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螺母为什么那么便宜
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人类学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康赫
内容简介:
一队又一队人形,从各个方向鱼贯入城。历史和历史尺度已经毁坏,积习统治了本能。欲望撕开面纱,为人颁布法则:欲望面前机会均等。
南方人麦弓和他的伙伴从各自身体内部倾听幼年的回响,一道道禁令:“你不许!”“自制!自制!”然后一个缓慢的声音:“自我是一个神话,但你要全力维护。尊严与作为只此一道。”
《人类学》展现示了文学书写最广为人知的野心,语言的、叙事的和文学史的。它以连续九个月里,上百人缠根错节的谱系,从历史与当下的结合点,深入时代废墟,以复合声部勘察动荡的人心。在这幅波澜壮阔、逶迤幽深的意识画卷里,我们的时代无处藏身。
《人类学》是当代汉语写作久经蓄积后从观念、能量,到技艺、手法的一部集成之作,是中国小说创作的世界级收获。
作者简介:
康赫:浙江萧山沙地人,垦荒者和流浪汉生养的儿子,1993年8月开始居住北京,经数度搬迁,从王府井来到了回龙观,随后从老家接娶了妻子,随后又有了一个儿子,其间换过许多职业,家庭教师,外企中文教员,时尚杂志专栏作者,大学网站主编,演出公司项目策划,地理杂志编辑,日报记者,戏剧导演,美食杂志出版人,影像设计师,样态设计师,当代艺术鞭尸人,由实而虚,直至无业:一位从不写诗的诗人。“北京尤如沙地,是流浪汉们的故乡。”他说。因而他的命和他的父母一样,是垦荒。
书摘正文:
第一章
北方的咽炎
啊。元音中的元音,丹田宗气推送万音之母无阻无碍回旋于蟹壳空腔呃,啊,嗯嗯嗯,被咽喉深处干涩发痒的小巴屌附近冒出的一小串粗糙的摩擦音意外打断。可耻。下不为例。麦弓皱了一下眉头,肉体不可靠,总是率先腐败拖垮精神。就一年时间,也开始像本地人一样喉咙底下开始叽叽咕咕地叫。挤在公交车里,边上一个花胡子老头旁若无人,唔唔,发出了粗重的止痒音。那边还有一个,呃,神色凝重的小伙子,呃,却做得格外地小心翼翼。一个双声一个单声,一个重摩擦一个轻元音,此起彼伏,间隔固定,准确得像两个节拍器。喉咙底下装了一只小青蛙,要不就是一头小乳猪。嗯,我嘲笑过他们,现在自己也装了一个,随时突破意志的监控,咕咕叫出声来。自制力。自制力。麦弓眉头紧锁,对自己默默呼喊。
“好!”麦弓拍一记门框大叫一声。他对眼前这间两米多见方的东耳房十分满意。钥—匙—袋—钥—匙—袋。知了叫得懒洋洋,葛个院子亦安静亦阴凉。喉咙还是痒。小巴屌又开始上下扯动想要我出洋相。索性沉一口气,送出两声响亮的咳嗽,让更直接更强劲的气流为它摩擦止痒。这完全是在掩耳盗铃。陆翼锋笑着看了麦弓一眼。看,这就是结果,动静太大,麦弓松下眉头,对陆翼锋竖了一下大拇指。
第2页 :第一章
“舒服?”陆翼锋拿他那对铜铃大眼紧盯着麦弓,期待再受一次肯定。
“就是它了。我月初就搬过来。”麦弓说。
“我看中吤地方绝对得错个。后头燕大有五个大食堂,伙食亦好亦便宜,侬去校园小商店里换些菜票来,足管狠性命吃咚好哉。冬天澡堂开放,热烘烘个自来水随便侬用,再也得像灰尘房介一溻溻麻油水,畜生,淴个脸都要接半个钟头水。顶顶关键,嗬嗬。”陆翼锋探过脑袋,将嘴布到麦弓耳旁,“燕大美女要多要少,而且顶尖开放,侬是葛方面吤老手,日子再难过,下底该根巴屌总弗好拨伊受委屈吤即。”
“嗯。”麦弓应了一声,随手从墙上抠下一块霉烂的墙皮,走到窗前,定神望着外头那棵枝叶扶疏的老枣树。
“葛张眠床多少大多少扎实,侬喜欢横弄么横弄,直弄么直弄,只要弗可日出性命来问题都弗大。”陆翼锋拍拍屋里那张硬木板双人床说,走到麦弓身后,笑嘻嘻搭着他肩膀,“布蓝我看是得归来哉呢。终究要换个女人家日日哉。”他看麦弓还是没有反应,这才抖出那一直折磨着他的问题:“侬话侬看见林儿作另外一个男吤同道,真话呢造话?”
“对,两个人手拉手。林儿还嘴角带笑,从我边沿走过,居然装作弗认得我。”麦弓转过身来,盯着北墙上的小方窗说。像是水声。那后面究竟是什么?
“骗侬弗是人,我匿有碰过林儿,每次伊都弗肯,奈格求伊都匿有用。如果伊是北京姑娘也就算哉,连温城老乡都搞弗定就有索话弗过起。晦气鬼,真当寻着个晦气鬼啦,从来匿有碰着过葛种事体。”陆翼锋翻起脑袋,将脖子扭得嘎啦啦地响。
“难道这个小骚货还是个处女?”麦弓跳上大木床,推开北墙的小窗,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出现在他前面,正仰着一张湿淋淋的脸看他。外头居然还有一个大杂院。一条逼仄的南北过道,铺着碎红砖,正对着这小耳房的北窗;过道两边隔出好多小房间,门口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丝帘子。“嗨,”麦弓跟面前这位赤膊的男人打个招呼,将头探出窗外。一个水池,紧贴着墙,水龙头里哗哗流着水。怪不得屋里有些阴湿。赤膊的男人没理会他,继续拿双手往自己脸上泼水,又呼哧呼哧往外喷,将头发和衣服溅得烂湿。他侧过脑袋,张嘴咬住生铁水龙头,接连咽了几口水,用力甩两下手,走开了。麦弓关上窗户,跳下床来。可以在窗台上放一些书把它堵上,他心想。东墙上的旧报纸掉了一大半,像疱疹一样鼓起的墙皮上布满了霉斑,一些地方已经开了口,里面挂着破棉絮一般的石灰。麦弓走上前去,拿手指在上面轻弹两记,一缕缕石灰粉顺着墙皮的空壳簌簌落下,堆在墙脚。
“伊俆是介话吤。”陆翼锋说。
“唔。好。”麦弓一低头走到屋外。一棵枝干粗大的老枣树,枝叶间挂满了一串串枣子,大都红了半边。底下是用石棉瓦搭成的浴室,敞着顶。一块湿耷耷底边破碎的花布帘子,正对着东耳房的窗户。紧挨着浴室南侧,一间厨房,屋顶上搁了一只涂了柏油的大油桶。太阳能热水器。阳光好一点,晒到下午应该能洗个澡,麦弓心想,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南瓜棚搭得不错。南瓜花好艳丽。白色的细刺,密密麻麻裹着藤蔓。母亲在岸边瓜棚里走来走去,不时摘下一朵雄花,将它合在边上的雌花上。老太太也干这活吗?北方人懂这个吗?也许就完全交给蜜蜂来完成。麦弓从地上捡起一个已有些干瘪的枣子,在手上搓一下,丢进了嘴里。还真甜。嗯,人间的气息。嘿,人类的气息。既不是苍蝇的也不是灰尘的。啊再见再见,没有树荫的世界。啊再见再见,不结果实的世界。所有的再见都充满了诗意。
“老奶奶吤两只老奶奶还好看看呢,侬道话何兮。”陆翼峰做出一副假呆假痴的神情,扭动着脖子,颈椎骨里再次发出嘎喇喇的声响。
顺着陆翼锋的指引,麦弓看到在院子南边的两棵大枣树下,一位又矮又胖的老太太赤裸着上身坐在水龙头边剥豆角,胸前挂着两只松松垮垮的大奶子,底下系着一条肥大的黑色六分裤。
“房东?”
