸在无穷尽的痛苦中,不过据说这个人从不流泪,只是眯缝着那对小眼睛,不住地抽着烟。
后来的一天,他们家突然决定卖掉房子,搬到市中心去住。不得不承认,老陆的脑细胞要比村子里的其他人活跃很多,街坊邻里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只是知道他大概无法继续待在这令人悲伤的地方,而特意求助于他社会上的朋友罢了。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曾在半道儿上碰到过陆俊琦。我们从没在一起玩耍过,即便曾经父亲跟着老陆走南闯北的岁月里,我也几乎没和他有过什么交集。他好像从小就有股要把别人压下去的气势,在为数不多的对话中,他总是拍着胸脯向我强调说,他爸爸是管我爸爸的。他打小就跟我个头儿一般高,但他的胳膊腿儿可没我有劲儿。那次,如果不是被村子里的大人拦住,我的那记左勾拳早就打碎了他嘴角那颗本就开始活动的牙齿。在大人们的劝说下,我收起了拳头。可是我忘了件事,这个家伙虽然体力没我好,但头脑却比我精明得多。我刚一转身,他冲上来对着我屁股就是一脚猛踹。我“哎哟”大叫了一声,不曾想,这家伙早就一溜烟逃走了。我站起来一看,倒是自己挨了一脚,摔倒在地上,掉了颗牙。
他们临走那天,曾在路上与我们相遇。老陆依然叼着香烟,用那对小眼睛瞧着我们。我想起陆俊琦曾经那一脸的嚣张,忍不住看着他,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母亲拽了我一把,示意我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有那么一秒钟,老陆停下了脚步,将手里的香烟离开嘴边,但很快,他又招呼着一脸悲痛的儿子,继续向前走去。就这样,在一阵无声无息的面面相觑后,我和陆俊琦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出了自己的童年。
我是在初中的时候认识范雪柔的。我发誓,我从没遇见过和她一样漂亮的女孩。她的眼睛并不算大,但却总是闪闪发光,瞳孔中仿佛藏着两只跳动的精灵。不论她的表情如何,当她的目光落在你身上的时候,她的美,就已经轻轻地渗入你的心房。她是个充满魔力的女孩,才入学那天,就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她的声音中搅拌着这个年龄的女孩本有的清脆,和她自己特有的磁性。她说起话来总是露出富有亲和力的微笑,说到开心的话题,还会不由自主地眨巴下眼睛。
我总是忍不住要回忆那段属于花季雨季的岁月。那或许是我整个人生中最为美丽的路途。直到今天,我都始终相信,人类只有在那个年龄的懵懂中,才不会去思考太多太残酷的现实问题,也就不会像成年人那样,为利益而奔波,被利益左右。在那人与人之间若隐若现的好感中,女孩子引来了人生的初潮,男孩子则在毛发悄悄钻出毛孔时,产生了对异性的渴望。
范雪柔算不上班里最优秀的学生,她的成绩只不过排在中上游的位置。但和所有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们一样的是,她崇拜着这个班里学习成绩最为靠前的男生——而那个人,则恰好是我。
她常常利用各种机会坐在我面前,向我请教每一课遗留下来的问题。在她那饱含笑意的目光中,在那富有磁性的声音中,我感到全身都酥软了。我本想趁着课余时间去打杯水,或是跑一趟卫生间,但在那份温柔的驱使下,我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留下来。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她。原来在那漫长的街道上,我们能够顺一段很长的路。
我渐渐发现,她向我提出的每一次请教,事实上起着温故知新的作用。她请教得越多,我的成绩就越发出色。在这样的相互帮助下,三年的初中时光里,我们始终在前五名中占据着两个席位。随着春夏秋冬无情的更迭,随着落叶被肆虐的寒风凌乱地扫起,随着那条狭长的街道被一次又一次扩宽,一次又一次被更庞大的汽车军团侵占,我们之间,也一点点产生了特别的默契。
我们总是下意识地放慢自行车的速度,在暮色下讲述着自己的故事。雪柔出生在一个条件不算太好的市民阶层家庭,父亲是位出租车司机,母亲则四处给人打打零工,平日里,舅舅常来家里做客,帮母亲做两个菜,陪父亲喝两盅酒。他们的生活平淡而安详,没有太过波澜的起伏,倒是格外令人向往。她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和心上人在塞纳河畔的小路上,留下一张甜蜜的合影,留下那永远美丽的青春——那是那个年龄的少女都会做的梦。而当她听到那有关我自己的故事时,她的眼眶湿润了。十字路口,我们停下了车,那是每个夜晚,我们都不得不分开的地方。她朝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用她特有的声音对我说:“加油。”而后,就朝着家的方向骑去了。
许多人将我们定义为情侣,这也许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玩笑。更多时候,连我们自己也并不明确我们的关系。在那有点紧张的小情绪作用下,我们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有些生怕被别人遗忘的男孩子,总是会故意当着我们的面就这个问题直接发问,对此,我和雪柔也不过相视而笑,那阵尴尬中,似乎透露着淡淡的幸福。
在众人的目光中,雪柔一天比一天更加会控制自己的表情。她几乎可以用淡抹的一笑搪塞过所有尖锐的疑问。即便是因为上学迟到而被罚站,面对老师严厉的目光,她都可以从容地伸出两根手指,轻抚自己的嘴唇,而后温柔地一挥手,就挥去了老师满心的愤怒。
她的胸脯也一天比一天挺立起来,受青春躁动期的驱使,每逢春夏时节,男孩子们都会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在她胸前,直到被他人用异样的眼光注视,才有些不情愿地将脑袋侧向一旁。在所有这些目光中,雪柔就像明星走过红毯时那样,向每一个人致意,却又仿佛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男孩子的目光同样也落在我的身上。风言风语的作用就是这样强大,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和雪柔之间,隐藏着一段深深的地下情。他们相信,在我们共同行走的那段不为人知的夜路上,曾不止一次相拥,曾不止一次热情激吻。他们脑子里的我们,就像《 泰坦尼克号 》里的杰克和罗斯那样浪漫。当然,了解雪柔家庭的只有我自己而已,平日里,她走路时总是微微将头抬起,很难不让人把她想成一位罗斯那样的贵族女孩。
面对这所有流言蜚语,雪柔依然也只是淡淡一笑。
中考没有给我们造成什么样的阻碍。我们顺利地考入了上耘附中,又幸运地两次被分入了同一个班。范雪柔依然是男孩子们目光的交会点,而我,也依然是个勤奋好学的上进生。母亲那对坚毅的眼睛,仿佛永远在我心底注视着我的灵魂,对于学业,我不敢有丝毫放松。中学三年养成的良好作息,帮助我很好地保持着成绩上的优势。雪柔依然常常向我请教功课,每当我们四目相对,用微笑消遣沉默时,我都隐隐可以感觉到,拨开崇拜的外衣,她那跳动的心脏,似乎和我心里乱撞的小鹿,保持着同一个步调。
大概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吧,几乎只是过了一个夜晚,当我站在洗面盆前打算刷牙洗脸时,我发现,我的脸上突然冒出许多胡须来。从那一刻起,我才真的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越发逼近成熟了。我开始注意自己的着装打扮,开始偶尔不穿校服,或是常在校服里面,套一件色彩艳丽的运动服。我的喉结开始发硬,我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更加低沉、浑厚。
而所有这些身体上的变化,女孩子往往要比男生来得早了许多。于是,当我终于以同样的状态再次与雪柔四目相对时,我从她那微笑着的目光中,看到了更加丰富的情绪。
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个。我看着她,犹豫了一下。窗外的月光,搅拌着室内的灯光,混合成一种特殊的气氛。她再次试图以微笑缓解这份因忽然沉寂而产生的尴尬,但这一次,我却并没有跟着她一同微笑。像往常一样,我感到一阵慌乱,然而,我却并没有任凭自己这样慌乱下去。从我那突然成熟的视线中,她似乎比以往更美、更端庄。
看着我陷入这阵慌忙之中,雪柔也愣了一下。她一定也曾试图让自己和平时一样显得镇定自若,然而,她并没有做到。有两次,她都欲言又止,甚至还在脸上印出一阵红晕。那天的她,真是可爱极了。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蛋。她下意识地向后躲避,在那一瞬间,我却选择坚定不移地将手伸过去。于是,她似乎回过了神,她停了下来,主动将脸向前倾,也用自己的手抚摸起我脸上的胡须。
几十秒过后,我们全都松开了手。我的心依然还在怦怦直跳。雪柔突然将两只手捂着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直到此时此刻,对于那美妙的夜晚,我都依然难免留恋。青春期的我们,不需要去完成那道有关面包或是爱情的选择题。我们只是在一点点小小的慌张中伸出手,紧紧牵着彼此,向着我们自己也不曾想好的未来步步前行,许下一个又一个天马行空的美丽承诺…………
5
爱情像是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像是为我从初中时起就产生的浮想联翩,找到了一个根,也似乎为母亲在很久之前就植入我内心的信念找到了蓝图。我所努力、所付出的一切,最终都将落脚于弥补那童年时就残缺不全的家庭。我幻想着未来的某一天,挺着大肚子的雪柔向正忙于工作的我求援,我朝着一旁的保姆弹了下指头,对方就心领神会,连忙跑去将她搀扶起来。我幻想着,在那用实木做的高档大床上,我静静地搂着她,欣赏着天花板上那用金边雕刻的连环画。
也许我并非在追求财富,但从我那阴郁的童年中、从母亲苦口婆心的教导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财富,能够使人享有尊严。
为了我所追求的一切,我努力着、奋斗着,不曾停步。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无疑会搅乱女孩子原本淡定的内心。爱情,在雪柔的身上,产生了出人意料的效果。她开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身上。上课时,我总能够看到她刻意回头,想要与我相遇的目光。
我每时每刻都在感受着她的关怀。她依然还会在放学后坐在我的对面,但她所关心的,却已不再是学业的问题。对于我每一天的生活,她都会耐心地问寒问暖。那微笑着的红唇,总是在不经意间,给我来一个突然袭击。
我享受着每一刻与她共度的时光。但雪柔却仿佛一脚陷入了泥沼。她的成绩直线下滑,高中二年级,她仅用半年的时间,就从前十的位置跌出,一头栽倒在中下游的水准。班主任老师开始着急起来,没完没了地找她约谈。她却心神不安,在办公室里东张西望。
在那危机的时刻,班主任老师找到了我。经过她一段时间的观察,她看出了我们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老师嘴皮子很溜,头脑很清楚,她知道此时此刻,倘若强行将我们拆开,会带来更加深远的负面效果。于是,她另辟蹊径,向我提出一个请求。
“就要高考了,按照这样的状态,她可能连二本线都成问题。现在能够拯救她的人只有你。”
老师的口吻异常诚恳。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够正确地引导雪柔,帮助她重新回到正轨上来。我点了点头,于是,当雪柔重新坐在我面前时,我决定向她晓以利害。
“雪柔,我真担心,我真担心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因为你直线下滑的成绩而被迫分离。”我紧握着她的手,用低沉的声音对她说。
她感受到了我的力量。而后,她像曾经那样,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会努力的。”说着,她向我投来感谢的目光。
她的成绩开始回升了。我竭尽全力帮助她、辅导她,但留给我们的时间都已然不多。每一次考试,雪柔都会表现出强劲的上升势头,但距离名列前茅,却还着实有段距离。高考就要临近了,每一个同学都紧绷着脸,每一个人都汗流浃背。每当班上传来某某同学因特长被某某学校提前录取的消息时,其他人都会羡慕地摇摇头。我清楚地记得,有次,老师通告全班,一位同学将远赴大洋彼岸,踏上留学的道路时,所有人都齐整地将脸转向一侧,将目光投向墙壁上那幅世界地图。也有人过早地放弃,破罐子破摔,索性听天由命,在操场上自由活动起来。对此,老师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说人生要面临许许多多的考验,那高考就一定是最为严苛、最为奇特的一次。在酷暑难耐的季节里,我和雪柔彼此间的默契为我们争取了更多的时间。我的眼神她能够看懂,她的心声,我全能听到。当她倍感疲态时,我忽然伸出的手,足以帮助她重燃动力。
可是,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她依然只能排在中上游的位子。
你也许很难相信,如今躺在这被老鼠啃过的硬板床上,蹲坐于满天飘散的辣酱味中的我,曾经差一点迈入北大的大门。然而,当考试全部结束,每个人都在忙活着为自己估分、填志愿的时候,我又一次和雪柔并肩骑行回家。那天,我们骑车的速度格外缓慢。凭借对彼此的了解,我知道,她在担心,这也许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顺道回家。
分开时,她狠狠地吻了我,两行热泪从她眼眶中一路滚落。我们没有过多的对白——对于我们这样富有默契的情侣来说,太多的对白都显得毫无意义。临分开时,她轻抚我的脸,像儿时那样,坚定地道了句“加油。”
“我会想你的。”说完,她擦干眼泪,驱车离去。
可是,她错了。她也许并不能够真正了解我的内心世界。
不,也许,我也永远无法了解自己。也许,即便是要强的母亲、即便是天上的父亲,都无法了解我那复杂的思绪。
我并没有诚实地填写那张志愿表。我并没有按照自己预估的成绩,写下学子们梦寐以求的“北京大学”。
——我写下了与范雪柔相同的选择。
当范雪柔收到上耘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我给她去了一个电话。那或许只是她人生中一段小小的插曲,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牺牲。我从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向母亲坦诚交代,她始终以为我只是考试时失了手。在现实面前,我为爱情所付出的一切都不值一提,因为在残酷的社会竞争中,和事业、地位相比,爱情都是虚无缥缈的。
那天,我见了雪柔一面。在那样的状态下,也或许只有她会为我的举动而感动、而热泪盈眶。看到我时,她激动走上前来,与我相拥、与我激吻。我将她抱起,在原地打转、翩翩起舞。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真正的付出。温柔乡里的我,为自己那敢于为爱牺牲的勇气感到骄傲。
从那段美妙的记忆中醒过来,屋子里那有些酸腐的味道再次侵袭鼻尖。有只老鼠打断了我的幻觉,“吱吱”叫着,沿着墙壁和地面那条相交的线向外跑去。整间屋子都使人倍感压抑,我抬起头,又向远处的别墅小区望了一眼。那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窗外下起了小雨,零星的雨点沿着夹缝,也向我的容身之所滴答下来,那几只泡面盒子这时倒恰巧可以派得上用场。雨水跌落在盒子里,积少成多,很快就占了盒子的一半。我大概是叹了口气,继续将目光落在那幢别墅上。外面起风了。但什么样的风,又能摇曳得动,那别墅中沉甸甸的财富呢?
