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里奶奶

梨花落尽，细雨流光，又是一年祭祖时。

岁月不居，兀兀穷年。年龄愈长，与家乡的距离也渐行渐远。每年的清明节是回老家祭祖的日子，天空飘着雨丝，更显得空濛一片了。

祖上的故事，父辈都是津津乐道，对我而言，犹如水面上飘落的小雨，轻轻激起一小圈涟漪，转眼就消逝了。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是爷爷、奶奶，虽入土十年了，但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呀，多少回悄然入梦，“墙角的迎春花，房前碧绿的菜畦；灶上的大铁锅，冒出的蒸汽，牛乳一样的扑面而来，整个灶房氤氲着馒头的香气”，去日里点点的细节，宛如昨天……

（1）

周末，回老家。

刚踏进家门，父亲就告诉我，你奶奶这今天身体不舒服，一直在汤头疗养院住院输水，今天刚回家。听到这，我便埋怨父亲，为啥不早告诉我，孩子在旁边不停央促，快去老奶奶家看看吧。

奶奶家离我父亲家不远，隔两三个胡同，往常到她家推门发出一点响动，她都咕噜从床上坐下来，虽多年身体不便，但耳朵灵得很，每次都忙的从床头箱子找点心给孩子，也给我，每次不要她都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我总是拗不过吃几口，她就很高兴，每次聊天，奶奶都是把孩子的衣食住行询问个遍，不停的夸赞蒋一诺长得快，学习好，但就是嫌小孩身体太瘦，批评我们做父母不会喂饭，当年生产队里干活时掀不开锅家里人也没瘦成那样......

今天奶奶家小院特别安静。我们走到堂屋里，靠近床前，奶奶还躺着，卷缩着身体显得格外瘦弱。孩子大声喊了好几句老奶奶，她才听到，忙着翻身想坐起来但已没有力气，声音也异常苍哑无力，努力的抬头用手指着床边的箱子，我明白她的意思，赶忙拿出包点心来搪塞以防她着急。

奶奶虽然躺着，思维很清晰，她仔细问孩子上学的饭菜好不好吃，还一个劲的夸奖学习好还又懂事，个长这么高了，都快赶上妈妈了。

经过这次住院我发现奶奶变化很大，脸色发黄已没有先前的红晕，两腮深深凹起显得更瘦了，为了让她更好的休息，我们聊了一会就离开了，回去路上心里非常难受，几天没见奶奶发生这么大变化，上回来还谈笑风生的，人怎么这么不经老？

我唯有在心里默默祈祷：“奶奶，您不是经常说耶稣是保佑一切的么？奶奶，一定坚强起来，肯定会躲过这一劫。” （2012年9月30）

（2）

奶奶一生养育了六个儿女，父亲是老大，我还有四个叔和一个大姑，都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爷爷十一岁就没了父亲，从小到外村给地主家当长工，成家后孩子又多，家境可想而知。只记得爷爷在世时讲过，家里人口多让石匠打了一个舂粮的石碓，可附近的街坊邻居从不敢到咱家用这个石碓，那时每家的境况都不好，拿着半瓢子地瓜干啥的不等用石碓就让我这个叔摸一个那个叔要一个给拾掇没了，那时家里人肚子确实是饿呀。

我记事时候四叔、五叔都十三四岁了，他俩还没有睡觉的地方，都是到这家的闲院睡些日子，别家用时再换个地方，五叔至今还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别人家急等用房子又不好意思把两个人明着往外撵，每次天刚黑就把大门锁上，晚上睡觉时候俩人回去一看门打不开了，总不能露宿街头，哥俩一合计只有爬墙过去睡觉，早上人家没起床再爬墙出来，这种尴尬的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就是这样困难的岁月里，我的父亲和几个叔叔陆续长大并且都完成高中学业，这在我们当地村里是很少见的。我们家乡了有一句俗语说的是“孩子多，老母苦”，奶奶含辛茹苦养大了六个儿女，又接连看护了十余个孙辈，一生之多艰，村人每说起不禁唏嘘，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奶奶长年累月的劳作落下来风湿性关节炎的病根。

年轻时持家的含亲茹苦，熬尽心血，到老来本是颐养天年的幸福生活，我们孙辈都已长大，小弟兄姊妹十多个都对奶奶特别的孝敬，别家的老太太都特别羡慕，就连重孙辈都是奶奶闲日里与别人拉呱聊天的话头，可就是这关节炎的老毛病害苦了她几十年，她的一个娘家侄在省医院上班，每次来看她时总是说这病不除根，疼时只能吃些药止疼。我也给多次打听方子拿过药，效果都不明显。多年来过量的激素药，让她身体每况愈下，她从08年始已卧床四年，四年的光阴啊……

奶奶身体“病根”，按照乡里习惯，终生靠着“耶稣”，从小在奶奶家里长大，我也自然学过几首，“心中灵充满，干归不犯难，真金不怕火来炼”这首歌是奶奶成日里哼唱的，我一直没弄明白“干归”是什么意思？问起奶奶自然也不知道，后来查阅《圣经》也没找到，但奶奶哼唱时的那种虔诚的表情却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从我记事起，奶奶家生活就比较拮据，一家老少十多口人，每天吃穿住行，奶奶每件事都放在心上，就是到老了仍记得后辈的生辰八字。奶奶很会打理生活，田里的禾苗稼穑，房前屋后的瓜果蔬菜，贫瘠的生活总经营得井井有条。父辈们终日劳作，回到家桌上一杯热茶，或添上两盅淡酒，谈笑间便已消逝了一天的辛苦。我们这些孩子们一放学，扔下书包就向锅屋里抓馒头，早已熟透白莹莹的大馒头瞬间留下几个黑手印，这时往往是被奶奶拽着胳膊洗净了手，坐在桌前细嚼慢咽的吃完再回自己家。