“嗯,房东。”
“侬作伊去话,我下个月月初就搬过来,问伊有弗有何吤事体需要事先交待清爽。唉等等,叫伊衣裳先穿好得再过来。”麦弓说完回到了屋里。他看到陆翼锋晃晃悠悠走到老太太跟前,蹲下身去,帮她剥起了豆角。还有说有笑,当假作弗看见,他面前那两只晃来晃去的“老奶奶”。一会儿,麦弓听到老太太发出一长串浪笑,站起身来,摇晃着矮胖的身子,呆头鹅一般往北屋走去。
“老太太去穿衣裳哉,”陆翼锋回到麦弓跟前,“嗬嗬,有些肉麻,真当有些肉麻吤。皮肉像煞个豆腐皮。背脊高头一串串吤小瘤子都挂满夯。肉麻勒剌。恶心是恶心,眼睛还是要往伊吤奶奶高头看。实际上侬嘦弗拨伊当奶奶看,也覅去想伊是个老太婆,眼睛一闭,随伊乃母×起哉。个畜生,想想覅看哉,还是要看过去,眼睛犯贱啦。刚刚要起身,眼角梢头扫着一只花脚蚊虫,叮夯伊吤奶奶头高头。伊啪吤一个巴掌劈过去么,元个头奶奶都糊其耷拉一盘账啦。伊格格格吤笑,个畜生。”
第3页 :第一章
老太太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淡蓝色竖条纹短袖衫,甩着两只粗短的胳膊从北屋出来。她走到耳房前面,上下打量一番麦弓,问他是哪里的。麦弓说浙江。“之前那个房客也是你们浙江人,”老太太说,“也是燕大学生。他学习好,出国了,把房子转给了你,我没什么意见,你接着住就行。什么也不多说,就两条:一条,不要去边上的几个大学里贴反动标语;二条,不要上街去游行闹事。房租一百五十元,每月一号按时交。”

“好。”麦弓说。
“小伙子长得可真俊哪,嗨,要不是你看着像一个老实安分的人,我照理是不爱把房子租给外地人的。”
陆翼锋腰间的呼机响了。他看了一眼留言,一仰头,噢噢噢叫出声来。“是林儿!还有戏,我走之前还有戏,”他不住地抽着气,伸手飞快地拍打麦弓肩膀,随后将嘴凑近他耳朵,“葛回一定日伊坏,侬看牢!”他说着拔脚就往门口跑。回电话去了。
老太太开始了她的演说:
“我最好说话。你看,我应了你来住,还没管你要身份证儿是吧。换了别人可就不是这么回子事儿了。你是外地人,想租当地的房,他们揪着你问这个问你那个。你比方说你是老师,他得问你家几口儿人哪,你说三口,他就该问了,闺女小子呀。如果说闺女,就好说,租给你,如果说是个带把儿的,就甭想。因为什么呢,小子他淘啊,不好教导。小伙子,你是浙江的吗?”
“是浙江的,”麦弓应道,压下满心焦躁,望着老太太的脸。上唇宽厚,毛孔粗大,一层黑黑的唇须。呆婆。耶教徒牙医老金川家的呆婆。大力士呆婆。
“哎唷喂,浙江人。”老太太胖胖的身子往后一仰,拉下嘴角,做出一个苦哈哈的表情。她在表示痛苦,不表示她痛苦,麦弓想,轻轻皱起了皱眉头,对自己脑子里忽然蹦出两句绕口令来感到生气。
“一个你们浙江人,还有一个四川人,真是吵吵啊。你瞅我们北京人说话,它软,声儿不大,听起来不惹人烦。四川人就不这样,嘚嘚嘚,嘚嘚嘚嘚,说话不落空儿,就爱一个人嘚啵,不让你有插嘴的工夫。”老太太这会儿瘪起嘴,轻晃着大脑袋表示烦人。她喜欢表演,麦弓眼角飘出一缕笑意。这可不像大力士呆婆,穿一件白棉布短袖衫,甩动两只伸得笔直的大胳臂,腾腾腾腾走向放在隔漏下的水桶。“看呆婆!”他们在密密的雨帘后面叫起来。呆婆嘴唇紧紧缩成一团,鼻腔里呼哧呼哧,提着满满一桶天落水往家里走。“看呆婆,本事真当大!”我叫道,握紧拳头,将身体绷直,生怕她听见。我怕呆婆。是不是因为她嘴唇上的大毛孔和黑胡须,就像这位?还是因为她是疯婆?梅林湾整条街的人都热爱表演。呆婆不表演,眼睛里充满了怨毒。这位还在数落浙江人。她这是在表演数落,为了向我传递善意?
“你们浙江人说话嗓门齁老大的,这院儿的一间北屋一间西耳房,租的就是你们浙江温城人,做五金生意的。每回打电话,叽里呱拉扯着嗓门大声嚷嚷,说的也不知是哪国的鸟语,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你比方说啊,北京人上了四十,在单位干活累了,都爱在大公共上打个盹儿。那时边上要有一个四川人,或是你们浙江人,非被吵死不可。”她转过身去,像是要回北屋。如果你习惯了成天在人面前表演,表演就是唯一的自然。不会演戏的面孔是不自然的。你不会害怕一个摆明了对你演戏的人。
“换了以前,别说你是浙江人,就算你是北京当地人,你若是南城的,我也不租你。”老太太转过身来,继续说道。
“怎么呢?”麦弓问道,他看到老太太宽大的额头有了一小片汗珠。
“为什么?好些个北京外城的人,比外地人还不懂规矩。”老太太说。树影在她胖胖的身体上轻轻晃动。有了一点风。啊再见灰尘房,不结果实的世界。呃呃嗯呃。喉咙又痒。在下一串止痒音冒上来之前,麦弓以拳捂嘴大声咳了一下。
“你感冒了?”老太太问道?
“没有没有。您接着说,接着说,”麦弓答道,“海淀以前不是乡下吗?”
“可不是嘛。打那以前说,海淀它就是一片荒地儿。西边图书城,以前是个大坟场。我大儿子放了学在坟地儿里玩儿,捡个骷髅头,跟同学你扔来我扔去。”
啊呃呃嗯呃。一个畅快的抒情元音被一小串磕磕绊绊的摩擦音出卖。自制力!“你想想,再往北就到了皇帝的行宫了,这儿可不就是荒郊野外嘛。路上偶尔能见着几个清华、燕大的学生,哪有现在这么多人。”她还在说。啊啊。我着地坐在廊前啊啊啊啊抬眼望天啊啊啊啊为什么家里没有人吗从早上一直哭到傍晚可是为什么哭啊啊啊啊珍贵的抒情元音越拖越长越走越平身体还在一阵阵抽搐吗应该也停了眼泪呢眼泪可能也没了哭哭停停直到听见隔壁大肚子大舅妈吱吱吱吱吸牙的声响露出右左各一枚亮闪闪的黄金牙。她端了一把竹椅放在廊前脸色阴沉吱吱吱吱那么是吃过饭了是因为饿吗?淡老老吤,她冷冷地说,哭得一日哉,哭弗完吤哭。淡老老吤,她说。
“吾们家早先是住东华门筒子河边儿上的,紧挨着皇城根儿。完后搬到了东交民巷,当时外国人呆的地方。完后又搬到灵境胡同,完后又到抄手儿胡同,完后又搬到三里河。最后才跟人换到了这儿。早先这是一正经的二进四合院。进了南门就是一字影壁,上面写一好大的福字儿。左右两屏门。过一三米来长的南北胡同,就是朝东的正门,有一小厅,墙上有一囍字儿。上甬路下甬路,院里不进水,冬暖夏凉。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搬进来好些住户,拆了改改了拆,再给还我们的时候,都不成模样了。就你那小耳房,改造的时候,从地底下挖出来好些个大刀匕首,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哎唷喂,一眨么眼儿,在这儿三十年了。”老太太伸出三个又粗又短手指,来回抖两下,“三十年。成了道道地地的乡下人儿了。”
第4页 :第一章
“您是旗人吗?”麦弓问道。那么那么那么。吱吱吱吱。口水与假牙的摩擦音切断了高贵的元音,可以代表一切情感的啊。这是事实。这是现实。我止住哭,转过头去看大舅妈。她早已经撇过脸去。啊。它只是在顺着惯性缓缓前行,只需要一点点自制力就可以切断它。这是事实。这是现实。在遇到现实之前,你不会觉醒。“我姥姥我姥爷都是旗人,正蓝旗,从前算是有身份的,满清灭了以后就不提这茬儿了。解放后就更没人愿意说自己是满人。我就填了个汉族。”不是表演,是考验,用土语试探着外乡人。西边传来一声低弱又简短的猫叫声。一只脏兮兮的老猫站在西厢房顶上,侧头看着底下的院子。“吾们家的老猫。又回来了。”老太太促狭地对麦弓扬一下眉,无奈又不屑地笑着说道。她重重地叹一口气,嘟哝着转过身,往南墙走去,“又回来了。没辙,真没辙。”或许只是叨叨。当黄昏来临,边界重新变得模糊,孤独又迫使我们不停倾诉,就像幼儿不能停止哭泣。大肚子大舅妈吸着烂牙,将事实最真实最丑陋的那一面砸在我面前。淡老老。你的事实就是你让人看到的那一面。淡老老。淡老老的啊。元音中的元音。风。树枝间泛起一片低弱的沙沙声。站在西厢房顶的老灰猫迎风站了一会儿,掉过头顺着屋脊往南走去。“小伙子,你要住我这儿没问题,但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搬。”老太太抬高嗓门,隔着两棵老枣树冲麦弓大声说道。
“怎么呢?”麦弓也抬高了嗓门。
老太太拧开水龙头哗哗放了一会儿水,关上,续上了刚才的话:“前两天测绘队来量了地儿了,说我们这儿紧挨着以后的四环,得拆,也就这眼面前儿的事儿了。你瞧,咱这都到了四环了。”
“附近有卖煤油炉和煤油的吗?”麦弓问道,目光落在东耳房屋檐下的那个小角落。那里堆了一小垛蜂窝煤。
“什么啊?”老太太关上了水龙头。
“附近有卖煤油炉和煤油的地儿吗?”麦弓重复道,张开手掌量了一下那个角落的深度。二掌半。正好可以摆只炉子做饭。
“哎唷喂,这年头谁还用煤油炉子啊。你去海淀商场看看有没有煤油炉子卖。煤油中关村加油站边上有卖,每星期就卖那么一两次,具体你自个儿去打听去。”
“这些煤饼?”麦弓说着转过身,发现老太太端着半篮剥好的豆角站在自己面前。
“你要想跟这儿做饭,等一会儿我孙子回来,我就叫他把这些煤饼子搬走。”老太太说。
“我先付您一个月。”麦弓将预备好的一百五十块钱递给老太太。
“一个月也成一季度也成。你只要不拖房钱,没人儿会赶你走,”老太太接过钱,又抬起头,“今天不搬吧?”