大学时的雪柔依然备受欢迎,但多年以来的默契告诉我,所有那些瞄准她的目光,都将被她屏蔽。我们手拉着手,迎接着所有那些或羡慕或嫉妒的表情,我们在校园的每个角落热情激吻,并不在意四周围众人的议论之声。我们是所有情侣的典范,不论别人怎样在分分合合中哭泣或微笑,我们都始终如一,成双成对地在校园中漫步。
6
那是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天傍晚,雪柔来到我面前,带着一副焦虑的表情。她扑进我的怀抱,那样紧紧地抱着我,沉默了良久。
“妈妈病了。”最后,她自己打破了那阵沉默,言语间渗透着手足无措的情绪。
“什么病?”我关心地问了一句。
她叹了口气,而后自言自语似的说“怎么会这样”,就再次沉默了下去。我们像往常那样紧紧拥抱在一起,用体温和心跳,给对方带去安慰。后来我才知道,雪柔的母亲患上了尿毒症。从那时候起,她不得不每周都赶回家,带着母亲去做透析治疗。
我搜集许多有关尿毒症的资料,得知这样的疾病会用一种缓慢的方式,将病人的耐性一点一点消耗在病床上。透析治疗,就是将病人的血液吸出,进行一番过滤,再重新回输给患者。这样的治疗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病情,但日子久了,病人还是会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
有一种方法,或许是能够斩草除根的妙招,那就是换肾。可是换肾手术费用高昂,绝非雪柔这样的家庭所能承受。在那煎熬的日子里,我用尽全力鼓励她,帮助她看到希望。我向她许下诺言,对她说,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找一份体面的工作,那时,就可以帮助她的母亲彻底康复。她点点头。我的言语不过是一份对未来的憧憬,但雪柔情愿相信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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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柔的舅舅成了这场危机中最为重要的因素。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服务于范母左右,有时甚至忘了自己的家庭。我见过他两次,他中等身材,长着一张酱油色的脸,说起话来总是不经意间露出粉红色的牙肉。他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市民阶层,安稳地过日子就是他人生最大的追求。但他深知,这安稳的生活,是由一双双别人的眼光所组成的。因此,他格外注意自己在生活圈中所留下的形象。面对姐姐突如其来的疾病,他颇为积极主动,一时间也赢得了旁观者的尊敬。雪柔的父亲则面对着更大的压力,他比以往更加卖力地驾着出租车奔跑在公路上,起早贪黑,不敢有丝毫懈怠。雪柔的整个家庭都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能够看出,她那对会说话的眼睛中,藏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在学校对面的快餐店里找了份工作。不论课业多么繁重,我都还是会抽出一部分时间,利用自己的双手,为我所爱的人出一份力。经理是个好人,他愿意为我多安排几个夜班,这样,每个月,我都能够拿到一笔数目不大的加班费。和透析所需要的没完没了的花费相比,我竭尽全力所挣来的钱,不过只是杯水车薪,但每当凌晨时分,快餐店打烊收工时,看到在门外带着微笑静静等候着的雪柔,我相信,她一定为我所做的一切而感动。
沿着那条通往校园的夜路,我们手拉着手,像中学时代那样,缓缓前行。我们彼此深信,不论微风拂面,或是寒风冷冽,什么样的困难都无法将我们拆散,在信念中,在暖暖的爱情中,我们共同面对,共同成长着…………
我记得上耘大学的校长姓高,脑袋长得像只锤子,头顶两端的棱角上,各留着一撮白发。我不知道这种形状的脑袋应不应该被称做“秃顶”,总之,那两撮白发就是他头上仅有的资本。他通常会戴一副金边夹鼻眼镜,说起话来声音浑厚,总是一边发声,一边用手指头戳一下镜框,那意思好像是在强调说,他可是个有身份的人。
听人说,高校长常被派往欧美国家巡回考察,见过比我们头顶更圆的月亮,吃过比我们所见过的更美味的牛排。这些都不知道是怎么从校长室里传出来的,总之,全校的同学都不约而同用崇拜的眼光看着他。我也不例外,雪柔也不例外。
大一后半学期开始修建的那座礼堂,位于校园南门的广场上。据说那是高校长此次欧洲之行带回来的思考结晶。他在一次报告会上告诉我们,他在英国苏格兰地区考察时,被爱丁堡大学那古朴的礼堂震撼。他受邀在那参加了一次隆重的毕业典礼,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在报告大会上,他戳了下那副金边夹鼻眼镜,接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感慨,表达自己一定要下决心为孩子们的大学生活留下点什么。就这样,一个月后,在校长的力推下,学校礼堂开始动工了。
大学二年级到来之前,礼堂修筑完毕。那是一座仿欧洲的建筑,活像一座吸血鬼城堡,摆在现代化的教学楼群中,倒真是叫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校长亲自为礼堂的落成剪彩,并在礼堂内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在轻松的气氛下,我牵着雪柔的手,在前排的位子落座。台上的各部门领导一个接着一个地发言,表达自己那天马行空的喜悦之情。很快,庆祝仪式进入最后一项,建筑公司的老板想要亲自对学生讲两句激励的话。
在那例行的掌声中,在那柔美的灯光下,演讲台的正中央,忽然出现一个衣着考究的人影。他将手里那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烟斗摆放在讲桌上,而后,大屏幕上立刻映出了他的模样。他眨巴眨巴两颗豆大的眼睛,一只手在下巴上抹了一下。
——我认出了他。那不是别人,那正是陆建业。
再次从回忆中醒来,已差不多是凌晨两点半。我只要轻轻抬头,就能看到老陆家的别墅。我始终相信,没有人真的能够看懂老陆那颗活跃的脑的细胞。在城里沉寂了一段时间后,经朋友介绍,他又给俊琦找了一个妈。这个长得像松鼠的女人,体形娇小,身子骨倒也算硬朗,但听说她曾经历过一起严重的车祸,那次意外使她丧失了生育能力,此后那些先前围绕在她周围的男性朋友,也就一个个对她敬而远之了。
老陆不需要再给自己整一个继承人,相反,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反倒有可能将陆俊琦当做自己的亲儿子对待。老陆更加看重的,是这个女人的家庭。准确地说,是她那已经从工作岗位退下来、在家养老的父亲。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位可敬的老头究竟有什么本事,只是从人们的议论中道听途说。但有一点可以确认,老爷子手中一定掌握着老陆看重的什么资源,否则,他是不会将这后老婆娶回家里来的。
那天,老陆在讲台上说了些什么内容,我并没有听进耳根子里去,但随后,高校长在他走下台阶时补充的那句话,我倒是记忆犹新。
“大家静一静,我要通知大家一个好消息,”他又戳了一下那副金边夹鼻眼镜,“咱们陆总的儿子,现也从国外回来,转入上耘大学进修。我想,我们学校就是要争取,把社会各个阶层的精英全都吸纳进来,咱们一起进步、共同( 这两个字拉得很长 )——奋斗!”
我愣了一下。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震颤我的脑际。那一秒钟之后,我感到所有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就像变戏法似的,当我以为陆家会带着那段属于童年的阴霾永远消散时,转瞬间,他们却又重新出现。
那天晚班的时候,餐厅里最后两桌客人也终于决定离开了。我打了个哈欠,将垃圾倒进垃圾桶,将托盘摆放在桌面上。就要下班了,每到这个时候,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客人踏入店门,按照经理的指示悠闲自在地和同事们在玩笑中蒙混半个小时,这一天也就算结束了。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微微昂着头,摇摇晃晃地来到柜台前。我只是听到身旁有同事喊了句“有客人来了!”就连忙转过身,向对方提供这家快餐店这一天的最后一次服务。就在我与他短暂对视的那一瞬间,我想我大概是愣在了那里。
“哟!瞧瞧站在我面前的这位是谁!”
那一秒钟,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模样,我的耳畔也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喊叫,回忆的画面顷刻切入现实,昔日那个趾高气扬、两手一叉腰冲我喊着“我爸管你爸”的家伙,才被岁月的风吹走了几年,这时,却又阴差阳错地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着?不认识我了?”他抹了下嘴说。
我当然认得他。是他的家庭,给我的童年带去了无尽的黑暗。那一刻,看到眼前的这个人,忽然浮现在我眼前的,是父亲那双粗糙的手,是叔叔那对愤怒的眼神,是母亲那忽然严厉的神态。还有他父亲那对永远都笼罩在烟雾中的小眼睛,以及他趁我转身时暗算我的那一脚。我或许曾试图忘记这一切,但我怎么可能果真将这所有抛掷脑后?
“陆俊琦。是你?”我深知,面对这种骨子里就傲慢无礼的家伙,必须努力让自己的每句话都变得平淡。“要点什么?”
他让我打了一杯可乐。我像为所有其他素不相识的顾客服务时那样,将吸管和塑料纸杯放在他面前。他接过去,将吸管穿透杯盖,上下拉动,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老伙计,”我没搭理他,将目光瞧着别的地方,他却自顾自地对我说起话来,“这么多年没见,我听说你小子泡妞的水平长进了不少。”
我朝他冷笑了一下,当仁不让地回击他说:
“这么多年没见,您陆家的言语倒是更粗俗了不少。”
“粗俗?你说我吗?”陆俊琦咧开嘴笑了起来,“你说我粗俗?”
“说谁谁自己清楚。”我讨厌他的笑声。
“得了吧,显达,”他又将那吸管上下拉动,发出那阵令人不悦的“吱吱”声,“你还是老样子,一不留神肾上腺激素就飙起来了。”
我又冷笑了一声。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故意冷笑,事实上,凭我对他的了解,我真担心这个家伙脑袋瓜子里会突然冒出什么坏主意来。
“得了、得了,”他继续对我说,“刚才在社团一个舞会上,我一不留神,就和你女朋友交流了几句。你别说,这丫头,长得漂亮,小腿儿才叫秀气。我刚才还在想,这方显达能追到这么高档次的丫头,想必是老方家致富了?可是又那么一琢磨,好像不对呀,我记得你爸爸已经…………”他故意将脸凑近我,露出一阵恶心的讥笑。我真想抓住机会,将儿时那记没能打出去的左勾拳重新打一遍,可是我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终于还是略占下风地听完了他令人讨厌的言语,“算了,不说了,说多了都他妈是眼泪。”
我知道他的点到为止,并非是良心发现。讲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亲生母亲的音容笑貌,一定也忽然浮现在他自己眼前,搅乱了他的坏心眼。于是,他又上下拉动起那根吸管,在我面前来回踱步。
“不可否认、不可否认,”他摇着头继续说,“那姑娘叫…………叫范雪柔对吧?真是可惜,你瞧她那对眼睛,看着就叫人可怜。还有那小腰、那小腿,哦对了,还有那小酥胸,”他做了个流口水的动作,“真是叫人心潮澎湃哟!”
我隐隐感到,这家伙正在用一种下流的方式描绘我的爱情,于是忍不住冲他喊了一句:
“你有完没完!”
他停了一下,而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老伙计,凭借咱们的交情,你吃肉,我闻闻味儿都不行呀?”他用食指点着我,一副丧气的样子,“小气、小气!那对小奶子,你老兄大概都不知道摸了多少遍了吧?哥们儿只不过脑子里过一过,你怎么着就气成这个样子。”
还没等我反击,他刻意露出手腕上那只劳力士来,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而后又是一脸讥笑地对我说:
“哎哟,老伙计,时候不早了,我老子还在家等着我呢。”临走时,他肚子里的坏水又翻腾了一下,“哦对,真对不起,我忘了,你老子早就不管你了。羡慕、羡慕哟!”
说完,这令人讨厌的家伙于是转身而去。我低下头,竟有两滴汗珠跌落在桌上,摔得稀巴烂。
7
如果将所有这些零碎的事情对接在一起,连成一个完整而悲伤的故事,就会发现,那天夜里,陆俊琦自己安排了与我的相遇。
事实上,这个狡诈的家伙从入校那天起,就已经注意到了雪柔。只不过在社团的舞会上,他才终于找到机会,走上前去,和她攀谈两句。陆俊琦比我们低一个年级,据说老陆最先将他送到了英国,盼望他把肚子里装满洋墨水。但俊琦当然不是块学习的料,才不到一年时间,就因为语言迟迟没有长进,而被别人远远甩在身后。老陆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因为担心,还专程去了一趟。果不其然,他发现这小子整日混迹于伦敦唐人街,墨水没吸进脑子里,倒是狐朋狗友结交了不少。老陆一气之下强制给他办理了退学手续,要求他回国进修。
这些年,老陆创办了沃土建筑公司,凭借着精明的生意头脑和广泛的人际关系,很快就发展壮大起来。几年前,通过朋友,他与可敬的高校长走到了一起。有时候,学者和商人总是能发生那么些化学反应。在饭桌上,老陆听着高校长讲述出国考察的见闻,忽然灵机一动,提出要给上耘大学修建一座礼堂。
“礼堂?”高校长停下来,伸出手戳了一下那副金边夹鼻眼镜,接着兴奋地说,“好,这是个名利双收的好点子!还是老弟你脑子来得快!”