奶奶喜洁净，待客也周到。家里桌凳锅灶虽简陋，但都摆设井然有序，屋舍前后邻居都爱到她家里聊天，很多时邻村的乡亲走的这儿都爱到家里歇歇脚，聊些家长里短，最后几年奶奶不能出户，但谁家的闺女小子定亲，谁家的老人寿近了，外村的事都知道。

奶奶一生很重视孩子教育，在那样艰苦的岁月了几个孩子都能上学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对我们孙辈教育也很周到，每谈起读书上学，比年轻人懂的还多，我是家里的长孙，记得奶奶对我教育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这个家已经穷了好几辈了，一定好好读书，耶稣保佑我们，长大做个公家人。”我们家里成了全村里考上学最多的一个大家庭，是不是耶稣的功劳我不晓得，但我确信与奶奶耳濡目染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3）

记忆里奶奶对我最早的教育可以追溯到学龄前六七岁的光景，好似也是一个春日，我们到东南上（家乡人所指的是莒南坪上）看望我的一个本家爷爷，商量好了住一宿第二天再回家，可临近傍晚时，我当时任性临时改变注意哭喊着回家，奶奶拗不过我，便又重新买返程车票，半路上换乘时已搭不到车了，也无法联系家人，我们只好步行回家。这时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一老一少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开始我还能紧跟着，后来走累了只能紧紧拽着奶奶的衣角了，奶奶一边走一边给我讲了好多故事，故事的内容我都忘记了，只记得路上总重复一句话：“只要走，总会到家的。”就是这句话，始终鼓舞着我没落下。当时路途漫漫饥肠辘辘，我央求奶奶，“你是火车头，我是火车尾，你要使劲拉着我走呀！”连走十余里的路程对于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是有点吃不消的，奶奶迈着小脚紧紧拽着我。暮霭笼罩时分，我们终于走进一个村，挨门打听借宿，只记起借宿的是个年轻人，他很热情，还招待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当晚就住在他们家里，他又另找地方住了。

生活中每遇困境，“只要走，总会到家的。”奶奶的这句话时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多年以后，奶奶还时常提起“火车头，火车尾”的笑话，给我们后辈讲这个热情小伙子的故事，告诉我们要常行善事。奶奶已殁多年了，但这些温馨的往事好似刚刚发生过，还一直温暖着我们。

（4）

这几天心里颇不平静，单位里的事情近期尤其多，从国庆就开始忙，迎接省人大视察、市里数字校园检查、学生要上晚自习.......

奶奶的病不见好转，每次去老家时，老屋里都坐了好多人，谈论奶奶的病情，话题很沉重，五叔说起奶奶最近的言行，是真糊涂了，吃没吃饭也不知道了，解手全靠别人伺候，奶奶在床上迷睡，别人的话都听不见了。这时有人说后庄老管娘前日来过，说光景不是很好，嘱咐儿女们想吃啥给点啥，送终的衣服可准备齐，近几日都不能离远等等。也有人说这位老人修到了最好时候了，儿孙满堂，后辈都很孝顺，该去享福的时候就得走了。

我听了这些闲话愈加难受，走到床前，奶奶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卷缩着身子，眼睛半眯半张着，我轻轻的喊了一声奶奶，奶奶使劲的动了下头，干瘪的脸庞似乎有了一点神采，问了句，你又来了，孩子来了没有。我连忙说上学去了没来。没说上几句，头又转过去了，我给拽了一下被子。就这几天功夫，奶奶的脸上已经干瘪的没有一点多余的肉了，眼睛、脸颊都深深的陷了下去，脸色又是那样的苍白。从小看护我一点点长大的奶奶，你怎么变化这么大，我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旁边有人说，后辈儿女都尽心了，早走早享福；也有人说，人如草木，周而复始，这就是人的命啊！

奶奶，我不想让您这么快的离开我们，您操劳一生，您应该再多活今年，我还想听您讲小时候的往事，我想您呀......

奶奶，您一定坚持住，扛过这一次，您肯定能好起来，哪怕天天坐在床上，您不是说隔壁谁谁比您年龄还大还骑着三轮车到八湖呢！（2012年10月14日）

（5）

壬辰暮秋，朔风萧瑟，奶奶临走时候，儿女后辈都在身旁，还有相依多年仅剩一位娘家兄弟坐在角落里默默擦试着眼泪，远路亲戚也都来了，还有村里的人，满满一屋子。

父亲对着奶奶耳朵轻轻诉说着：“娘，我们都在这儿，你看孩子们都长大了，家里一切都不用惦记，您放心吧，我们都好好的.....”

奶奶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嗫嚅着已说不出话了，只是流露出对家人百般的不舍，对操劳一世的深深依恋，然后慢慢的，慢慢地松开手.......

奶奶故去了，家乡风俗人情也越来越远了，“火车头，火车尾”的故事成为遥远的画面，只是那房前的迎春花，那锅屋里的弥漫着的白馍馍的香气还不时进入梦乡，浸湿了清晰而又远去的记忆。

壹点号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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