“月初搬。”麦弓说。
“月底搬也行月初搬也行,怎么着都成。”老太太蹒跚着往北屋走。
麦弓跟在老太太后头,看到她一进屋就放下豆角篮,脱掉了短袖衫。又光了。心形的叶子。丁香。应该就是。西耳房,比东耳房深,一多半自搭的。院门口两间毛坯房,缝纫机嗒嗒嗒,女工不少。一个瘦个子男人笑着点头致意,你好。麦弓站在西上坡双井11号的水泥门洞前,看见五米开外的陆翼锋坐在西下坡的一辆大板车上,边抽烟边笑眯眯望着自己。
“喏,给你叫好了,这位江西老表,”他拍着前面那位抽烟的中年人肩膀说,“廿块洋钿全部拨侬搬好为止。”
“不要。”麦弓说。
“不要?”陆翼锋瞪大眼睛故作惊讶。
“不要。我用脚踏车搬。”麦弓说,“约了林儿吗?”
“鸭污卵,我真当是吃得空老老匿有事体做,帮侬约得部三轮车来。不要了师傅,不好意思。”陆翼锋说着跳下车来,“林儿要我等半个钟头,已经廿五分钟哉。”
“燕大碰头?”
“嗨。猜得有些准吤么。”陆翼锋呼呼吸着气,傻呆呆地看着麦弓笑,完后递过一根都宝烟,重重叹一口气,摇起了橄榄头,“老兄啊老兄,真当服帖。侬啦,搬完之后,花个廿块洋钿,去买四斤肉吃吃,得罪过人吤。我要去见林儿哉,燕大小南门。侬就俆家一个人脚踏车泰悠悠吤搬,搬个把月一定搬完哉吤。他说完扔了烟头,拔脚往北走。他突然弯起腰,滑稽地向前一阵疯跑,然后往东一拐,不见了。
第5页 :第一章
昆玉河边
两排瘦瘦高高的白杨树直立在河岸两边。油亮的叶子哗啦啦转得飞快。光光光,北方的风铃树,举着一簇簇闪烁的光。风从对岸空旷的田野吹来,越过河面,掀起一蓬蓬细沙。麦弓扭转脖子,向后扬起脸。天空湛蓝无云。他深吸一口气。腹部收缩。清爽的空气从鼻孔送入急速扩张的肺。憋住!吐出。畜生。乃母×。他笑着大声咒骂,转过头来,再次向河对面白杨树行注目礼。前年此时,一样的午后,贴着同一段昆玉河,顶着大风,与陆翼锋一起骑车去燕大。我俩迎面而来,汗衫在背上鼓起白色的球。沙子噼噼啪啪打在我脸上。牙缝里嘎嗞嗞地响。我俩互相看一眼,一起弯下腰,眯上眼,哈哈大笑。树叶由绿转青,厚实又挺刮,翻卷着,闪着细碎的白光。第一次见识北京的秋天。我俩不停吐着口水,狂叫。“真他妈喜欢北京。”我说。“畜生,盗生,小娘生,乃娘吤贱胎,乃母吤日×。”梅城陆翼锋口吐绍兴毒舌。再会乃母日×,湿漉漉的梅城×。多么生猛凌厉恶毒的语言。
陆翼锋为何亦来哉
旧年子,陆翼锋来北京庉过半年,想考托福出国。结果考得弗理想,回去打得个辞职报告,到广州去混得一段辰光。吃过用过即剩一个屁股,亦回到梅城。匿有事体做,就一日到夜荡来荡去。清明之后,陆翼锋作麦弓话,伊要来考燕大考古专业吤研究生。之前伊打包票,伊北京有一大帮朋友来夯,庉吤地方有的是。从今之后,侬麦弓葑出孬孬吤圵坞甮庉哉。搭底落末,朱老先生东交民巷有套房子夯,庉两个人煞煞宽。取道伊前两日刚刚收我做徒弟,格么,意思总归是要意思意思吤。郭嘏侬有数吤唊,伊是旧年子拜朱老先生为师吤,算是我吤同门师兄。我问伊奈格个拜法子,伊话奈格个拜法子?跪总是要跪吤。何里晓得结果我一跪跪得两日两夜,从伊宾馆房间门口一直跪到伊眠床头啦。真当要死要活,脚膝髁头皮都剥出。弗管奈格套,侬都等我来得北京再话。结果到得北京,陆翼锋寻弗着地方庉,匿有办法,就得作麦弓庉咚一道。后头呢,郁利办毕业画展,麦弓带得布蓝和陆翼锋去看。好巧弗巧,郁利有个同乡来帮忙,是燕大德语系吤,叫林儿。虽然话道麦弓看弗上伊,话伊嗲声嗲气装腔作势,陆翼锋倒觉得林儿蛮蛮好,头一眼看见伊就魂灵都匿有哉。则么好,研究生也匿有心思考哉,只晓得一日带夜跟夯林儿吤屁股后头。则侬道还考弗考得上哉?伊吤大学英语比麦弓还要高两级,六级,结果研究生考得弗到五十分。有一日,伊路高头碰着麦弓吤朋友乔。乔作伊打招呼:How are you?陆翼锋觉着哪里听到过介吤,就是一时想弗起来,皱得个眉头,朝乔呆笃笃吤笑,一头回忆How are you到底何意思,一头嘴部里已经把伊脑子里想吤直接话出来哉,How are you.嗯?格么乔呢,还道伊来咚反问俆家,就改用中文回答我很好,之后马上亦问伊How are you。两个呆子侬问我我问侬问来问去问得有个十来毛,总算握得握手话goodbye。刚刚旋转身,陆翼锋突然拕来想起来哉,How are you是何意思。十老八早,乔已经走得起哉。介话么,伊心里想,既然梅城暂时弗想回去,弗如留到葛里学口语。后头么伊耳朵出血,终究还是回梅城起哉。伊葛毛来北京作何?葛叫做假公济私,一则带两便。早两个月伊吤老娘到梅城教育局,到梅城博物都去讨得个饶,想伊吤倪子早些回博物馆去。老馆长做人还算通达,馆里也确实需要进个把有知识吤年轻人,就弗计前嫌,同意陆翼锋回去。老馆长问伊,好弗好请朱老先生来梅城一趟。今年清明前头,梅城政府拨款把朱老先生支祖坟翻得个新,伊还匿有来看过。前段时间馆里发得个信拨朱先生,朱先生至今还匿有拨回音。奈格套,你陆翼锋是伊吤徒弟,去一趟北京?陆翼锋大脚膀一拍,话道:好吤。葛件事体包咚我手里!