这确实是个好点子,一笔钱批下来,预算的时候多来点,修筑的时候少用点,多出来的分校长,建筑用的归老陆。事后,校长更加受人膜拜,老陆更加蒸蒸日上。这样的例子在我们国家经济发展最为迅速的日子里屡见不鲜。
不过,老陆要求的可不仅仅是那笔工程款。礼堂修建一半的时候,在饭桌上,他抽着烟斗,眯缝着那对小眼睛,用浑厚而自然的声音对高校长说:
“老哥呀,您看我儿子转学那事儿…………”
“这好办、这好办!”高校长一拍大腿,态度坚决地说。
就这样,陆俊琦踏入了上耘大学的校园。
当我从餐厅离开,又一次牵起雪柔的手时,我向她询问了有关舞会的事。我的表情或许显得太过严肃,使她在回答我时,心情略有一些紧张。
“确实有一个男孩,和你一般高、”她努力地回想着陆俊琦的样子,“有和我主动搭话。我看他好像没什么恶意,也就和他聊了几句。”
“没有恶意?”我冷笑了一声,我敢说,如果将那家伙描述她的下流话和盘托出,她一定不会再想和那家伙有什么交集了,但要让我当着她的面讲出那些污言秽语,我实在做不到——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我们的爱情从不曾涉及肉体,更不会流露出丝毫的淫欲。
“怎么了?”雪柔追问。
“没、没什么。”我磕巴了一下。
“你和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交情?”这么多年的默契,使她只需要看到我的表情,就能摸透我的内心。
我点了点头,向她讲述了两家人昔日的恩怨。我将陆俊琦儿时的狡诈讲给她听,也概括地描述了他在快餐店向我透露出的意思。雪柔很快抓到了我的心思。
“原来是这样,”她用那柔软的双唇,轻触我的脸,她微笑着调侃我说,“难道你会担心我跟我深爱之人的对头私奔吗?我不会的。只有傻子才会那么做。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金钱和智谋都骗不走的——那就是,我爱你。”
她深知什么样的言语能够打动我。我用力亲吻着她,感受着那份爱情的温度。
而我也同样了解陆俊琦,或者说,是了解和我年龄相仿的另一个男生。不论有何种理论来为他辩解,我都能深深地感受到,他已经在打雪柔的主意了。想到这一点,我总会不由得顺便想起他小时候趁我转身时踢过来的那一脚,也总是不免心生恐惧,总是怀疑,这家伙会在我背后来一刀。
他果然开始了行动。没过几天,雪柔沿着幽静的小道漫步时,这家伙也不知从哪个缝隙中钻了出来,死皮赖脸地伴着她向前走了一段路。雪柔尴尬地朝他点了点头,他突然从兜里抽出一只布娃娃,猛地塞进雪柔怀中。
“不管是多大的女孩,我想都会喜欢这东西,”他说着向后撤了一步,似乎是担心雪柔将这小玩意儿退给他,“我在学生超市看见的,也不知怎么着就突然想起你来,不值钱,留着吧。”
还不等雪柔措辞,他已经一溜烟不见了。
那是一只可爱的维尼熊。当它被摆到我面前时,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瞟了雪柔一眼,她的脸上既充满了无奈,又略微透露着份成就感。女孩子总是这样,对于他人的追捧,表现得镇定自若,事实上,心里已乐开了花。我理解这种“众星捧月”的心态,也并没有为此而显得焦躁不安。在我心里,有一件事再清晰不过——这世界上大概没什么人能将雪柔的心给抢走,在所有有关她的记忆中,她也从没有属于过任何其他人。
“这小子看来还是挺懂女孩儿的嘛。”我刻意用调侃的语气说,一边注视着雪柔的表情。
“我试了一下,这个小维尼熊正好可以垫颈椎,”雪柔凑近我,在我耳边调皮地说,“我可以留下吗?”
我点了下头。最后这句请求,好像是在暗示我,只有我,才能主宰她灵魂的决断权。
“谢谢。”她亲了我一下,而后就依偎在我的怀里。
几天以后,雪柔又收到一只布娃娃。那是一只可爱的小熊猫,两只手捂着眼睛,像是在玩捉迷藏。将它带到我面前时,雪柔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上。我们看看彼此,无奈地笑了一声。但在我心底,那阵只有陆家人才能带给我的恐惧感又一次席卷而来。
“这次,你打算留下吗?”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将脑袋一扬,淘气地说:
“那取决于我亲爱的你准不准许。”
“这次…………”我叹了口气,脑子里满是陆俊琦那张奸诈的嘴脸,“这次就不要了吧?”
雪柔显然有些失望地看着我,撅了下嘴,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我当然明白,这说明陆俊琦的手段事实上已经初显成效。
“好吧,不要就不要了。”雪柔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紧接着懒散地倒进我的怀里。
“回头我给你买个更好的。”为了补偿,我对她说。
“不要了,节省点钱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
大概是因为礼物被退了回去,陆俊琦或许在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往后的一个礼拜中,我们的生活又平静了下来。有时我真想就这样牵着雪柔的手,漫步在温情的夜晚,一路走到人生的尽头。她一定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她停了下来,踮起脚尖,送给我一个淡淡的吻。
在随后一次提前到来的考试中,学校为防止作弊,刻意安排两个年级在同一考场中同时错位进行。也就是说,一年级的学生,前后左右的位置,都坐满了二年级的同学,反过来,二年级的同学也是如此。题目不相同,学生相互间也并不熟悉,这一招倒确实是防止作弊的好办法。
上帝真是个很有趣的编剧。考试前几分钟,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才落座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我耳畔。我侧身看去,正在一旁嘻嘻哈哈念叨着我名字的,正是陆俊琦。他朝着我挤眉弄眼,也不知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讲着什么。他也许并不知道,他送给雪柔的礼物是在我的要求下退回去的,也并不知道他那些玩弄小聪明的手段,根本无法撼动我们多年以来建立的爱情堡垒。我没有搭理他,将身子重新摆正,这时,铃声已经敲响,全体肃静,考试开始了。
题目并不难答,都是日常学习中常见的东西。我趴在桌上一一破解,不到半小时,就答满了整张卷子。间隙中,我用余光扫了身旁的陆俊琦一眼。只见他时而将脑袋埋在胳膊中,时而抬起头,手搭凉棚,像猴子似的做个鬼脸。这么东张西望了许久,最终一无所获。他叹了口气,看来肚子里又生出了什么坏水。他拉开上衣口袋,开始从里面掏出一张小条,环顾四周之后,这小子悄悄地将那条子掏了出来。
我当然能猜到,那是一张小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只可惜,即便如此,这个平日里不学无术的家伙依然不知所措。他压根就不知道怎样将教材上的东西转变成考卷上的答案。他又叹了口气。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真是罪过,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我竟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我继续低下头,刻意露出轻松的表情,检查着已经写满的答案。
一分钟后,一颗小小的纸团落在我的桌上,将我从思考中惊醒过来。一阵低声的呼喊从旁传来。我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奸诈的人也总能激活别人的奸诈。我再度侧身,陆俊琦的脸色可不那么好看。他本想将那颗纸团扔到更远的地方,却不曾想,那玩意儿竟落在了我的桌上。
“喂,显达,我的老伙计,”他努力压低声音,但在情急之下,那声音还是传到了别处,“那条子…………”他是想说,帮他扔一下条子。但在这时,监考老师却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他于是连忙将声音压得更低,“帮扔给旁边…………”
我觉得他焦躁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玩儿,只可惜考场之上,实在没办法调侃他两句。我淡淡地冲他冷笑一声,而后,将那条子平稳地摆放在桌角。这时,我听到了监考老师匆匆而过的脚步,要不是因为考场有严格的纪律,我真想做着鬼脸对陆俊琦说一声:
“哎哟…………你要完蛋了!”
老师来到走廊间,向我询问:
“这儿怎么了?”
我回头瞥了俊琦一眼,嘴角挂着平日只会在他嘴边挂起的坏笑,我又想起他儿时说的那句“我爸是管你爸的”,又想起他在快餐店谈论雪柔时,那些言语中的下流——那是我第一次在与陆俊琦的暗战中占尽上风,那是我不会放弃的机会。
“他们在传纸条。”我将那颗纸团高高举起,再次不怀好意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老师走过去,指着陆俊琦说,“跟我出来一下。”
8
我的报复也自然而然地遭到了陆俊琦的又一次报复。只不过,我的报复雷声大,他的报复雨点大。考试作弊,在上耘大学里,历来都是极为严重的过错,往往会遭到记过处分,并且直接勒令重修学分的。这件事也确实在校园内惹得议论纷纷。我听说,老陆还为此亲自来过学校。估计陆俊琦这个不争气的家伙也确实受到了一番训斥,但训斥归训斥,老陆的底线绝对还是明确的。周一的全校师生大会上,没有提到陆俊琦的名字,只是以“某人”、“某同学”这样的字眼,天马行空地批评了一番。大会也没有提出要处分谁,只是要求同学们严以律己,切不可丢了上耘大学的优良传统云云。陆俊琦还是那个不缺胳膊不缺腿的陆俊琦,陆俊琦还是那个趾高气扬的陆俊琦——不,应该说经过这么一折腾,他比过去更加趾高气扬了。
一天夜里,我将雪柔送进宿舍楼,独自穿过一条幽静的巷子,感受着深夜那凉飕飕的风。这个时候,生活中那些温情的画面会暂时退却,在那阴森的月光下,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些令人悲痛或者毛骨悚然的往事,难免会抬起头来,用那丝尚未消散的想象和孩提时期的隐隐记忆,在半空勾勒出父亲的模样。我确实曾在那看到过他,看到他朴实的微笑和粗糙的皱纹,只不过,转瞬之间,这一切臆想就忽然变得凌乱,只留下天上那些快被雾霾闷死的星星。
“你,站住!”
一阵命令似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回转过身,看到一个比我自己还要高一头的陌生人,正冲着我露出鄙夷的微笑。他抬起脚,将手里的烟头按在鞋底,然后用力在地上跺了跺。我还没回过神来,另一侧就又窜出一个陌生的人影,他用沙哑的声音,和面前这个人交谈:
“这儿解决吗?”
我面前的那个大个子咧嘴笑了一声,侧面的那个人于是又挥了下手,紧接着,又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
我强装镇定,借着路灯,可以看出这些家伙都并非本校学生,看上去,他们像是从东门附近的栏杆上翻墙进来的。我向后退了两步,但后面的路已经被这伙人堵死了。
“你们是谁?”我问。
听到我的疑问,这伙人爆发出肆虐的笑声。
“你该知道我们是谁叫来的。”大个子提了一句。而后,这几个家伙从背包里抽出几根木棍,一步一步向我逼来。
“陆俊琦?”我自言自语地说。但眼前的这伙人,分明已没有耐心回答我的什么问题了。突然,大个子朝着我的肩膀,猛地挥动棍棒。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但还没有来得及二次反应,另一支棍子就重重地砸在我的后背。有人朝我的小腿来了一脚,我跌倒在地,随后,更多的棍、更多的脚向我袭来。我的头发被一只强劲的手猛然拽起,我的脑袋被砸在地上。我的脸上大概是摔出了血,我的意识或许出现了几十秒的模糊。我只是还能记得,拳打脚踢之后,这伙人一哄而散时那粗暴的脚步声。我在地上趴了一阵,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全身的骨骼似乎都要分裂。我擦拭着嘴上的血迹,却发现鼻子也破了,那血越擦越多。我喘了口粗气,继续向宿舍的方向走去,以寻求室友的帮助。
第6页 :
我当然知道,那只能是来自陆俊琦的报复。
在室友的帮助下,花了大半个晚上,我总算还是将鼻血止住了,却又感到全身一阵酸痛。最后,所有这一切都浸泡在盘旋于头顶的疲惫中。我趴在床上,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境。在梦中,我感到自己正朝着一座巨型的火炉一步一步走去,走近时又感到浑身发抖。我不知那是火炉还是冰袋,我感到一阵眩晕,即使是在自己的梦中,也突然无法左右自己的身体。那梦无法继续了,我睁开了眼睛。一缕阳光照进屋子,室友们已经全都去上课了。我看了下表,整个上午都要过去了,我误了早上的课。我没有脱掉衣服就匆匆入睡,这时汗腻布满了全身,弄得人浑身不自在。我估摸着,入梦这段时间里,自己大概是发烧来着,等我醒来时,舌尖已失去了味觉。我换了身衣服,擦干脸上的汗腻,身上依然还略感酸痛。
我将这件事报告给班主任老师,但学校显然碰到两个棘手的问题。一是,事件发生地没有安装摄像头,进入深夜,也没有路过的目击证人。二来,倘若这件事传出去,势必会对学校的声誉有所影响。反复思量过后,这事于是被教务处的老师记录在案,再然后就没了下文。我曾有一次想要跟老师表示,我怀疑这事儿的幕后指使是陆俊琦。对方愣了一下,然后忽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态对我说:“方同学,没有证据,咱可不能血口喷人哪!”就这样,这事儿永远也没能找到什么证据,也就永远被搁在教务处老师手里的那本备忘录中了。
我遭到袭击的事,对雪柔是一个不小的震动。她比先前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我面前,用那只温柔的手抚摸我的脸,有时还会直接闯入男生宿舍,来到床边,静静地陪我坐一阵,直到其他室友回到屋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袭击事件后,我有次在校园转角处碰到了他。他依然和往常一样,大摇大摆地来到我面前,主动向我招手。
“你好呀,我的老伙计。”
我瞪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这个家伙正在心里暗自窃笑。他那对小眼睛正在我脸上巡视,似乎是在搜索某个能让他解气的伤疤。只不过,我的恢复能力有时异常惊人,我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他显然有些失望,尴尬地笑了一声,继续说:
“老伙计,我真感谢你把我举报给老师,这让我一下领悟了人生的真谛。这人间嘛,有些人他天生就是下贱的告密者,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他说着把脑袋一扬。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清楚,这是他在故意挑动我的敏感神经,想惹得我火冒三丈。我大概确实也曾露出一脸不快,但我最终还是将火气压了下来。和陆家人打交道,一定不能被带入他们的节奏。
“纠结几个社会青年,暗地里埋伏别人就不是下贱吗?我看是贱到骨头里去了吧?”我试图给予回击。
“社会青年?”他故意做出一脸的惊讶,“哎哟哟,老伙计,你这话里有话呀。怎么着?难道我听说的那些你挨打了的传言都是真的?”