普通意识展览
目力所及,它们摆在那里,在北方午后的阳光下油光发亮,发出哗哗的声响。神秘,这些杨树叶,在此目力所及,不可更远,不可更近。就像意识,此时蛇一样滑行,迅捷、平静,一旦凑近,它便消隐。它滑行是神秘,但线路不是,一见响动,就变道而行,总是有迹可循。不要洞前悬灯,不要半途打草,只使凌波微步,循它不经意留下的气味,追寻它的新居。
外部引子:下坡。
顺流而下:西上坡。西上坡西下坡,听着一样。北京人上下不分,卷了个舌头,动皮不动嘴。会动的也只有嘴皮子,没人说得过京油子。
外部侵入:屁股全湿了。腾起来。
顺流而下:海绵坐垫泡了雨,被挤出了水。昨晚下过雨。八九月的雨季。
滑入记忆:暴雨,腾起屁股冲。冷啊。透进骨头。刚到北京,以为像南方那样,骑车淋雨会很痛快。
次一级外部引子:马甸桥下。黑暗中烟头闪动。一大群躲雨的人,一股子热蓬蓬的体味。他们看着一个又一个路人从雨里冲进来,仿佛冲进了他们自己家里。
顺流而下独白:深埋在肉里的气息,被冰冷的雨水激出毛孔,郁结在桥下一角。多么难闻多么难闻。九月,冷雨逼出我们败坏的消息。并非谁的诗句,是我,引用了我。
死胡同:( 空白 )
返回记忆变道而行:腾起屁股冲。冷雨。冲进宿舍,浑身湿透,哆嗦。我里乖乖啊,小伙子就是厉害。河南人从上铺蚊帐里探出圆咕隆咚的脑袋,眯起小眼睛,笑脸相迎。
作为新引子的次一级结论性妄想:河南人在手淫!
第6页 :第一章
顺入块状记忆:我去平顶山,看我老同学。到了后半夜,嘿,这小子手就过来了。我当时鸡皮疙瘩就起来啦。河南人说。手过来了?手过来,咋地啦?山西人说。褪色的金丝边眼镜,架在一张白了了的脸上,阴郁的尖下巴。来个老乡就外还外还的。我和他在走廊里打架。他气喘吁吁,喷着家乡话。只听懂一句,偶刮死你哇偶刮死你哇。如何才能把一个人给刮死。我说的是什么话,梅林话梅城话还是梅普话?也许从头到尾没开过口,只看他如何过来。我退了两步,往他脸上打了一拳。他停了下来,摘下眼镜凑近看了半天。没碎。鼻根出了点血。镜架划的。他没发觉,戴上眼镜重新冲上来。东北大汉插进我俩中间。偶刮死你偶刮死你又来了。行了行了,东北人说,手忙脚乱把我俩推开,劲儿挺大。哈尔滨还是沈阳?一位机关干部。手过来,又不是那个过来,有啥呀?有啥好怕的呀?东北人说道。我们躺在黑暗中,等着河南人往下说。我哩乖乖啊,那哪成?这小子手过来是要那个,嘿嘿,要摸俺那个。哦,这么回事儿呀,太原人缓缓应道。嘿嘿,东北人笑起来。俺就说,哎兄弟,恁弄啥嘞?那小子就问我:恁知道跑马不?不知道啊,我说。哦,他说,恁知道五子开会不?不知道啊我说。中,哥们今天高兴,弄给你看。看着。五子开会。可得劲哩。好好看着。他就自己在那儿弄了起来。过了没一会儿,他就开始嗬嗬地叫。我就紧张了我就。哥们我说,五子开会俺看明白了,你可别碰坏了那东西啊。河南人打住了,我们仨都没有说话,等着他往下说。么事儿,咱俩一块弄,他说。这哪行啊我说,我没弄过这事儿。我就谢绝了给,嘿嘿。河南人得意地笑起来,不一会儿又继续道:他就在那儿一直弄一直弄,就这么弄了有好半天,突然嗷嗷叫起来。乖乖,叫了一会儿那东西就喷出来了。瞅他样子,可舒坦了。唉。河南人长叹一口气,算是长了见识了。这下我们都不再吭声。河南人独自哈哈笑起来,一会儿又隔着蚊帐说:我那方面咋就不行呢?每次跟媳妇做那事,要不了两分钟就完事儿。完了还浑身不得劲儿。唉,俺咋恁不中用哩?口气天真,诚心诚意我们其中一人给个答案。
关联记忆:他老婆站在他床前,肩背微屈,羞涩地冲我们微笑。她身体单薄,有一张漂亮清秀的脸,真是叫人意外。她住在我们宿舍里,有好几天,蚊帐外挂一块红色碎花布。山西人东北人和我蹲在楼道里抽烟,抬头互相看一眼,没有表情。昨天有五分钟,感觉还不错,河南人憨厚地笑着说,样子很认真,像是在说谎。多谢三位好弟兄,给咱省了一笔旅馆开销。多谢多谢。继续努力,继续努力。可不能辜负弟兄几个对咱的关怀嘿嘿。还是有进步嘛。东北人说。他总是一脸诚恳。你运气咋恁么好呢,什么时候也轮着咱也出国去走走啊,河南小胖子堆起笑脸,摸着高个儿东北人肩膀说。你的运气咋那么好呢,媳妇儿那么漂亮,东北人笑着回道。俺媳妇真有恁漂亮吗?河南人问道。你就别装了,身在福中不知福,东北人说。也是,你想,我们厂六千多号人,就让我一人来北京学外语,这还不够幸运嘛。跟你们几个比,我的英语水平通不粘弦咧。可在我们厂里,大伙还真是把我当成了英语高手了,牛得不行哈哈,河南人畅快地笑起来。
关联记忆糅合:他自学英语十年,依着教材上的嘴形图,没听过一盘磁带。他看着画在B边上的嘴形,嗫嚅半天,发出一个屁来。对不起?澳大利亚傻瓜鲍勃侧过头来,表示自己耳朵不灵。He is a fool,路茜说。所有外教和学员都认定他是傻瓜,除了河南佬。他勃嘞。什么?他勃嘞。他们跑进培训部主任办公室:澳洲英语咱听不懂,他勃嘞,table就table,什么他勃嘞。再这么教下去我们还怎么考托福听力。若是在乔和澳洲人之间让他们选择呢?我觉得鲍勃挺好,河南人说。教室门口,他的一只肉鼓鼓的手掌上头有毛托着一只袖珍不锈钢烟缸,另一只手不时往里面弹着烟灰。鲍勃挺胸突肚,平视正前方,双臂有力地前后摆动,幅度一致节奏固定,木偶一般从食堂前面走过,一只米色双肩包,大瓢虫似的无时无刻不吸附在他厚实的脊背上。总算让他教满了两学期。临走时他请我们全班喝了顿大酒,醉得一塌糊涂,哭得稀里哗啦,怎么劝都不行,说大家都瞧不上他,河南人说,挺感人的,唉,挺感人的。他人挺好,真挺好。那你跟着一块哭不就完了吗,东北人笑着说。就是,那种场面想不哭都不行。大伙儿都眼泪汪汪的。我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是什么,我和鲍勃是同病相怜,河南人说。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太原人又不耐烦。
返回上一级记忆:你能不能念这一段?澳洲人说,说完满脸通红。什么什么什么?河南佬没听懂,也涨红了脸。让你念一段,操,山西佬提醒道。轱辘滴露葫芦堵途的卢无路,河南佬念道。
就近关联:说的不知是哪国的鸟语,一个字儿听不懂。老太太说,光着个上身,两只奶奶晃来晃去。
假想推演:我吤房东老太太足管衣裳弗穿,一日到夜赤得个膊,蹈地里走来走起,走来走起。我冲外婆大声说道。啊?一日到夜赤得膊,还走来走去起?有介下作吤事体吤?我看伊是个流氓。流氓也是介即。外婆将干瘦僵硬的身子往凳子后方一仰,生气地指责道。
关联猜想:哼,哼哼,哼,哼哼。啊是的是的,她一定会这么说,一定的。南人对北人,胡言对鸟语。不是一种人,对的是什么课?
返回上一级假想:钢厂职工食堂。临别聚餐。工友鼓掌,大声嚷嚷:来一段外国话快来一段。轱辘滴露葫芦堵途的卢无路,河南佬来了一段。全体工友哦哦哦,拿饭勺敲响了扣在饭桌上的安全帽。
关联记忆:十年,整整十年,所有音全都发错了,河南人笑嘻嘻地说。看不出半点沮丧。
顺势假想:他对着B放出一个屁。
即时评判:山西教师东北官僚河南工人梅林农夫一齐来秀英语。
粗暴插入:秀—也—么秀—英—语。
即时自省:不许这样。不许!
外部干预:太阳好晒。汗一出来就干。卵泡皮烫得要冒烟。
即时妄想:啊卵泡着火啦。还好还好,半边乌焦。巴屌平安,卵泡无事。
妄想混合回忆:翘一翘,来,哎,翘一翘。赤脚医生傅金水手拿一根小木棍拨弄我又红又肿的小巴屌。染毒气哉,问题弗大。他转过身去开药方。问题弗大,问题弗大,他边开方子边自语,在药方上写下:日日十×。
关联记忆:嗞嗞嗞嗞嗞嗞嗞嗞。老鸭来吃我吤巴屌,在钱国军家门口。痒煞哉。它扁扁的长嘴飞快叼住我的小巴屌,嗞嗞嗞嗞往下吞。太韧,吞不下,它使劲地甩,牛皮筋似的扯我的卵子皮。痒。啊。我一脚踢开老鸭。我的小巴屌,看上去像一小根煮得半透明的红心番薯,被老鸭啃得湿乎乎亮晶晶。钱国军那个颤颤巍巍的驼背老外婆,嘴里叼着一根烟,不是飞马就是雄师,喉咙底下总是堵着一口痰,永远都在呼嗞呼嗞地响。肺病。乃吤小鬼头忒格会得搞啦,拆天拆地吤,越是葑出孬孬吤圵坞越是要去搞,她的嗓音好嘶哑,则么喏,小卵子中毒气哉。老鸭咬两口会得好吤。嗯,就是介话即,咸班何里恶恶药药吤毒气着哉即。我妈笑着答道。肺病老太婆一把抱过老鸭,再次扯着我的小巴屌塞进了它嘴里。嗞嗞嗞嗞啊痒煞哉。我妈从后面抱着我,不让我动弹。弗可动!她大声呵斥,边哼哼哼哼止不住地笑。
第7页 :第一章
关联记忆:我们贴着腐烂的草扇,趴在阿婉家的茅坑后面。来哉来哉,阿婉来哉,新八压低嗓门急促地叫道。我听见阿婉上座头的声响,一会儿,是嘘嘘的撒尿声。大伙都急了,争着凑近新八刚扒开的草扇缝。阿婉拎着裤子从茅坑座头上跳下来。覅脸啦,小死尸,畜生。她边骂边在后头追我们。新八边跑边噼啪噼啪吐着嘴里的烂稻草。他头发上沾满了烂稻草。有弗有看见,屁股,阿婉吤屁股?我问道。会会弗看见老,咸班看见哉即。剥出卵子华刚说完走开了,一脸不高兴。他远远站着,皱着眉头望着天。话也甮话,咸板看见哉。寿头陆超说,满脸通红。匿有。新八冷冷说道。他吐光了满嘴的烂稻草,正一遍遍炼嘴里的口水,炼一口吐一口。大伙等他吐完口水继续辩解,他又顺手从地里抽了一根麦芯,在嫩头上咬了一口,边嚼边看着大伙。大伙哼着鼻涕都不说话。匿有!新八扔了手里的麦芯,从腿边又抽了一根,咬掉顶端,一个劲地嚼着。好一会儿,他吐出一大口碧绿的口水不快地说道:畜生骗乃,骗乃畜生!
关联记忆:路上遇见新八。耳朵上夹了一支烟。嗐嗐。嗐嗐。点头哈腰,老实巴交。嗐嗐麦弓,侬归来哉啊?换了一个人。
启动新引子:那个新八呢?
关联记忆:新疤老疤新疤老疤。寿头陆超家七石缸上的旧疤和新疤,我们来回指着说。畜生再话,再话畜生。新八叫道。我们都立刻住嘴。新疤老疤新疤老疤。
白日梦式辨析:所有旧疤新疤都被抹去了,连同那个英俊少年,爱吐唾沫的头头,和那个我。细胞换过一遍又一遍。我看不见我,一道活动的虚影,形状模糊。不能走近不能远离。于他而言我不存在,不可通达。于我而言它已消失。以消失延续消失,被过去推送而来抵达眼下,是我。它却被囚禁在了过去,寓形于虚影,无情无义无好无恶无思无念。就算我记得它疼痛它忧伤,也非活体流淌,仅仅是说法,仅仅是说法。悲喜不可存留。它必须剔净它们,将自己彻底掏空。自成虚影,方能进入记忆之书。这根鸡巴呢?还能算是那根被老鸭啃过的巴屌吗?是的是的,它自来过去那根巴屌,那根永远不再生长的透明红心番薯一样的小巴屌。过去不再生长,被黑暗的四壁隔绝,拜访不了现在。你好,永远只是现在这根鸡巴对过去那根巴屌说,永远听不到对方的回声。它没有机会感知后来被割掉了包皮,那根被鸭嘴扯来扯去的皮筋。于它,这一根完全是另一根,于这一根,它是同一根,一个影子,陷在虚无里,可并非完全虚无。
妄想:型号一小一大,颜色一浅一黑,医生将两根鸡巴各掂两下说道,摘下了橡皮手套。
返回辨析:我可以说,这一根被老鸭啃过,但不能说,那一根,被割了包皮。被割了包皮的是这一根。
妄想延续:这三根卵,两尖一圆,两大一小,两黑一白,不过是同一根。这根你还是带身上,医生说着将光头偏黑那根递给我,从手术台上捡起剩下那两根,扔向窗外的虚无。行,一直都随身带着呢,好好儿的。他举起刀片猛地划下来。一蓬血涌出。啊。齐根切断了。没事儿,缝两针接上就行。一针两针,揉一下再揉一下,修好了。
关联记忆:一双漂亮的眼睛,露在白色口罩上方,在盯着它看。她看着边上一个男医生把我的包皮口子拎起来。剪。格嗞格嗞剪包皮,声音从我巴屌那里穿过整个身体直接到了我的耳朵,不是从外头传进来。格嗞格嗞有一点点疼。它进了垃圾桶。
关联妄想:又见识一回包皮环切,她隔着口罩嗡嗡地说,拿饭叉拨着饭盆里的菜。什么感觉?坐在她对面的男孩盯着她问。她想了一会儿,发出闷闷的笑声。挺好玩的,她说,继续拿饭叉拨着饭盆里的菜。
妄想疑虑:脸会漂亮吗?
强迫妄想图像插入:她摘下口罩。是布蓝。眨眼睛。笑。
当下内省辨析:她还在,随时都会跳出来。
外部插入:一头骡子一动不动,站在一片断墙前面,后头挂着半车砖头。叮叮叮。一个戴草帽的男人蹲在拆剩的废墟堆里削砖头。
返回中断的内省辨析:是想念还是因为歉疚?