我的回应恰巧又落入陆俊琦的圈套。我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愤怒,而这,恰巧正是他所愿意看到的。
“兄弟给你瞧瞧,看看伤得重不重?”
我又瞪了他一眼,真想一个猛子跳起来,打断他那颗早就该被打断的门牙。我用力咬了下嘴唇,以释放这股冲动,而后,我没有再理睬他,向一旁走去了。
“嗨,老伙计,真荣幸今天在路上碰到你,一碰到你我就高兴!”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才转身离去。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必将永远印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陆俊琦的形象在范雪柔脑子里,比先前更加一落千丈。雪柔总是不经意地用“讨厌鬼”这样的字眼形容这满肚子坏水的公子哥。偶尔在路上碰到,雪柔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压根不曾跟这家伙有什么眼神交流。这一招倒有些奇效,当陆俊琦无法和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也就无法挤眉弄眼,搞什么小聪明了。
后来雪柔告诉我,有一天傍晚,她正独自一人坐在校园东南角的书吧里看书时,陆俊琦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她的对面。为了引起她注意,这小子刻意咳嗽了一声。
“范雪柔,我觉得我们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他压低声音,两只手交叉在胸前,“一定是你们…………是你们误会了我。”
雪柔瞟了他一眼,继续阅读着手里的书。
陆俊琦的四周弥漫着一阵尴尬,不过这小子从来就不怕什么尴尬。短暂的沉默中,他快速转动着那活跃的脑细胞。
“雪柔,你知道吗,你头顶那盏射灯照下来,落在你脑袋上,把你的脸也染成金色的,看上去你真是漂亮极了。”他抓耳挠腮,微微向前倾着身子,“你简直就是一位女神下凡。”
这话终于逗笑了雪柔。她将书平放在桌子上,直视着俊琦。
“我们…………我们之间是有误会的。”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我没有叫人袭击过显达。你得帮我转告他,我从没有叫人这么做过。我像那种人吗?”
这时,雪柔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掏出那只维尼熊来。
“还给你。”说着,她将东西摆在俊琦面前。俊琦愣了一下,似乎想要拒绝对方的举动。而雪柔却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那射灯也同样照射着俊琦的脸,但在雪柔的视线里,这张脸上满是扭曲的微笑,满是幸灾乐祸的神情。她将那只维尼熊一把扔进对方怀中,继续说,“还给你的东西,你的礼物我收不起,也没兴趣收,希望你从此以后不要没完没了地跟着我,知道吗,你很惹人心烦!”
说完,她收拾好东西,向门外走去了。没有人看到过陆俊琦那时候的表情,不过我猜想,这家伙绝不会为此而收回那一脸狡诈的笑容。
不知是出于一种与天敌之间的特殊默契,还是完全出自我个人的臆想,某一天,我忽然感到,陆俊琦这个可恶的家伙,似乎确实是喜欢雪柔的。我并不怀疑雪柔本人拥有令他着迷的条件,我只是为这个无情的人顿生的爱意感到惊讶。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雪柔收到了数十封来自他的信件。他用尽可能温情的笔触向雪柔解释,他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并没有纠结社会人士在夜间袭击我。里面有这样一段话,实在令人感到好笑:
“正如风言风语传的那样,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境地,也不知怎么地,我发现你就是常常浮现于我梦中的天使。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变得不能自拔。每当想起你的音容笑貌,都会在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得知你名花有主时,我感到沮丧。我确实沮丧,但我绝不会做出伤害你生活的事。我绝不会伤害显达,因为我不忍你伤心。”
那倒真不像是陆俊琦的性情。我翻了两下,还有一封信中这样写道:
“接受我吧,哪怕只做朋友。我可以远远地看着你的生活,看着你和我那老伙计之间的甜蜜,可是,也请你重视我的存在,也向我偶尔抛来一丝温情。我发誓我不会越界,只将你当做好友,只是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挺身而出。可以吗?请你回答我。”
对于这些信件,雪柔只是在嘴角轻描淡写地表达出一丝得意。我知道,女孩子向来会为自己这样的地位感到骄傲。只不过,凭借多年以来对陆家人的警觉之心,我内心深处的神经,又悄悄紧绷了起来。一个我从不曾领略过的陆俊琦,往往显得更加可怕。我开始担心,新的计划已经在这个狡诈的对手心中激荡。我看了雪柔一眼,为了打消我心头的不快,她收起了脸上的微笑,在我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我从不曾将自己和雪柔的恋情向母亲吐露。我深知,她那要强而不屈的灵魂,一定不会同意我将心灵寄托于雪柔这普通的市民家庭。多年以前留在她脑海中的黑色印记,使她比过去变得更加坚定,也使她更明确了自己的目标。她会竭尽全力将我送进上等人的世界,她曾严厉要求我的学习,严格控制我的交际圈,也曾明确地告诉我,如果在大学时代碰到了家庭背景不错的女孩,倒是可以结交一下的。想到母亲对自己的恩情,想到这么些年来她一个人将我拉扯大所经历的不幸,我没有理由回绝她这唯一的要求。
不过,在我心里,是有一个大计划的。当毕业那一天到来时,我会凭借优异的学业选择拼来一份满意的工作,我有可能会得到老板的赏识,每年得到一笔可观的收入。到那时,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宣布,我要永远和范雪柔在一起。面对如此优异而成功的孩子,母亲的焦点势必会落在雪柔本身的韵味上,而不会再被家庭背景的问题左右。
每当谈及我们的未来,雪柔的瞳孔中,都会映射出两道光芒。不论脚下的路怎样泥泞,她都相信我一定会带领她和她的家庭走出困境。她每周都还是会回到母亲身边,探望她、照顾她。每当我将打工赚来的钱塞进信封,交到她手里,她都还是会忍不住流下眼泪。
“你为了我的家庭,在外打工,从没有向阿姨提起,”她将两只胳膊耷拉在我肩膀,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你为了我,常常周末都要加班,每个月只回家一次。我…………”说着,她扑进我的怀抱,在彼此带给对方的温暖中,静静流下了眼泪。
有很长一段时间,陆俊琦停止了写信。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这个狡猾的公子哥,最终还是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被踢出了局。也许他也会偶尔陷入尴尬吧,但不论怎样,当我和雪柔那份真挚的爱情旋律中,听不到丝毫杂音时,整个世界的玫瑰,都仿佛散发着阵阵芳香。
那时的我,还以为所有的事,都会按照我所想的那样向前推进,直到永远…………
9
一切都显得那样寻常。加班、下班,与雪柔手牵着手漫步在寂静的校园。我还记得那个夜晚的天空格外晴朗,躲在雾霾后面的星星,终于在一阵风后探出头来,眨巴着眼睛。店长正在向一位女店员交代着什么,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用那只粗壮的手在胡子上抹一把。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向外散去,同事们已经准备关门打烊了。
我从这回忆中猛然醒来,窗外的风静止了,一切回复到宁静的状态——恰好与那个夜晚相类似。如今想想,再美妙的承诺,都经不起上帝的折腾。我那人生的编剧一定是突发奇想,用他那糟糕的灵感,打乱了我人生的脚步。
倘若那个夜晚,老范并没有匆忙起身,而是先吃了晚饭;倘若那位卡车司机,在前一个路口稍有迟疑,踩了脚刹车。倘若前一位乘客早一点或是更晚些离开老范的出租车,倘若卡车司机没有在第一个加油站就停下车来,而是选择在半道儿上才将油加满。倘若那天下了点雨,从而唤醒了老范和卡车司机的警觉——倘若所有这些因素中,任意一个因素得以改变,就不会造成现实中发生的后果。
在高度疲劳的状态下,老范的汽车在进入匝道前,压过了路中的双黄线。这时,一辆卡车迎面而来,马达的声音响彻四周。老范忽然被这突发情形惊醒。他下意识地紧踩刹车、猛打方向,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卡车的撞击。然而,由于速度过快,汽车忽然处于一种“抱死”状态,在原地转动半圈之后,竟向那山谷的斜面栽了下去…………
医院那狭窄的走廊里,我坐在雪柔身旁,紧握着她的手。在那令人窒息的时刻,任何言语的鼓励都显得那样弱不禁风。我将她揽入怀中,让她从我的体温里感受到力量。她顺从地躲在我怀里哭泣。
这时,雪柔的舅舅和医生简单交谈了几句,而后,他带着一种搅拌着胜利和无奈的复杂情绪来到我们面前。头顶的灯光渲染着他酱油色的皮肤和他那不时露在外面的牙肉。
“情况怎么样?”雪柔焦急地问。
舅舅硬邦邦地点了点头:“医生说,保住命已经不是问题了。”
雪柔长出了一口气,而后紧紧抱着我。
“只是…………”这时,舅舅再度插入的声音再次使走廊里的空气凝固了起来。
“什么?”雪柔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片刻的欢愉,就再次瞪大了眼睛。
“医生说,伤势依然情况危急,必须尽快手术,否则将导致全身瘫痪。”他停了一下,目光落在雪柔脸上,“可是…………可是费用…………”
“很贵吗?”
舅舅点了点头。不过,看着外甥女脸上的阴云,他还是用积极的口吻回答说:
“你放心,有舅舅在。我这就想办法向朋友们借一些。眼下…………”他瞟了我一眼,“眼下这是咱们家最重要的事。我争取在一天内筹到钱。你放心、放心。”他又看了我一眼,而后对我说,“好好照顾雪柔,她现在需要你。”
我打算向他进行一番保证,但还不等我说出口,这个中等身材、酱油色肌肤的中年人,就转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中了…………
这结实的中年人并没能在短时间内筹足钱。这大概是因为人们早已对舅舅所要负责的家庭有了初步的认识。人们发现,这个家庭烧起钱来是一口无底洞。没有人相信他还能将借到手里的钱还回去。一天过去了,这酱油色肌肤的中年人将自己账户上可以动用的钱拿出来,与手术昂贵的费用相比,却不过杯水车薪。正午时分,我和雪柔在食堂里面面相觑。她面无表情,那原本上扬的嘴角却再也无法呈现出微笑的波浪。
此时此刻,雪柔的思绪占据了她全部的脑神经。我来到她身旁,将她揽入怀中。她机械地靠过来,目光却望着更远的地方。
“情况怎么样了?”我问,尽可能地将言语变得温柔。
她摇了摇头,而后微微昂首,双眸中布满了泪珠。
“还差六万。”她说,声音颤抖着,“舅舅用尽了所有办法,可是,还差六万。妈妈还躺在病床上需要人照顾。我、我…………”
眼泪沿着她的脸颊向下淌去。她伸出手,截断了那条泪河。我的心脏为之一振。看到那楚楚动人的模样,一股冲动忽然涌上心头。
“我…………”在这危机的时刻,我想到向母亲借钱。我本想将这突如其来的愿望告诉她,但话到嘴边的一刻,我又将它咽了回去。她从我的怀抱中移开,直起身子,那昔日的笑容仿佛又在脸上重新生长。她一定看懂了我的内心,她一定想要听到那发自心底的声音。我想起儿时在十字路口处,她对我说出的那句“加油”,此时此刻,她仿佛也在默默地鼓励我。她渴望听到我继续将那未讲完的话说下去——她多希望我能够将这段未说完的话说下去!
然而,我停住了。面对着她满怀希望的目光,我却想起了更多、更多。我想起那从幼年时期就弥漫在母亲心头的阴影,我想起她那双坚毅的眼睛,和那两道好强的目光。我想起她对天发下的毒誓。我想起一路走来,母亲为我、为这个家庭所付出的一切一切。我还想起,为了眼前这份心口的爱,我曾放弃一跃冲天的机会,我曾放弃北大的召唤…………我知道雪柔想要听到什么,凭借多年的默契,我清楚,我是她此时此刻唯一的希望。然而,我却停住了。那大概就是蕴藏于人类灵魂深处的良心。我爱雪柔,但当她那用柔美曲线勾勒而成的脸庞与母亲那饱经风霜的脸庞在我心中相触时,当她那妖娆的倩影与母亲孤独的身影在我脑中相向而行时,我犹豫了。我既没有勇敢地接受,也不能勇敢地放弃,只是懦弱地低下了头。
“我…………”
她愣了一下。那温情的目光,顷刻间,被涌上心头的失落感浇灭。她的脸上,重新变得面无表情。她低垂着头,传递出一种消极的信号。
我再次伸出手去,将她搂在怀抱中。她却试图将我推开。我将她留在怀抱中,她却比先前更加用力地将我推开。我松开了手。在那阵沉默中,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我重新将思绪整理,试图在脑际寻求不同的答案。人类总是在危机的时刻诞生出许多奇思妙想来。就在那一刻,在那急切的渴求中,在那进无以进、退无以退的悬崖峭壁之间,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却又感到,那似乎是唯一一把能够解开问题之锁的钥匙。
我能想起午饭过后,雪柔是带着怎样失望的表情离开学校的。那天下午,她请了假,接替舅舅,坚守在父亲身旁。和她分开的时候,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用力亲吻她的额头。她没有说话,在那复杂思绪的作用下,她无力做出回应。
公交车缓缓驶入站台。雪柔机械地向我点了下头。
我伸出手去,下意识地拽了她一把。
“雪柔,我能想出办法。”我看着她,咬着嘴唇说。她似乎听进了我的话,紧接着,她又点了点头。那一秒钟,她的双眸似乎再次燃起了希望。
“我能想出办法。”我重复了一遍,再次诚恳地点了点头。“等我电话。等我。”
她的回应不再机械。我能够看出她目光中的那份信任。她松开手,坚定地看了我一眼,就消失在拥挤的人流之中了。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为糟糕的一个决定,而在那危机的时刻,我的每一颗脑细胞都似乎在呼唤同样一个名字。在我那可怜的人生履历中,只有那唯一一人,能够轻而易举地化解所有这一切。
当我来到那间充斥着爵士乐和淡黄色灯光的书吧时,陆俊琦早已跷着二郎腿,坐在那张花纹古怪的桌前品起了柠檬茶。他将一本书拿在手里,翻阅一阵后,又胡乱将它摆在远处。紧接着,他又拿出一本,又同样放回远处。他始终那么低着头,眉宇间跳动着轻松的皱纹。
“哈,老伙计,是你来了,”看到我已经站在他面前,俊琦再次将手里的东西胡乱拾掇起来,摆放在身后的架子上,“坐、快坐。”
淡黄色的灯光,愈加夸张地勾勒着他脸上那一条条因微笑而留下的纹痕,雕琢着他对万事万物的不屑一顾。我打量着他,他也在打量着我。然而,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中,我仿佛能够闻到他血液深处的狡诈。陆家人总是会在隐隐之中将恐惧带进我的脑际。看着这张满不在乎的脸,我想起了孩提时期,老陆坐在我对面用餐时,朝地上吐的那口浓痰。
“怎么,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将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左右两边的食指仿佛是和着他内心某种奇特的节奏翩翩起舞着,“显达,我的老伙计,你这么急切地要见到我,难不成是想通了什么事情?”