第8页 :第一章
关联记忆:以前有过吗?她抬起头来盯着布蓝,金丝眼镜里闪出冷光。露在口罩上方的抬头纹。是个中年人。布蓝犹豫着。听不懂是吗?她又问道。嗯有过,布蓝说。几次?她低下头去,准备记录。三次,布蓝说,显得若无其事,有意那样的,还能怎么样?三次?她抬起来头来,重新盯着布蓝。好像是,是三次,布蓝说。疯了。她以前说只有一次。不要命了?她扔了手里的钢笔,转过头来盯着我,问道,结婚了吗?重音在结,严重的疑问。结了,布蓝抢答道。干吗不要呀?她问道,口气反而缓和下来。没有回答。你们确定不想要这个孩子吗?带着不悦,但保持了对合法夫妇最基本的尊重。布蓝看我一眼,说:就不要了呗。轻描淡写,嘴角微微带笑。太随便了,她在病历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一字一顿,以示强调,你们太随便了。手背上的皮又薄又干净,松松地打着皱,仿佛已与底下的骨头脱离。她再次扔了钢笔。布蓝和我同时抬起头来,对视一眼,都没有表情。我告诉你,你刮得次数太多了,子宫壁已经很薄了。我们不能保证你在手术过程中绝对安全。你,得在手术单上签字。她将手术单递给我。我签了字。你俩都到了晚婚年龄,干吗不要孩子?就不怕这次做掉之后再也怀不上吗?她口气变得温和,忽然又充满疑惑地缓缓问道:结婚了吗?嗯。一个不打自招的声音。不签。亲爱的咱们回去结婚,把孩子生下来。我没有对她这样说。我不愿意,婚姻和孩子。中国的男人太可怕了,安娜说,做爱的时候不戴避孕套,女孩一怀孕就让人家去做人流。若是她知道我也是那样的人。你太可怕了,她笑着轻哼一声,来回摇着头说。我们俩都把流产当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只允许意外的怀孕,不允许意外的婚姻,不允许我的河流突然改向。是这样的吗?也许她从此再也不能生育了。然后呢?这就想不下去了。不能不自责也不能自责。一切自责都是伪善。终极结论。宁可坏也不可伪善是吗?但别人呢,谴责仍是谴责。一切谴责都要求你自责,以便给他们即将施与你的宽恕让道。只有当你实施自责的时候,他人才有可能开始宽恕。他们认为存在一种真诚的自责,带着痛苦的情绪或仪式。是的是的,为了消除伪善,自责必须伴随相应的行为,与造成这一结果的行为相当的行为。我切下我的一个手指。大多数人痛哭流涕,或是扇自己耳光,只是中国人吧。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吗?日本人弯下脊柱,一个掉头的象征性行为,他们目无表情。那只是认输,不是忏悔。没有人会原谅日本人犯下的过错,因为他们从不给人以原谅的机会。悔罪与宽恕是如何可能的?只有当悔罪的表演开始的时候,原谅的表演才有可能开始。我当时并没有这样想。我是不是一副憨厚又无措的表情,脑子配合着变得一片空白。多么狡猾的表演。如果我把这些想法告诉那位医生呢?她紧握钢笔,将它插进了我的肚子里。哦,我倒了下去。我只是支支吾吾嗯嗯嗯。还没结是吧,女医生带着轻嘲,口气肯定。布蓝懊恼地轻轻跺了一下脚。她会认为我是故意的吗?应该是。故意的吗?难说。没结婚就让人做四次人流。她飞快拉下口罩,愤怒地盯着我。和手一样,面孔白净松弛,左脸颊上一颗小痦子格外醒目,让她看着显得格外孤僻严厉。就算以后怀上了,也不一定能生下来。会大出血的你知道吗?你们男人真是的。她气呼呼地重新拽起口罩。要几盒补品?术后补血用的。她看了我一眼,嗯,已经彻底屈服,便又自说自话道,八盒吧。去那边交钱,完了去走廊上等着吧。
关联记忆:我从外面大厅朝手术室外的走廊望。布蓝和几个女孩坐成一排,一个个看上去都面无表情。对面坐着四五个男人,同样面无表情。布蓝的身体几乎完全被她边上那位高个子女孩挡着,她披一件绿呢斗篷,从里面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掌,长时间盯着看,神情自若。很好看,脸和手,宽裕又秀丽。从头到尾她都是一个人。你进来,布蓝快步走到走廊口对我说道,完后又急匆匆地往回走。我在一位四十来岁的小个子男人旁边坐下,酱油色脸上堆满了油光光的粉刺。一位小个子女人一手托着腰,歪着身子哼哼唧唧朝我边上那个小个子男人走来。男的讪笑着走过去,扶住她。坐一会吗?他轻声问道。她贴着那个男人缓缓坐下,将脑袋靠在对方肩头,然后才答道:咱们走吧。那位脸上长痦子的中年女医生出现在门口,嘴里不住地叨叨:没见过男人这么小气的,老婆出了那么多血,连补血品都舍不得买。穿绿呢斗篷的女孩从我面前缓缓走过。高高的额头,高高的胸脯,背影看着宽大又丰厚。从她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失望或恼怒。布蓝急急地从手术室走出来,穿着一件白大褂一双蓝带橡胶拖鞋,飞快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站起来叫了一声布蓝,她已经进了厕所。我不想继续坐在那些木头人似的男人中间。快开始了,布蓝从厕所跑出来,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旋即又进了手术室。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手术室靠近走廊的窗户是四块光玻璃,只能看到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踮起脚,伸长脖子,还是什么都看不到。那位高个女孩又出现了。新换白大褂显得有点短,露着一大截长长的小腿,底下两排涂成紫色的脚趾露在拖鞋外头。她的嘴不大,但厚实诱人,鼻子洁白挺拔,一头黑发整齐地梳向后面,在脑后梢盘成一个大髻。她两手插在衣兜里,步伐迟缓,略带阴郁地盯着前方,走进了厕所。太他妈惨了。若是那天没有阻止布蓝,任她一走了之。天哪天哪天哪。
关联妄想:麦弓,哪位是麦弓?脸上有痦子的女大夫从手术室里出来,向走廊大声喊道。我是!我喊道。你妻子死了。她说。死刑,立即执行!法官敲下槌子。砰。倒下。
当下默念:要是她真的死了。要是她真的死了。要是她真的死了。要是她真的死了。对,要是她真的死了。
当下喃喃:要是她真的死了。
外部侵入:一个男人躺在河边树荫下。光着膀子,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当下评判:我爱北京。一切都是那么肆无忌惮。
关联记忆:矮小灵巧的白色身影,布蓝走在河岸上,穿过一簇簇杨树的黑影。天空透出暗蓝,底下浮着一些稀薄又模糊的白云。她在十米开外缓缓走着,下了石桥,往对岸走。咦,她轻轻叫了一声。对面河岸上躺着好多光膀子的男人。鼾声。虫子的叫声。应该是边上种大棚的菜农。那么多人?是人吗?布蓝转过头来笑着问道。是人,好凉快,我说。一条条歪歪扭扭的人形和底下的垫子。真好玩,她说,发出笑声。她顺着泥阶下到河边。她站在河埠头的石板上踢了一脚水。石板咕橐翘了一下。嗯嗯嗯嗯,她挥舞着手臂,总算恢复了平衡。这儿吧,她向我仰起脸,压低声,咱们就这儿做吧。不,别在这儿,我说。一个骑车的男人,在白杨树的黑影里远远地晃过来。就让他们听听嘛,就让他们听听嘛,一定很过瘾。她捧了一把水往我脸上泼。跟我走,我抓住她的胳膊往岸上走。就这儿吧,就这儿吧,她边装模作样撒娇,边伸手捏了一下我屌。我回捏了一把她的乳房。她发出清脆的笑声。我俩从菜农们横七竖八的身体边上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下脚,生怕踩到他们身上。一条窄窄的田埂。拱形塑料大棚,映着月光。她扶着大棚。屁股朝我。半个月亮停在西南角。我拉下她柔软的棉织短裤,杏黄色。什么也不穿?我说。我俩的裤子堆在脚上。就是啊,给你方便嘛,她说,撅起了屁股。半天没进去。她的身体被塑料大棚挡着,不能弯得更低。汪。汪汪。狗叫东一声西一声。呜,呼呼呼。边上出现了狗的喘气声。月光下两只狗眼。十米开外,一动不动盯着我。别来了,好吗?我没兴致了。她说。她已经干了。这些烂狗真他妈烦人,我骂道,退出来,捡了一块泥巴向其中一条狗扔过去。它扭过头,慢吞吞走了两步,停住了。我拽起她的短裤。多么柔软的棉。嗯,这是什么?噢,屎。人的还是狗的呀。天哪,我再也不来你这鬼地方了。这是狗呆的地方,她愤怒地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咱们走吧,我连连向她道歉,懊恼不已。歉意,和羞愧。每回都能轻易把你刺痛,立竿见影。哦。狗还立在菜地里,不住地叫。
第9页 :第一章
内外交汇:小石桥。河埠头。就是这里。
当下反应:唔唔唔唔。妈的妈的妈的妈的。这些能把你刺痛的东西。
由外而内:她坐在河岸上端的石头上,还是穿着那条杏黄色的棉短裤,不是,是白T恤和长裙,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条,不时跷起腿对我挤眉弄眼。脚上是我那双蓝色橡胶人字拖。
疑问插入:是午后还是傍晚,是白天的光,天还没那么热,或是已经转凉。是初夏还是初秋?无论如何至少都要过了七点天才开始慢慢变黑。
返回记忆:你不帮我洗衣服吗?我从河埠头直起头来冲她喊。不啊,看你跟那些人一起在河里洗衣服很有意思啊,她笑着说。蹲在对面石板上的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她被溅得湿漉漉的衣襟像一个大水泡似的垂挂下来,露出两只黝黑的乳房。我喉咙底下涌起一股唾液,淡而无味。我直起身。布蓝在笑,白色长袖紧身T恤,黄绿乱纹长裙,脚上不停地抖着我那双蓝色人字拖。
内外感应:眩晕。
顺势妄想:我落进水里,顺流往南漂。
返回记忆:我把塑料脚盆里的脏水倒进河里,抓起一大捆衣服一起拧。一个女人抱着一只脚盆弓着身子顺着只剩下一个个浅坑的泥阶往岸上爬,脚下不时打滑。
忧虑想象:我踩上去,脚一滑,滚回到河边。
返回记忆:我脱下凉鞋扔向她。接着!她避了一下,鞋子从她身边飞到岸上。我抱着一盆衣服,光着脚从边上的草丛里向她爬去。
关联记忆:她弓着身子在院子的水池里洗衣服,湖蓝色宽带背心里头两个乳房晃来晃去。你以后戴上胸罩好吗?我说。不戴胸罩多痛快啊。路茜不是也不戴嘛,她说,然后又笑道,哎,你有没有看见过她的奶?我没回答。有没有看过,有没有,她追着问。整个露在外头了,我转头看了一眼她的胸,埋怨道,边将手从她领口伸了进去。还以为她会任我胡来,没想到她耸起肩膀,双臂夹着胸部,咯咯笑着避开了。看不见啊,看不见啊,她弯下脖子往自己领口里面看边说道,也就你这样的色鬼会老往人家这里看。
疑惑与辨析:只是图个畅快吗?她们等着男人抓住机会偷窥自己。游戏,可长可短的。在你说出来的时候,它结束了。你说的一切变得虚妄。你没说谎。她们也没有,只是退回了日常。她们穿梭在她们黑暗的腿缝里的黑猫,也许一直就蹲着不动。真相永远只在黑暗中裸露。你对它一无所知,除非你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成为黑暗的一部分?什么意思?废话,对,仅仅是废话。废话总是能引人入胜,因为它们大都衣着华丽。真正引人入胜的是她的身体。当你面对它的时候,真相就只剩下一个:这一个肉体。
顺势想象:她关起门来,光着身子在小院子里走来走去。
关联记忆:她走向院子一角。一只贴地的水泥池。她撩起裙子蹲到上面,飞快看我一眼,毫无表情。尿从她腿缝飞进水槽。大腿紧紧压着小腿。两爿长长的阴唇垂挂屁股缝底下。她的阴唇很长。下午我们宿舍七个女孩全脱光了,关了铁门在院子里打水仗。真痛快。住这样带院子的宿舍真好。圆洞门楣上一块扇形匾,逸园,绿字,汉隶。左边一块白底黑字竖匾,退休教职工活动中心。右边一块白底黑字小方匾,关心下一代工程办公室。一个男生光着膀子趴在对面男生宿舍楼窗口向下看,一清二楚。从对面楼里能看到你们的院子,我说。管他呢,爱看就看吧,她说,来吧,快来吧。她边往水池里撒着尿,边向我搔首弄姿,发出清脆又甜蜜的声音。对于男人的欲望,她们的直觉多么犀利,就像写在了白纸上。不想被敲碎,就得立刻一跃而起。
关联记忆:拥挤的车厢里。八一桥上。我俩被四周的乘客来回推搡,紧紧贴到了一起。他们表情漠然,气味难闻。我俩正好借机取暖,就像置身大海,听天由命地随着波浪晃荡。她向我仰起脸,心领神会地笑着,手伸到下面,拉开了我的裤链。她不停地捏我,越来越用力。她一直看着我。她拉下我的脑袋,在我耳边低声说,真刺激。很刺激,我说。她把它从里面掏了出来。她开心地笑起来。
关联记忆:我在她床上日她。上铺。宿舍里没有人。布蓝布蓝。乔的声音,夏天,从外头院子里传来。我停了一会儿,继续日她。床吱吱嘎嘎晃动着。布蓝布蓝。乔推开了宿舍门。一股热浪涌了进来。我不想停,继续日她。她在底下笑出声来。不不,她不在里面,门外路茜的声音。她猜到了,拉着乔往外走,应该是在拉他走吧。布蓝说过会儿在宿舍等我们,乔说。固执得要命。我停了一小会儿。快到了。算了算了。我继续日她。她开始哼哼,嗯嗯地叫,边冲我笑。他们不在这里,路茜说。他们,你说他们,谁是他们?乔应像是在挣扎着要往里走。傻瓜啊傻瓜。
妄想:乔撩起蚊帐。空的。乔放下蚊帐。他们没在里面!他对路茜说。走了。
妄想修正:乔撩起蚊帐,看到我们正在做爱。啊你们好。乔笑着用中文说道。
妄想满足返回记忆:我加速来了几下。她的小腿有力地钳紧我的腰帮着我加速。不管他不管他,她急促地轻声叫道。她的床架子把邻床撞得砰砰嘭嘭响。乔总算反应过来。他俩轻手轻脚走了。他妈的。我听到路茜在门外骂道。我真蠢,乔嘿嘿笑着说。我俩互相看一眼,捂着嘴大笑。
第10页 :第一章
继续妄想:乔来吧要不要要不要?布蓝向乔撅起光屁股。乔掏出了家伙。布蓝从蚊帐里踢出一腿。乔一把抓住她的脚,日了进去。
妄想修正:乔来吧要不要要不要?布蓝向乔撅起光屁股。乔犹豫着,许久,他掏出家伙。布蓝一脚将他踢倒。
对称妄想:路茜,你想让我日吗?没等她回答,我剥下了她的内裤。不行,恶心。我把她的内裤拎起来。他妈的,她笑着骂道。
为摆脱妄想而起的妄想:她的屁股和乳房,像白色的橡皮。
为摆脱妄想而生的评判:恶心。
现实反应:往河岸上吐了一口口水。
关联评判:人种障碍。
关联记忆:安娜的蓝眼睛。她穿了一件薄薄的短衫,半透明。激突。两只模糊的小乳房。她在煎香肠。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一字一顿用中文说道,我刚才在做背部按摩。你晚上可以住在这里。她看着我。蓝眼睛。我无法触及它后面那个世界。只有呼吸和肉体能将那两个世界融合,只有融合的呼吸和肉体能告诉你两种人类是否属于同一个世界。友情做不到这一点。安德斯不在吗?我问道,声音听着不自在。他消失了,安娜举起一只木勺一只手,笑着自嘲说。她往嘴里塞进一截刚煎好的肠。嗯,味道真不错。你要尝一尝吗?她嗞吧嗞吧舔着手指往卧室走。我这才打定主意离开。她捧着床单和薄毯从卧室出来,将它们放到折叠沙发上。你就睡沙发吧,我睡卧室,她说。我得走了,我说。声音不自在。你不住这儿吗?她满脸惊讶地问道。我一定神情怪异。她不悦地挥一下手,说:好吧,随你便。
疑惑与辨析:她没想跟我做爱。也许,应该没有。按她们的普通习俗,那样邀请只是出于礼节。也许。我不是外地来京,没有理由留在她家过夜。没有例外吗?就算她真有此意你也不能那样去假定。去黑暗中辨认你的黑猫吧。
妄想插入:午夜。我走进她卧室,站在她床前。她抬起腿将我踢出门外。
返回疑惑与辨析:我对她没有欲望。我无法日一个异族朋友。王宁日丽莎大龙日玲玲的时候他们彼此看对方的眼睛吗?