一时间,我被这狡猾的东西摆在了尴尬的境地。他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似乎在做着小动作,他似乎是要抓住每一个小小的机会,狠狠嘲笑我一把。我从不怀疑陆俊琦内心的无耻,但在这特殊时期,我不得不暂时低头。
“我想…………”我结巴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要向你道歉。”
“哈哈哈哈,”他突然放肆地笑了一声,惹得四周看书的人全都抛来异样的目光。陆俊琦清了下嗓子,朝周围做了一个鬼脸,而后朝我挥了下手。那动作,活像一位帝王正在给他的臣子指点江山,“哪有、哪有什么歉意可言,你倒是说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他那副神气样很难令人感到愉悦。一瞬间,我仿佛就像个正在被训斥的犯人。
“哦、哦,你大概是为那次举报我的事感到良心不安吧?”他严肃了半秒钟,但很快,却又嘻嘻哈哈起来,“老伙计,我怎么会介意被你捅一刀子呢?再说,难道你们方家人不曾捅过我们陆家人刀子吗?”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在不经意间,陆俊琦故事重提。我突然明白过来,即便叔叔多年以前早已被判处极刑,但陆俊琦对丧失母亲的事实却依然无法放下。他分明已经忘了,这所有一切事情的源头究竟是什么。
在这样不太融洽的气氛中,我试图提及父亲的不幸。而他却又一次重重地摆手,表示他并不愿意将话题搅进过往的泥潭。
“算了、算了,你方家的德行我清楚就是。”他没好气地喝了口柠檬茶,也招呼我将眼前的茶倒进肚子里,“我的老伙计,虽然从小到大,你我之间的交集都并不多,但凭着我对你们方家的了解,你此时此刻坐在我对面,绝不是为道歉而来的。”他清了下嗓子,给我加满茶水,又招呼我一口气喝了下去,“真要道歉,怕是也轮不到你这小字辈。嗨,算了、算了,说好不谈论这些。”他又将茶加满,这次是自顾自地一饮而尽,“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儿?”
他那对小眼睛,早就看透了我。他先前所讲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借机羞辱我。一团愤怒的火焰在我的胸口燃烧。可是,为了爱情,我必须隐忍。我那垂在桌子下面的手,早已握紧了拳头,随时准备打掉他那颗早就该跌落的门牙。但是,我瞟了他一眼,又强忍着将那拳头松开。不,这不是时候,这不是时候。
第7页 :
我相信,在我以此种方式思考问题的时候,事实上,我已为那份至高无上的爱情,无条件地第三次付出。我喝了口茶,或许有些目光呆滞,我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天额头上挂着的冷汗。在受到陆俊琦那番对自尊心的打击后,我依然还能说出自己嘴边的话——如今想起,那真像是一种不要脸的行为。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他看出了我脸上的尴尬,于是主动将耳朵凑近我嘴边。降低音量,往往可以减少不知所措的情绪。
“什么?”他猛地坐直了身子,那副怪笑又一次挂在他脸上,他再次将两手交叉,任凭那神经质的食指跳着奇特的舞蹈,“你要向我借钱?我没听错吧?”
我知道,他大概又想借机羞辱我一番。这次,我并不打算继续与他纠缠。从他的表情中,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于是,我站了起来,打算转身离去。
“哎,不不,我的老伙计,我还没回答呢,你怎么就急着走呀?”他连忙将我按回椅子上,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只要让他再进行一轮羞辱,这问题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你的回答是什么?”我看着别处,冷冷地问。
“你借钱做什么?”他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他或许并不知道,他叫人转递给雪柔的每一封信件,我都深深地印在脑海中。陆家人的出现,是我那平稳生活中,最不安定的一个因素。我不可能将事情的原委向他和盘托出。陆家人的脑细胞,依然能够将无尽的恐惧带到我心间。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时打算转身离开。
然而,陆俊琦笑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借钱的原因,又或者说,和了解这原因相比,他更热衷于当面羞辱我的家庭。他笑得那样放肆、那样难看,使我不寒而栗——他总是能够一言不发地使我全身颤抖。
“哈哈哈,老伙计,我虽然不是什么圣人,但我也不是伤天害理的人,”他背着手,在我面前徘徊了几步,“能让你老兄带着这么一副严肃的面容出现在我面前的事,一定是火烧眉毛的。你方家当年不仁,我陆家可不能不义。你不想告诉我借钱的理由,那我就干脆不问。你知道吗?也许这样能唤醒你方家的良心。”他抬起手,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好像手里捏着一粒小米补充说,“这么一点点良心。”
他仍然在羞辱我,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哈,老伙计,说说看,你要借多少钱?”没等我插话,他继续问。
“六、六万。”我说出这个数字时,不由得低下了头。
“六万,”他抬高嗓门重复了一下我的话,“我还以为是什么要命的数字!”
我依然在等候他最终的回答。
“真抱歉,我的老伙计,我卡上的钱恰好不够。”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而后自问自答了起来,“你什么时候需要?哦,你大概会说是越快越好。真抱歉,”他又清了下嗓子,“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一下。关于你要借的钱,我倒是可以和我爸打声招呼。”说着,他陷入一阵半分钟的沉思,随后,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这样吧,我大概会在傍晚以前回来。大概五、六点的样子,你可以打我电话。这个事儿嘛…………那时你我一起去办理妥当。至于…………”他缓缓地说,“至于什么时候还钱嘛…………到时再议,到时再议。”
说完,他又一次露出那副笑容。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猜,他那活跃的脑细胞,一定又想好了什么羞辱我的妙招,不过,也许是小小的良心发现,陆俊琦并没有继续那样做。他突然将目光移向别处,对我说了句“我结过账了”,然后就两手一背,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
我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一股发自心头的喜悦竟顷刻间淹没了被羞辱的愤怒。我仿佛看到了雪柔脸上久违的笑容,生活仿佛重回昔日的甜蜜。我相信,陆俊琦一定会在还钱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但所有这些都是后话。倘若那时他果真会对我百般刁难,那就让他来吧——那也只不过是我对雪柔、是我对爱情的第四次付出。
10
事情有了眉目。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拨通了雪柔的电话。她动情地向我表示感谢,在一阵激动的眼泪中,她透过那手机的电磁波不住地向我递来温柔的吻。我抬头仰望天空,头顶的雾霾仿佛随着那份好心情而散去。我挥舞着胳膊,每一个从旁经过的人都好像在冲我微笑。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傍晚,陆俊琦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背在身后的那副模样。他右脚不住地踏着嘴边哼哼的节奏,脑袋向斜上方微微仰视,好像刻意将我排除在视线之外似的。
“哎哟,我的老伙计,你果真是来了。”他依然那样嬉皮笑脸着。
“走吧。”我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他那令人生厌的表情,点了点头说,“去银行,自动提款机上可以直接转账。”
“不、不,老伙计,”他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太过着急,“这里有件事儿我不得不向你表示抱歉。”
我愣了一下,那一刻中,他的嘴角又一次露出了鄙夷的怪笑。
“我也许…………也许没办法把钱给你。”他刻意放慢语速,这并不是因为他的不好意思,而是因为他想要细细品味那份玩弄我的快感。紧接着,他将嘴长成O字形,朝半空吐了一个烟圈,“对不起,老伙计,真的对不起,我爸说,上个月我花钱严重超支,要到下个月才把钱打给我。”他继续编造着自己不着边际的故事,“我苦呀,我爸说,这个月一分钱都不打算给我,让我自己想办法苟延残喘。老伙计呀,这么看来,我倒该向你借点钱才是。”
一支烟抽完,他将烟头按在鞋底,又在地上猛跺了几脚。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在他面前,我就不过像那烟头,随时可以被踩在脚下。
“陆俊琦,你什么意思?”我难以控制情绪,咬着牙对他说。
“显达,我的老伙计,”每当他将我称做老伙计时,我都更加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他镇定自若地调侃着说,“我的意思你已经很清楚了,我觉得对你这么品学兼优的同学,应该不需要再重复一遍。你瞧,我现在不比你日子好过,我苦呀。当然,这可以算做是我的自作自受,谁叫我挥金如土,花钱大手大脚的,没一点儿计划。有时候我反倒很羡慕你呢,你瞧,你虽然家境平平,但至少…………”他的眼珠子迅速地在眼眶中打了一个转,“至少你感受不到父亲的独裁。”
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朝着脸上涌来。我的拳头不止一次抬起又落下,我用紧咬牙关来宣泄内心的感情,来克制心底的冲动。这个混蛋透顶的家伙,为了玩弄我的自尊,真可谓煞费苦心。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游走一番,最后,他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你想揍我,不是吗?”他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时间,学生们陆续下课,校园里人来人往,他回过头来,又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你想揍我,那就来吧。我站在这儿等着你的拳头。不过,当然了,我相信我的老伙计不会傻到那个程度,你应该清楚在众目睽睽之下殴打同学是什么下场。如果有人深究你的动机,那就更不好办了。不把钱借给你,你就动手打人,这里面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儿…………那么点儿抢劫的意思。”他在我面前来回踱步,惹得我心烦意乱,“哈哈,我的脸就放在你面前,想打我,那就来吧。”
我最终还是松开了拳头。和他那精明的父亲一样,陆俊琦早就将每一件事的条件和结果,都考虑得清清楚楚。我的冲动,必将遭来惨痛的代价。我的前途,也势必会因此而毁于一旦。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冷静就意味着用无言对待那份羞辱。我咬了下嘴唇,而后一把将他推开。
只是他那阴森的冷笑声,却始终在我身后回荡着…………
那是我这短暂的人生中,最为难以开口的一通电话。我向雪柔做出的承诺,我夸下海口所保证的事情,在这难以度过的、突如其来的危机中,在这短短几个小时的等待过后,竟被当做废纸一般撕碎,变得一文不值。陆俊琦成功了。——事实上,他根本无需卖力地当面羞辱我——当我用颤抖的声音,将我的失败交代给雪柔时,我的自尊心已经碎裂。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无力感,在爱情面前,我的灵魂仿佛被自己亲手撕裂。
“雪柔,对、对不起…………”太多的情绪在我脑中叠加,一时间,我竟忍不住像个姑娘似的落下眼泪。
雪柔从那份希望中冷却下来。不过,她并没有为此而责怪我。她告诉我,下午的时候,舅舅总算筹集到了钱,手术已经可以如期进行。她的这番话仿佛乌云中的一缕阳光,一时间,我那受伤的自尊竟有了重新愈合的趋势。
“这是真的吗?”我处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兴奋中,“雪柔,这是真的吗?”
“是,这是真的。”她平静地告诉我。
“事情解决了?事情就这样解决了?哦,雪柔,我简直太为你感到高兴,我太…………”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脑子里先前塞满的阴暗画面,这时突然变成了我们手拉着手漫步在星空下的浪漫场景。一时间,我高兴地说不出话来。
“是,解决了。”她并没有表现得异常兴奋,相反,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一阵哽咽,“显达,我…………不,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雪柔。我会的。我太高兴了,”那是一份真正的快慰,“我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需要帮忙吗,我、我这就去医院陪你。”
“哦,不,显达,你千万不要来、千万不要。这些天我都不会回学校了,我要在这儿、在这儿陪父亲…………”她的哽咽比先前更加重了许多,这使我感到疑惑。
“雪柔,你怎么了?你身体不要紧吧?”
“不,我很好。我一切都好。”她有些慌张,“舅舅在叫我,哦,显达,我要先挂机了,抱歉,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会的,我等你回来…………”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雪柔已经关闭了手机。
雪柔离开学校的那段日子里,我独自一人,沉浸在一阵奇异的喜悦之中。生活的起起伏伏、跌跌撞撞,仿佛跳动的音符,随着肩头的包袱被卸下,汇集成幸福的旋律。那时的我相信,天上如果真有一位神主宰人间,他一定是和蔼可亲的,他一定能够深切地体会到人生在世的种种痛苦和不幸。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正是他的仁慈,帮助我,不,帮助我的爱情渡过难关,向着人生的下一个路口迈进。
带着这样的情绪,当陆俊琦又一次在半道儿上与我相遇时,我的脸上已不再塞满愤怒。他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对我的耍弄并没有造成实质的结果。善有善报。善良的人无需奸诈之人的慷慨解囊。只不过,由于上次激烈地怒目相视,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再说话的必要。他用那对小眼睛瞟了我一眼,而后放肆地吐着烟圈,向远处走去了。我回头看了一眼,也许他并不知道,所有他那些对我的羞辱和欺诈,到头来只不过化作我心底的一阵冷笑。我朝地上吐了一口——就像当年老陆带着他,从我和母亲身旁经过时我所做的那样。
一连几天,雪柔的手机都处于关闭的状态。凭借多年的默契,我揣测,她一定正处于某种特殊的情形之中。她或许正守候在父亲身旁,对于手机没电的事并不知情——对于这样的小事,可以找到无数种答案。许多年来对对方的了解,使我绝不会像其他那些少男少女一样,为这样的小事而表现出过分的急躁。我尽情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试图解释一个早已被认定的状况,试图沿着一条我所确信的逻辑路线向前思索。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窗外下了点小雨。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卧室里,和室友们谈天说地。雪柔不在的这些日子,时间过得很慢。我倒是可以将闲暇的光阴节省下来,胡思乱想一阵或干脆放空一阵。我们一边吹着牛皮,一边下着象棋。我这个新手,碰到四周这群玩了很多年却依然二把刀的家伙们,竟也能大显身手,杀敌人个片甲不留。宿舍里相互吹捧、吐槽、开着玩笑,好不热闹。
这时,一位室友突然推开了门。
他告诉我说,有个中年男人正在楼下等我。我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冲我眨巴下眼睛。就这样,我离开了那阵热闹,走向雨后的昏暗之中。
我走下楼梯时,路旁的石凳子上,那个想要见我的人正背对着我。我猜他一定是长了后眼,当我将两只脚全都迈出大门时,他转过身来。
我愣了一下。他将手里的香烟弹向身后,那酱油色的皮肤在提前开启的路灯下显得油光发亮。他冲我点了下头,露出两行鲜红的牙肉,以此表达自己的诚意。
“方显达,我们见过的。”他对我说,浑厚的声音仿佛在胸腔中回响。
“是雪柔的舅舅,”我也冲他友好地点了下头,“上次在医院,我见过您。”
他又朝我点了下头。这个人的日常生活,似乎从没有间歇,总是处在事儿赶事儿的忙碌中。还不等我提出疑问,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我看附近有喝茶的地方,你跟我来,我有事儿对你说。”
我表示同意。于是,我们在沉默中快步走出校园,穿过马路,径直走向对面一间小小的咖啡厅。
11
窗外,一阵风赶走了春夏时节的全部喧嚣,漫天的落叶飘落在地,仿佛在为秋天的到来铺一条金色的地毯。夜晚过早地拉开了序幕,湿冷的空气在每一个角落中升腾——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个沉闷的下午,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是雪柔让您来找我的吗?”
他看了我一眼,硬邦邦地点了下头。
我连忙继续追问:
“雪柔还好吗?这些天一直守候在父亲身旁,她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吃不消?”
这位酱油色的舅舅又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而后却又将眼睛瞧向了别处。
“雪柔很好,不必担心。”
“她的手机没有开机,是不是忘记更换电池?”我的脑袋里同时涌现出许多问题来。
“我不知道。”舅舅用尽可能诚恳的口吻对我说,“雪柔没有向我谈到这个。”
“她叫您来找我,是需要我做什么吗?”我比先前更加关切地问,“如果可以,我愿意尽一切力量帮助她。”
话说到这里,这位酱油色的舅舅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他再没有因微笑而露出那两道鲜红色的牙肉,他先前的快节奏,这时也逐渐降速了。他又掏出一根香烟,自顾自地点上火儿,将我们二人全都置于烟雾缭绕之中。他不住地将烟灰弹进烟灰缸中,那对目光仿佛穿透眼前的一切。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孩子,人生在世有许许多多的不如意。”才起了一个头儿,他又在烟灰缸上弹了两下。
在他的叙述中,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凝固了许久,我的情绪一定冷却到了冰点。我还能想起他那浑厚的声音,还仿佛能够感受到自己那颗即将碎裂的心。
“我们不是一个富裕的家庭,”他将烟头在烟灰缸中按了许久,看上去像是和那零星的火光有什么仇恨似的,“连续发生两件大事,使我们感到力不从心。”他依然用力摁着那支烟头,“哎,你有什么计划吗?或者说,你有过什么计划?”
他像考官看着考生那样盯着我。我清了下嗓子,将自己先努力学习,再找份好工作的计划讲给他听。但话才说了一半,他已经决定打断我了。
“你果然还是个孩子,”他摇着头说,“还在用孩子气的眼光看待社会、看待人生。”
我不知该怎样作答,有些尴尬地看着他。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社会。这个社会,不是靠一张文凭就能闯出活路的。”他终于将手从烟灰缸中缩了回去,又点燃了第二支香烟,“一个人想要爬上社会的顶端,那是要费很大一番工夫的。”
“我不怕这些。”他的话惹急了我。
“孩子呀,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勇气。”他叹口气,继续吞云吐雾,“可是,这是你一生的规划,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孩子,你有大好的前程在召唤,”这次,他没有将烟抽完,就直接摁在了烟灰缸中,“有时候,你应该甩掉那些拖累你的尾巴。”
我愣了一下。我似乎已经开始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我用质问的目光盯着他,他却淡淡地点了点头。
“您是说,我和雪柔…………”
他再度点了点头。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根长矛猛刺了一下,一排冰冷的汗珠沿着脸颊向下流淌。他依然看着我淡淡地点着头,我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舅舅,这究竟是怎么了?”
烟雾缭绕中,他那浑厚的声音再度回荡在我的耳畔。
“命运给雪柔安排了一条痛苦的道路。她太需要一个有实力的家庭,帮助她渡过难关。这不是我想直截了当说给你的话,这会伤害你的自尊。但是,我找不到其他任何能够表达这层意思的方式,那就是——你的家庭也同样不富裕。”他停了下,注意着我的表情,“先前,雪柔的妈妈重病在床,每个星期都要去做透析,靠过滤血液缓解病痛。可是,这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唯一有望帮助她恢复到健康状态的,是换肾。可是,换肾需要大笔费用,可能要花掉三十万元左右。你知道,我们拿不出这笔钱。我也有我的家庭,我也有一个孩子,他比你要小很多,也是个聪明、上进的小家伙,我努力给他留下点资产,好让他以后的路子能顺畅些,但是,日复一日的付出,使我的家庭不得不节衣缩食。可是,雪柔的妈妈毕竟是我最亲近的家人,我不可能不照看她,不可能在他们受到挫折时远离他们。孩子,现在我陷入怎样的局面,你应该也能够体会到了。
“忽然发生在雪柔爸爸身上的灾难,使我们这个家庭更蒙上一层阴影。为了筹集到这笔手术费,我和老婆孩子狠狠地吵了一架。老婆说我不爱这个家,孩子说我从不照顾他。可是我有什么办法?我能躲起来,对雪柔一家不闻不问吗?孩子,你能体会到我的难处吗?
第8页 :
“方显达,你的家庭帮不了我们,我们的家庭也会最终是你的拖累。”说到这里,他忽然伸出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我能感受到那强而有力的肌肉,他的声音比先前更富有力道,“是时候该考虑一下了。放弃吧,孩子。”
我无法再想起接下来的片刻沉默,我们两个人是怎样度过的。天空又下起了雨,湿冷的空气一点点渗入我的内心。那位酱油色的中年人结过账,在一团烟雾中转身离去。我感到自己仿佛置身梦境,一时间难以回过神来。我不住地拨打着雪柔的电话,可是,关机、关机、关机…………所有的默契、所有灵魂的接触,都仿佛被这突然中断的信号永远地卡在半路了。
我怀揣着各式各样的想象,摇摇晃晃地绕着夜晚的马路走了一大圈。回到宿舍时,已精疲力竭。室友们下完了棋,又在相互吹捧着自己玩游戏的技艺,那声音此起彼落,好不热闹。而我则一头倒在床上,在疲惫的作用下,很快陷入迷幻之中。
当太阳重新升起时,我再度睁开眼睛,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也仿佛随着那团烟雾消散殆尽。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离开过这间宿舍,想要向室友提及这个疑问时,我的潜意识却又要求我选择放弃。我相信昨天下午的一切绝不可能真的发生过,但我又着实担心,诚实的室友会站出来证明这一切的真实性。就这样,在一份忐忑与怀疑中,我迎接新一天的光明,我独自一人,走在逐渐冷却的空气中。
又是一个傍晚,没有雪柔的世界,使我感到空虚、迷茫。又是一拨冰冷的秋雨,浇灭了夏季全部的热情。我的内心世界也跟着转换了季节。这是个充满了忧虑的季节。我踏着一地落叶向前走去,不住地拨打着雪柔的电话。
当我来到宿舍楼下时,电话忽然接通了。我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我停住了脚步。我等待着她那温柔的声音,帮我解除一天前萦绕于心的幻境。可是,没有人接听。
我尝试了第二次、第三次,还是无人接听。我叹了口气,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种对压力自然的释放,还是一种对失望的表达。只不过,我渴望听到她声音的欲望愈发强烈起来,闪现于脑际的灵感突然活跃。我快步向宿舍楼内跑去,我产生了另一个念头。
“快,谁的手机能借我一下?”
一位室友将手机递给我,我深吸一口气,就好像要面对一次生死抉择那样,颤抖地拨通了雪柔的电话。
这一次,我听到了她的回应。那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回忆中传来,缠绕我灵魂的最深处。我清了下嗓子,我的声带大概是紧张地打了个结,久久说不出话来。我用尽全力,憋红了脸,才缓缓地说了声:
“是我…………”
然而,话音尚未落下,就听到对面传来信号中断时的“嘟嘟”声。
那一刻,有关一天前那位酱油色的中年人,在烟雾缭绕中对我讲述的一切,又忽然清晰地浮现在我脑际。我想起在更早些的对话里,雪柔那富有温情的言语中失望的情绪。我想起当灾难发生时,自己内心深处的无奈与自责…………还有那儿时的纯情与感动,那昏黄路灯下的相视一笑…………所有那些画面,在同一时间一股脑儿向我袭来,刺激着我心中最为脆弱的那片领地。
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震颤着我全身的每一颗细胞。而我已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冲动突破了脑畔所有那些规矩的束缚,使我终于变得躁动不安。我似乎是大吼了一声,那一吼吓坏了屋子里的室友们。我将手机还给对方,在那些不知所措的目光中,一步跨出门去。
12
沿着记忆的路线,我跳上一辆公交汽车。我记得医院的位置,我也记得那条狭长的走廊。我的脑子很乱,汽车摇摇晃晃地前行,我的思绪也仿佛在翩翩起舞。如今回想起来,那天的公路大概是经历了一场大堵车,汽车喇叭声、行人的吼叫声、雨水稀稀拉拉滴答在窗户上的声音…………所有的一切搅拌在一起,仿佛共同谱写成一首时代奏鸣曲。
在医院门前,我停下了脚步。那中等身材、一身酱油色肌肤的中年人正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吞云吐雾。我愣了一下,想要绕开他,从侧门进入。但就在那时,他浑厚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我耳畔。他看到了我,将手里的烟头摁在一旁垃圾桶上的托盘里。
“喂,你!”他冲我一边招手,一边喊着,“这边儿来,这边儿!”
他的声音中暗藏着一股不可质疑的力度,像是长官对士兵发号施令,却又像带着一丝威胁。
我朝他走了过去。他的脸上并没有透露出友好的蛛丝马迹,或许在他看来,几天前与我的对话,不过是他先礼后兵的策略中一个小小的环节。再次看到我的身影,他或许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你怎么在这儿?”他一边将手平放在我肩膀上,一边瞪着眼睛问。
他的气势压迫着我的胆量。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是来找雪柔的?”他从我的脸上看出了答案的所在,“你不要找她了,事情已经跟你说清楚了,她很累,要休息。”
“我只想和她谈谈。”我鼓足勇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不行。今天不行。你必须走。”这酱油色的中年人始终用坚定的目光看着我。
“为什么?”我急躁地看着他。
“你必须走。”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而后,我感到那强而有力的手正紧紧握着我的胳膊,像手铐那样扣着它,使我动弹不得。我试图推开他,但却不过只是徒劳无功。他的语气异常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我走、我走。”在这气场与气场的较量中,我一败涂地。而雪柔的舅舅却并不满足于此。他依然紧握着我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
“我送你上车!”
他的坚定仿佛来源于某种信仰,而这信仰,又渗入他的血液。他收起了一切能够对我表达的善意,变成了铁板一块。他将我送上公交车,看着我混入人群,直到目送着眼前的一切离自己远去。
汽车开动又停了下来。我紧抓扶手,将所有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反复过滤。我感到自己的面前是一团朦胧的雾,置身其中,我看不清方向,我找不到路。车门大开,不少乘客匆忙向门外拥去。我透过车窗,回头看了一眼,于是,也挤入人群,回到了傍晚湿冷的马路上。
那时的我,时而感到大脑一片空白,时而又仿佛感到一阵哀伤。我开始怀疑,雪柔的舅舅根本就是个骗子,我开始怀疑,雪柔正被囚禁在某间与世隔绝的屋子中,她所有的言行都被控制,她所有通讯的方式都被切断。我那天马行空的想象暂时淹没了焦虑的情绪。我加快步伐,踩着路旁浅浅的雨水向前走去。几分钟后,医院的大门,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雪柔的舅舅仍然站在那。我后撤一步,躲在停车场一侧的围墙后。我想要绕开正门,从侧方进入,于是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躲避着对方的视线。正在这时,我的身旁响起一阵霸道的轰鸣声,一辆精致的奥迪小轿车飞驰而过,溅起的泥水险些落在我身上。我本能地向汽车的方向看去,而这时,那车已沿着医院门前的斜坡一路向上行驶,最后停在正中的台阶上。
这时,雪柔的舅舅朝汽车鞠了一躬。而后,汽车的车门被缓缓推开。他一边扶着车门,一边冲汽车后排的人露出那两道鲜红的牙肉。他似乎和里面的人说了句什么,从那微笑的表情来看,这句话大概说得异常友善。紧接着,汽车中的人影终于决定跳下车来。这酱油色的中年人随即将门带上,而后是一次诚恳的鞠躬。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一股奇异的力量使我无法转移注意。那辆奥迪小轿车开走了,在门前的空地上绕了一圈,随后再次从我身旁经过,驶向一侧的停车场。而那个人影也似乎是习惯性地扭动一下身躯,无意间将他的脸暴露在我的视线之中。
那一刻,我仿佛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加速流转。刹那间,每一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都突然被连成一线,那充斥于我视线中的迷雾,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迅速消散。我恍然大悟,目瞪口呆地站在这冷冰冰的现实中。
一番寒暄过后,雪柔的舅舅毕恭毕敬地引领着来人向里面走去,而后消失不见。我跟了进去,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旁的急诊室中,不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入电梯,直到那扇电动门缓缓关上,才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站在门前,电梯停下了。四楼。
那颗狂躁的心脏使我全身颤抖。我沿着楼梯向上飞速跑去,来到四层楼的时候,冲动和愤怒一齐涌向心头,彼此交织,仿佛在心底相互扭打。我猛然回头,两个人影背对着我,正在向前走去。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被打开了,那温情而熟悉的倩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是雪柔的身影,她那雪白的肌肤、挺拔的身姿,在灯光照耀下,好似一幅美妙的油画。舅舅和她打了一个招呼,随后,另一个身影猛然伸出手来,轻抚她无瑕的脸庞。
那瞬间的冲动,猛然淹没了我心底的最后一丝谨慎。我终于忍无可忍,所有的怀疑汇集一处,点燃了愤怒。我的理智已被烧尽,我的双拳已经紧握。我用尽全身气力,朝着那里高吼了一句:
“混蛋!你这个混蛋!”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走廊里的护士停下了脚步;才打好水、正向病房走去的家属停下了脚步;那两个人影也停下了脚步。所有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我的身上,全世界的表情都仿佛定格在惊讶的一刹那。
那个身影转了过来,他揉了下鼻子,满不在乎地看着我,两道塞满了心眼的目光在这一刻显得冰冷而残酷。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
我没有看走眼,仇恨帮助我轻而易举地认出了他。范雪柔惊叫了一声,而后躲进了病房。我走上前去,那颗在许多年前就曾险些落在对方门牙上的拳头,再度挥舞起来。然而,陆俊琦,这狡诈的家伙,却仿佛看透了我的一切。他依然那样肆无忌惮地笑着,调侃似的咂吧咂吧嘴。雪柔的舅舅拦住了我。紧接着,在那阵混乱之中,一群保安向我冲来。我被拽倒在地。
“先生,请离开这儿!”
“先生,请冷静下来。”
“先生,您再这样我们就要报警了!”
所有这些从四面八方闯入我耳廓的声音背后,是陆俊琦那狡诈的笑声…………
我被推出门外。在那阴沉的夜晚,无助地咆哮着。我感到,自己忽然被置于一场骗局的中心,没有人再愿聆听我内心的声音。我试图再次闯入,医院的保安却用恳求的口吻告诉我,他们并不希望发生更多不愉快的纠缠,更不希望将我送给警方。我嘲笑似的哼了一声——那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嘲讽。所有的情绪都不过一团乱麻,此时,只有自尊最为清醒。
保安再度提醒我,要求我退出院子。我试图反抗,但已无济于事。五六个小伙子驾着我的身躯,将我推了出去。
“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想报警。”小伙子最后一次警告了我。我再度冲他发出一声嘲笑似的哼哼。
在那凄凉的秋夜,我蹲坐在路旁。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奇怪的一个夜晚。我似乎深知自己的处境,却又似乎对所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我能够感受到夜晚湿冷的空气,正沁入骨髓,却又仿佛什么都无从感知,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我思绪凌乱,却又满脑子空白。发生了什么、发生什么了什么、发生什么了什么!我跺着脚,来回踱步,随后又重新蹲坐在路旁。
一阵刺骨的寒风向我袭来,将我从呆滞的状态唤醒。已经快要凌晨了,我长叹一口气,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朝医院望去。这时,我看到那辆奥迪小轿车又一次停靠在大门中央的台阶上。那酱油色的中年人拍打着雪柔的肩膀,随后将她送上汽车。陆俊琦来到另一侧,正要打开车门,一旁传来舅舅的声音。
“拜托你了。”
陆俊琦冲他点了下头,随后,就坐在了雪柔的身旁。
又一阵轰鸣过后,那辆精致的奥迪小轿车从侧门驶出,向着远方飞驰而去了…………
13
他大摇大摆地走近我,昂着头,轻蔑地朝我脸上吐了一口烟圈。
“哟,我的老伙计,你是坐着刚才那辆出租车赶回来的吧?”说着,他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我深吸一口气,狠狠地瞪着他。
“哟,你用这个眼神看着我,不会是要像你叔叔那样,一刀子捅死我吧?”他摇晃着身子,继续吐着烟圈,“冷静一点儿嘛,大晚上看到这样的你,真是怪吓人的。”紧接着,就是他的笑声。
“我要见雪柔。”我压抑着内心的怒火,但我的拳头已经紧紧握在一起。
“你是说…………”他刻意咳嗽了一声,把每个字都拉得很长,“你要在这么大晚上的,带着这么一副吓人的表情去见我女朋友?”
“你闭嘴!”他的话激怒了我。然而,在那张狡诈的脸上,我发现,这话或许并非没有根据。我愣了一下,强压着脸上不由自主显露的表情。
“我的记忆力应该不会那么差,”他说,“几天前,她舅舅不是找过你来着?那可是雪柔当着我的面请他来找你的,雪柔的意思嘛…………就是让你这个甩不掉的尾巴滚远点。只不过…………”他又吸了口烟,“只不过作为女孩子,她不大好意思直接这么对你说。”
“你他妈的…………”
“方家果然都是粗人,张嘴闭嘴就是脏话,”他眯缝着眼睛,“也罢,没什么本事的人还不都这样。也许吧,也许雪柔确实对你有过那么一丁点儿好感,可是现在的她,呃,真抱歉,但这是事实——她早就受够了你。你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哈,还真是可笑。”
他将烟叼在嘴边,伸出手来,在我脸上比划着。
“她爸爸需要钱的时候,你这个假模假式的东西在干什么?”他的话突然激活了我的思绪,他哼了一声,继续手舞足蹈地对我说,“我记得那天你在和我喝茶来着。然后呢?然后你继续上你的课去了。哈,你看,我的记忆力不差的。”他又将烟夹在手中,向半空吐着烟圈,“真可惜,你这个傻孩子,你不知道我那天下午去做什么了。”
陆俊琦早就从我的言语中猜到了我的想法。那天下午,他从雪柔室友的嘴里得知了所有的事情。他出现在医院中,出现在一脸惊讶的雪柔面前。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决定伸出援手。在舅舅胜利似的欢呼,和雪柔心中石头落地的那一刻,他忽然跪在她面前,对她说,从他第一眼见到雪柔时,就在内心深处升腾起无尽的爱意。他无法自拔,他不知该怎样摆脱自己给对方留下的坏印象。
“如果、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我还能为你做更多。”
“不,”雪柔推开他,“请你不要亵渎我与显达之间的感情。”
“事实并非如此,”他动情地说,“我尊重你的感情,我尊重你们的一切。可是,你的家庭需要一个强而有力的支柱,你的家庭需要我。”
第9页 :
雪柔被吓坏了。她转过身去,身后却传来舅舅的声音。
“俊琦说得对。”他像叹气似的对雪柔说,“这样下去,咱们会成为显达的拖累。”
“不,雪柔,你并不需要此刻就答应我什么,你需要冷静,你需要认真思索这一切,”陆俊琦继续着自己的演讲,“我愿意给你时间,我愿意等待你的答案。”
那天傍晚,当我带着那份失落告诉她,我没能完成使命时,雪柔彻底绝望了。她挂断了电话,在残酷的现实中,用同样残酷的方式,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处境来。陆俊琦再次坐在她身旁,而这一次,他的话却比先前更有分量。
“同意我吧,我决定帮助你的母亲。”
雪柔瞪大了眼睛。她从未曾直视眼前这个人,但在那一刻,她终于决定要认真地打量他。
陆俊琦也同样看着她,严肃地点了点头。而后,他伸出手去,平放在雪柔的手背上…………
“我的老伙计,你的假模假式早就令人生厌了,”他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把,故意皱着眉头说,“我这个人没别的本事,就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实在。现在这么想起来,先前对我爸爸的严加管教有所抱怨,真是不应该。要不是他的严加管教,我还真不知道做人要实在点这档子事儿呢。咦?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我差点儿又忘了,你老兄是个没爹的孩儿嘛!你哪懂什么家教。”
他对我的羞辱永无止境。
“哟,对了,刚在车上,我女朋友把那两条秀气的腿耷拉在我腿上来着。我也真是没出息,一不小心就有了…………有了…………哈,真是难为情。我的老伙计,你大概还记得我提到过她那对酥胸吧?”他说着将一只手摆放在空中,“真可惜,以后它们不再是你的了。”
他不住地讲着那些下流话,脸上带着鄙夷的微笑。我转过身,冲着宿舍楼呼唤着雪柔的名字,就好像从未与身后这个肮脏的人影打过照面似的。
“喂,你,”他揉搓着鼻子说,“我的老伙计,也许你并不了解这些天我和我那漂亮的小女友都发生过什么。”
说完,他又像先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将那张扭曲的脸凑到我面前,接着又朝地上吐了一口黄痰。
“你大概从来都没见过这漂亮的小妮子在床上是个什么样吧?”他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裤裆,比划着最为下流的动作,摆弄着一副享受的表情。“哎哟,我的老伙计,你大概会奇怪,我为什么这样慷慨地和你分享吧?哈,我可不像你那么自私,我…………”
“你住口!”我指着他喊了一声。
“我的老伙计哟,”他依然摆弄出一副陶醉的模样,讲述着那下流的事,“你实在是没有见过她那张陶醉的粉嫩脸蛋、实在…………”他又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黑暗中飘荡了好一阵子,最后,他竖起一根中指——那是一个极尽侮辱的手势,“哈,你这个没爹的野狼崽,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欣赏你现在的表情吗?哈,真是老天开眼,你那个没出息的爹和那个风骚娘儿们一起操出了你,你大概都不知道自己算哪门子的杂种吧?”
“你再说一遍?”他越来越不堪入耳的肮脏话这时深深地刺激了我的内心,我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怎么?想打我?”他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脸,将它更加凑近我的脸,“打啊、打啊!你这个狗娘养的孙子,你打啊!”说着,他又一遍一遍地重复起刚才那些下流的话语来,他一只手捂着裤裆,做着淫秽的表情,“我操了你的女人,你打我呀!你这个懦夫,你打呀!我借你一个胆子!”
他伸出一根指头,在我的脸上指指点点,敲打着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巴。一口恶气忽然涌向我的心头。在那寂静的夜晚,在那没有行人的小径旁,我压抑已久的仇恨忽然像翩翩起舞的火焰,在脑中激烈燃烧。
在那一刻,所有、所有、所有的愤怒、伤感、怀疑、痛苦,都在我灵魂的深处一点点聚集起来。孩提时期那句傲慢的“我爸管你爸”、几天前他那讥讽的笑容,以及眼前他对我如此放肆无礼的侮辱…………它们越聚越多,越发膨胀。我依然在努力忍耐,然而,所有的情绪都仿佛猛虎出笼,冲破了一切底线。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我一跃而起,在杂乱无章的感情中重重地挥舞拳头。陆俊琦惊恐地大叫一声。随后,那记孩提时期就应落在他脸上的左勾拳,在此刻,终于在愤怒和仇恨的推动下,狠狠地敲向他的门牙。
“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
我用膝盖抵着陆俊琦的身子,拳头如雨点般砸在他脸上。他的嘴里淌满了血,而那狡诈的笑声却仍然回荡在我耳畔。夜幕下,一个身影在晃动。宿舍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的拳头停在半空,整个夜晚仿佛都被凝固了。
“俊琦,我的手机落你车上了!”
那富有磁性的声音促我猛然抬起头来。那是范雪柔轻盈的脚步和美丽的倩影。凄凉的月光下,我愣在那里。她吃了一惊,快步向前跑来。有那么一秒钟,我们四目相对。却在转瞬之间,随着她的一声惊叫,所有的过往,都仿佛向后退去,化作灰烬。
只有陆俊琦那阴森的笑声,依然回荡在四周。
14
那严肃的气氛中,高校长离开座椅,在办公室正中央的地毯周围来回踱步。我被要求站在靠近离门不远的地方。雪柔低着头,站在我的右前方。办公室另一侧的沙发上,烟雾缭绕中,老陆瞪着那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
沉默。每一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屋子里一团死寂,就连高校长的脚步声,也被脚下的地毯吸收了去。我抬头朝四周看了一眼。老陆也忽然侧过身来,锐利的目光恰巧撞到我的瞳孔。儿时的场景又忽然回到我眼前。那天,在半道上与陆家偶遇时,老陆正是用这种深不可测的目光扫过我和母亲的脸。
高校长的脸色难看极了。他终于停下脚步,来到我面前,一只手戳着那副金边夹鼻眼镜,连连叹气。
“显达,你怎么就、怎么…………”他“哎”了一声,这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绕着更大的圈子,在办公室里走了一阵,然后又回到我的面前。
“你说,一个学校的同学,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怎么就想起动拳头来了?”他咳嗽了一声,朝老陆的方向看了一眼。老陆依然面无表情,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已经…………”高校长继续对我说,“你已经把人家陆俊琦同学打进医院了,你、你…………”
他又没能把话说下去,气得再次绕起圈子来。
一番思绪这时闯入我的脑际。我瞟了老陆一眼,他依然纹丝不动,静静地吸着烟。我回头看看一旁的雪柔,她仍然低着头,一滴泪珠在眼眶中徘徊。我想起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陆俊琦叫来的流氓无赖是怎样将我团团围住,又是怎样将棍棒抽打在我身上的。那影响极为恶劣的事件并没有得到学校的处理。在寂静的夜路下,没有一个目击者能够站出来,为我说话。校园里没有监控设备,校方表示无能为力。而陆俊琦的笑声,却愈加肆无忌惮起来。
我又将目光落在雪柔身上。她似乎感应到了我的存在,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她那并不算大,却仿佛住着精灵的双眸,此时此刻,再次勾起我对少年时代的追忆。高校长似乎是在不经意间冲她露出了微笑,她怔了一下,又连忙低下头去,试图躲避我的目光。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又一拨眼泪,但她并没能如愿。她哭了。她又一次哭了起来。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剪断的情感纽带。也许,即便是范雪柔自己,也根本无法挣脱那回忆的枷锁。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个灵感占据我的心头。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没有打他!”我提高嗓门朝着校长喊了一声。
校长停住了脚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而在这时,老陆终于吸完了手里的那支香烟。
“你…………再说一遍?”老陆来到我身旁,那对小眼睛从我的脑袋顶,一路游走到我的脚跟。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凉气,使我全身瑟瑟发抖。
“我、我没有打他。”我紧咬着牙关,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你这个混蛋!”他高高举起手来,那架势,是要狠狠在我脸上摔一耳光。高校长一个健步跑了过来,拦住了他那愤怒的巴掌。而老陆嘴里的骂声却并没有停止。他咒骂着我的家庭,咒骂着我那早已被送往刑场的叔叔,咒骂着我们的一切一切。
他骂够了,高校长扶着他坐回到沙发上。屋子里又回复到先前的平静。
“你刚才说,你没有打过陆俊琦…………”他又戳了下那副眼镜,来到我面前,“据我所知,昨天晚上,同学们赶到的时候,你就在现场。”
我冷笑了一声。前一次的经验,已经帮我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没有人看到我打他,人们赶到时,他已经躺在那儿了。”
我学着陆俊琦的样子,冲老陆轻蔑地笑了一下。他再次朝我咒骂了几句。我将脑袋歪向另一边,将他嘴里的污言秽语当做耳旁风。
“同学们说,他们赶去前,范雪柔就在现场。”高校长又开始来回踱步了,他将两手交叉在胸前,回头看了雪柔一眼,而后缓缓地问,“雪柔,方显达同学究竟有没有殴打陆俊琦?”
雪柔颤抖着抬起头来。她的眼眶中满是泪水。她向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坚定地盯着她,多年的默契,使我能够利用这短暂的一瞬传递出对她的信任。
“是不是这个杂种干的?”另一侧,老陆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雪柔回头看着他,又侧身看看高校长。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即将跌落的泪珠转眼间仿佛蒸发。她深吸一口气,随后,那脸上的悲痛也跟着不复存在。她朝老陆点点头,又朝高校长点点头。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我的脸上。我用坚毅的神情表示回应。我依然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多年以来形成的默契。一个声音始终在我脑际回荡——她依然爱我。同样在我脑际回响的,还有陆俊琦那脏脏的言语、那淫荡的表情。不,我永远都不会相信,雪柔出卖肉体,和那个令人作呕的家伙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相信。
她似乎看懂了我的表情。屋子里的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每一对目光都紧紧盯着她。在这一刻,她的只言片语,可以直接决定我的命运。
她不会轻而易举地说出我的名字。她不会。
“雪柔,跟高校长说说,谁是殴打陆俊琦的元凶?”
她咳嗽了一声,随后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我想,整个事件最终都会向着不利于我的地方倾斜,但说出我名字的,一定不是她。我紧紧盯着她,老陆也紧紧盯着她。
然而,她最终还是将那楚楚动人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她盯着脚下的地毯,用尽全身力气冷冷地说:
“是方显达。”
我的胸口仿佛被硬物重重地撞击。一时之间,我感到天旋地转。所有的信任、所有的回忆、所有的青春与过往,就在那一秒钟彻底焚毁。我瘫软在地。那间压抑的屋子里,却再次传来陆家阴森的冷笑声…………
我无法忘记那一切。在我满怀信心地朝着下一阶段迈进时,命运却不住地打击着我。校长办公室里,母亲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左手揉搓着右手,右手又揉搓着左手。她是匆匆忙忙请了假,从单位赶来的。她用那对饱经风霜的眼睛仰望着眼前来回踱步的高校长。办公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方夫人,恐怕这件事我很难帮你。”高校长慢悠悠地将一杯茶水端到母亲面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母亲的双手在颤抖。
高校长瞟了我一眼,朝她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我知道,这件事事出有因,”高校长扶了一下自己那副金边夹鼻眼镜,在办公室里绕起圈子来,“可是,我只能说…………我只能说,这件事作为校长的我,很无奈。”
很快,他又一次压制了母亲的反驳,继续说:
“好了,方夫人,很多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我看出,他的表情已变得十分不耐烦,“这样的事情,您跟我说可没有太多用处,您需要跟整个学校解释,跟校委会解释,得看他们是不是愿意听您的解释。”
母亲愣了一下。她继续仰望着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校长,嘴里重复着一句干巴巴的话——“显达是个好孩子”。而她那颤抖的一举一动,却催促着我的眼泪向下滚落,前赴后继。高校长戳了一下那副金边夹鼻眼镜,又伸出手去,整理整理那颗锤子形脑袋左右两端的头发,尽力保持着一份尊重,却也无法掩盖自己的不耐烦。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他说,“我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作为校长,我实在不能多说什么。”
“高校长,我愿意和陆建业谈谈,我们两家认识的,我可以帮我儿子赔偿。”母亲走上前去,竟忽然跪倒在高校长面前,“校长同志,我只求、只求您,放过我儿子吧…………多少赔偿都可以,但千万别给他什么处分啊!”
母亲的举动将了高校长一军,但从他那忽然僵硬的表情来看,这样的举动事实上也催生了他更多的反感。校长清了下嗓子,连忙将母亲扶起,而后向我递来一个严肃的眼色,示意我将她扶回到沙发上。
“陆俊琦的家长说,他们不打算接受您的任何赔偿,也不需要您和您儿子去医院探望,”高校长摇着头说,“做家长的都不容易。但我这做校长的,又夹在你们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校长,我求您了。”可以看出,母亲的话越发激起校长内心的反感。
“够了、够了够了!”他终于还是无法忍受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央求,极为反感地说,“方夫人,如果我是您,我一定会严加管教我的孩子,而不是蹲在这间办公室里求什么免予处分!”他又瞟了我一眼,“谁家不是一个宝贝孩子?谁家不是?”
他又一次察觉到母亲想要插话的动机,于是连忙摆了摆手。
“够了、够了!方夫人,我再重申一遍,”他又看着母亲说,“这个事儿我解决不了,这个事儿是校委会投票决定的!好了,行了!我已经把该说的全都说完了!我还要办公,我现在请您二位出去。”
母亲愣了一下。
“出去,我请你们出去,可以吗?”高校长很不友好地将先前的话语重复了一遍。母亲犹豫着站了起来,我走上前去,想要搀扶她一把。然而,她转过身去,狠狠地瞪了高校长一眼,又转过身来,同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她一把推开我的手,自顾自地向门外走去了。
“真他妈次。”临出门的时候,我隐隐听到高校长自言自语地说。
时间仿佛忽然放慢了脚步,沉闷的气氛被拖得老长老长。屋子里,在那张简陋的餐桌前,我们沉默地坐在一起。她目光呆滞,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凝固。她连连摇头,不住地叹气,对这突发的一切无所适从。我辜负了她,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用自己的双手,在最低端的工作岗位上,凭借着勤奋,一点一点将我拉扯大——只为将我送向一个她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更高的阶层——母亲,这个伟大的女人为了我,早已操碎了心…………
在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我冷冷地将这一切回顾。我曾试图拨打雪柔的电话,却最终还是因一股莫名的恐惧而选择放弃。我忽然感到,我们是无比孤独的一家人——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上,只不过是一对随行的蚂蚁。在一阵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童年的回忆仿佛从过去的胶片中重新跳出。我还能想起年幼时,父亲和叔叔坐在圆桌前,一家人侃大山的情景,我记得叔叔曾经拍着胸脯说,他追到手的姑娘,对他简直就是百依百顺。父亲在一旁调侃似的说了句:“吹牛!”母亲端着面汤来到我们中间,也跟着说了句“吹牛!”最后我也跟着说了一句“吹牛!”于是,叔叔笑了,父亲笑了,母亲也笑了,我也跟着笑了——那段时光,仿佛家里的一切事物都在笑。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那笑声渐渐变成了老陆指指点点的声音,变成了自己与母亲紧紧抱在一起时痛哭流涕的声音——最后,化作这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当所有那些回忆随风飘散时,母亲叹着气,将电话放回原处。夜幕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则紧张地看着她。月光洒在她那深邃的皱纹中,勾勒着她所经历过的风霜。时间凝固了。她冷冷地冲我摇了摇头。
——从那一刻起,我被学校开除了。
母亲是硬骨头。透过我那被眼泪模糊的视线,我始终看到她紧咬牙关,在沉默中思绪万千。她请了两天病假,在这两天中,她将大部分时间花在自己屋子里。傍晚时分,我推开门,为她端来晚饭。母亲席地而坐,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对面墙壁上父亲的画像,嘴里念叨着什么。
“妈…………”也不知为什么,当我叫她的时候,会不由得慌张一下,“晚饭。”
她回过身向我点点头,然后就又恢复到了先前的状态。
“出去。”当我将晚饭放在床头时,她命令地说。
在这样的气氛中,在无尽的自责中,我度日如年。一个星期就这样匆匆而过,房间里充满了压抑。我知道,母亲也同我一样,在失望和失落中挣扎。即便她已经回到了平日那份忙碌之中,她眉宇间的皱纹都还在勾勒着犯愁的情绪。她偶尔还会冲我发一通脾气,指责我是个没用的败家子儿,但我还记得她说完这些时,挂在脸上的泪珠。
母亲强忍着心底的痛苦,多少年来,她努力创造的一切,竟因我的一时冲动,而付诸东流。有时,当她回到家,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却忽然想起事情的前前后后,想起所有这一切竟发自一个市井家庭的女孩,和一个多年以来的仇家,她都会忍不住落下眼泪,自言自语地叹声:“我真是作了孽!”每当我想要劝慰她、向她道歉,她都会将我推开,“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两只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那样子,就像才进入戒毒所的瘾君子。
她开始变得不愿见到我,更不愿与我交流、谈心,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那样绝望。有几次,她告诉我应该离开家,自己去找个工作。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她用那样冷冰冰的口吻对我说话。她的言语仿佛一根银针,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间。在所有这一切困难面前,在我无法弥补的过失前,或是出于对生活的无奈,又或是那阵内心深处的疲惫,我感到,母亲对我的信心,已彻底消散殆尽。
只是,当那几声飞扬跋扈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后,我将门打开,尼古丁的味道立刻弥漫在整间屋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在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家的画面中,他朝着地上吐过一口浓重的黄痰。当我离开少年时代,那幽灵般的梦魇却再度出现。如今,当一切一切都似乎已然结束,当我在悲痛中告别梦想时,他却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母亲来到我身旁时,被眼前的人吓得瑟瑟发抖。她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半天说不出话来。
“方夫人,别来无恙哟!”陆建业朝半空吐了一口尼古丁,用那对锐利的小眼睛盯着我们。
母亲强压着内心的恐惧,故作镇定地看着他。
“你想干什么?”
“哦,不急不急,”陆建业摆了摆手说,“我只是路过,顺道儿上来瞧一眼。”
母亲又一次沉默了。
“这不,您儿子打伤了我们家俊琦,昨天我才知道,学校把您儿子开除了。我就在想呀,好歹相识一场,老方还跟着我干过,如果您儿子实在找不到新地方上学,他倒是可以来我这儿干。”他又吐了一口浓重的尼古丁。
“我儿子不需要帮忙。”母亲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颤抖的话来。
“是嘛,哈,您儿子天生就是干苦力的材料,您不让他干这个,多少有些可惜了他。”我又看到了陆家人嘴角边那标志坏笑,“您瞧老方当年就是个不错的苦力。”
“我儿子不用你帮忙!”母亲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冲他嚷嚷了一声,就将门重重地带上,门与门框经过剧烈地撞击,发出一阵回响。而那回响静止时,楼道里又传来老陆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和陆家人幽灵般的怪笑声…………
母亲又一次陷入了可怕的沉默。那天晚上,她在卧室里来回踱步,在地上硬邦邦地跺着脚,最后,她将一只盘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显达!”凌晨时分,她来到我面前。我在迷糊中缓缓起身。在黑暗中,我忽然感到她的双臂将我紧紧包围,一股来自母性的力量迅速充斥我的整个身体。在那一刻,儿时的景象仿佛重现,她用这样的方式向我强调,在这残酷的世界上,只有我们相依为命。
“妈,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这些天来,我自责着,我悔恨着,而所有那一切心底的难过,此时也不过这短短一句话。
“不,儿子,”她的声音中夹藏着不服输的信念,“过去的错,就让它过去吧。妈相信你,妈不会让现在的局面继续下去。”
我再也忍不住,黑暗中,我大叫一声,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