关联记忆:我的眼睛跟你一样,你看。路茜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睁大眼睛凑过来。棕色,不是黑色。比我的浅。我的也不是纯黑。脸颊上一层浅棕色汗毛。安娜脸上的金色汗毛。更长。
顺势想象:小乳房四周布满斑点。
目标达成:欲望中止。
疑惑与辨析:这是什么?从异域的边界传来恐慌。不是吧,只是没感觉。麻木。麻木就是失去了爱与欲。打住,就此打住。恺撒不要慈禧太后,他要伊丽莎白·泰勒。要与不要,他决定不了。
关联妄想:恺撒步入金銮宝殿,宝剑战靴切嚓作响,穿行在七十二根楠木柱之间。视线破碎,不适合交际花们群魔乱舞。一群绿衣宫女跳着荷花仙子舞。一大堆红缨西瓜帽趴在地上,底下拖着一条条长辫子。孤家寡人龙椅上睡着了。樱桃小嘴皱皱巴巴,不住流着口水。银质镂空指套,长长弯弯尖尖,镶满了绿松石和红玛瑙。屏风般的黑帽子,像口铁锅倒扣在脑袋上,上头插一支红牡丹,底下挂满夜明珠。怪物,露着一对空洞的小眼睛。羊痫风要发作,他决定不了。艳后的毒蛇与酥胸。危险与宝藏并陈,才是催生精液的好帮手。鸡巴要翘,他决定不了。异域的边界,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恺撒掏剑不掏屌,划破了太后肚皮。异类!恺撒大叫,收起了宝剑。烧了,他说,带着厌烦和轻蔑。火光中忙碌的黑影,吵吵闹闹剥着大水缸上的金皮。我们为什么会在猪的林子里遇见神的建筑他们感到疑惑。烧了,他们说,脸上闪动着西洋楼的火光,从不想要解开自己的疑惑。除了金子和银子,不许他们和我们一样。唯有金子和银子不分彼此。唯有金子和银子。
对称妄想:慈禧太后掀动帘子:将汉人一律逐出城外,金子银子统统留下。
疑惑与辨析:两次败给女真人,有没有李自成吴三桂都一样。谁都进来过。契丹女真与蒙古。成吉思汗打的是女真人的北京。谁占有了它,它就是谁的。它被谁占有了,它就是谁的。男人的逻辑。唯一的逻辑仅仅是,他们确实被希特勒吓坏了。普鲁士人被划出德意志,留下的尽是文明,然后抱紧人道主义花瓶再不敢撒手。二战以后,没有人再记得失败和凯旋,连想都不敢再想一想。思想死于界限。德国从此只有经济,不再有哲学。法国人玩起了俏皮。一个叫怨恨的幽灵,在金子里游荡,舒展着筋骨。合同做着当年大汗的事情。一个女人头顶金盘,从日出走到日落,从伊朗走到图兰,一路如此宁静和平,无人抢劫。他和他的儿子们,创造了广大的无人区。一个蒙古兵足以杀尽撒麻耳干一个村。只要他叫他们互相捆绑,他们就会从命。所有的秘密只是屠城,向西,向南。向北京。日啊。可是布蓝不是我的,即便在那些时候。无论如何,要警惕比喻。因为,
现实反应:哦,灰尘房到了。他妈的独眼龙。
现实情形:麦弓前独眼龙女房东站在路口,躲在弄堂西墙刚刚浮现的一小片午后的阴影里。“回来了?瞅你一身的汗。”她说,说不像说,问不像问。麦弓没有搭理。“这天儿可真热。”麦弓听到她继说道,听不出是在对他说,还只自个叨叨。一股热风从南边低矮肮脏的柏树丛里吹来,涌进了弄堂。独眼龙闭起那只真眼,睁着塑料眼继续盯着麦弓,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第11页 :第一章
现实反应:风吹过她的身体就变臭。这不公平。是垃圾污染了空气。
独眼龙和她的肺痨丈夫
一个矮个儿男人拎着一只锈蚀的铁皮油桶,歪斜着身子从弄堂深处往路口走来,边跟一位蹲在门口抽烟的男人打招呼说话。随着他蹒跚走远,两人都加大了嗓门。他嘴里有两只大银牙。大银牙配独眼龙。去年她也这样站在路口,拿一只眼睛打量我,像猎人寻找着猎物。我搬走后,她又每天一下班就在路口站着。看来她家那个破厨房这会儿又空了出来,麦弓心想。“找房子吧。”她忽然开口说道。吓我一跳,没搭理她。她把握十足,又接着道:“我们家有一间,就几步路,要不去看一看?”我掉转自行车,跟在她后头。一间向东的小房,留着一股浓烈的油耗味,厨房刚清空的。一块黑乎乎的编织袋布系在屋子四角,沉甸甸地低垂着,挡着三分之二的房顶,上头结满了深褐色的油珠,隐隐还能看出底下红蓝白三色条纹。那块裸露在外的房顶上糊满了一坨坨带草茎的泥巴,上面嵌了一些歪七扭八的细椽子,椽子上挂满了一串串毛绒绒的灰。北方人不知道在檐子下面垫上板簧,把屋顶弄得干净一点吗?或许只是懒惰。让他们想想要那样干也许他们都嫌累,还不如叼根烟去外头蹲半天胡同。他们从前是怎么修茅草房的?他们会像我们那样打草扇吗?草扇?什么草扇?没听说过。独眼龙说。她并没有说,只是一动不动站我边上,让我浑身不自在。她见我半天没说话,又试探着说:“有块布挡着灰总归干净一些吧。你要不喜欢,明儿我一早我就叫我老公给你弄下来。”我没搭理她。父亲和阿明单膝跪地压住龙骨,两手各握一股稻草互相盯着对方。紧张的坏笑。“开始!”我喊道,在他俩中间挥下手臂。稻草飞来飞去,下手都很快。阿明稻草抓得大大小小,根上不齐。他比父亲先打完整根龙骨。父亲拎起阿明打的那片草扇,从上面扯下一大把稻草来。“缚头还好再缚得松些来,介么打得还要再快些来。”他讥嘲道。阿明趴在草扇上,手里挥舞着菜刀。草末四溅。他把顶端切得展展齐。干净。漂亮。我抓起一把稻草,掐好合适大小,用力甩掉碎末。“快!”他伸出手来催促道。我把草根在膝头戳齐,他一接手我就立即去做下一把。我把一把干干净净的稻草递到他眼皮底下。“快!”轮到我催促他。独眼龙笑了。哦好是看到我在笑。“是不是?有块儿布总比没有要干净吧,再说也不碍什么事儿,你说是不是?”“还是麻烦帮我拿下来吧,”我说。来北京托福的人越来越多。学院的铺位一直涨,还不好搞,还不如那间厨房。和布蓝两人一人拿一块小铁铲刮窗户和墙上的油垢,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油耗味仍然挥之不去。算是最合适这一家子的标签吧,他们多古怪。我俩一做爱独眼龙就在小院子里走动,发出各种声响。她老公跟着一个劲地咳嗽。“今天独眼龙是怎么了?咱们做了好半天了也不见她来偷窥。”布蓝说。随后我听见她女儿在北屋扯着嗓门狂叫:“麦当劳!”布蓝满脸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笑起来。“好好做,别开小差,”我说,“好不容易清静一回。”“背!”独眼龙大吼一声,“给我背!”她女儿嚷得更凶:“我要去麦当劳!我要去麦当劳!”小女孩停顿片刻,突然恶狠狠地喊道:“你不是人。啊——啊!——你不是人。麦当劳。麦当劳。你是幼儿园管传达室的,还想来教我。”独眼龙一时嗓门变小,是受了打击?“背书,什么麦当劳。”她女儿越战越勇,肆无忌惮的声音:“滚开!滚开!”独眼龙动手了,一阵劈里啪啦打孩子的声响。小女孩嗷嗷直叫。“天哪,”布蓝轻声感叹,完全不是她平时的爽朗作风。“你今天一直都不在状态。”我停了下来。“是吗?”她显得心不在焉,“或许是独眼龙没来窗口偷看吧,少了点刺激。”布蓝故作轻松,可还是兴味索然。“还做吗?”我问道。“再做吧,也许一会儿就好了。”她说。小女孩止住哭,重新对母亲嚷嚷:“你打人。我明天告诉校长开除你。你什么东西?不就是管个破传达室嘛,”似乎觉得还不够分量,她又补上一声尖叫,“管传达室的!”这下轮到父亲发威了,喉咙里呼噜呼噜响,听不清他在吼什么。大银牙嘴里含了一口痰液,要不就是一口泡饭。“我快一个礼拜没来例假了。”布蓝黯然道。“会怀孕吗?”我问道。“很有可能,你买的是最便宜的那种避孕膜,可能根本就不管用。”她说。嗷嗷。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麦弓懊恼地轻轻叫起来。“真烦真烦。她还在哭还在叫还在骂。”布蓝推开门,冲她那辆歇在墙脚的红色自行车踢了一脚,然后朝北屋大声喊道:“孩子别叫了,我耳朵都聋了。”她猛地摔上门,脸上挂着一片泪光。她拿手背抹一下眼睛,背靠着我坐下。我抚摸她头发。小孩不叫了,但仍在一个劲地大声抽泣。她开始背课文,用小学里通行的一步一抑扬宣叙调,赞美一位援藏干部的无私奉献。“这样的声音以后就是新闻联播。”我说。布蓝没笑。“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小女孩每次背到这里就卡壳。“我又回到了故乡,我回到了故乡。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下面呢?”独眼龙的吼声。“我回到了故乡,他的眼睛,他,他的眼睛,我不许你来烦我!”小姑娘再次尖叫起来,“我自己背。我又回到了故乡,我回到了故乡。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我不背了,不背了!”书摔在地上的声响。她拗不过独眼龙,带着哭腔又一次开从头开始。布蓝开心地笑声出来。“我又想要了。”她说,拿脑袋来回摩着我胸口。“还用膜吗?”我问她,好像她这会儿变成了一件易碎品。“随你吧。”她说,听上去还是有些消沉。“你真的希望我跟你同居吗?”她转过身来,附在我耳边轻轻说,“去那边买些东西,膜就行,我讨厌用橡皮套。”我走过去。果然有这东西。“我要这种。”我对那位身穿白大褂的女孩说,她双手塞在衣兜里倚靠着身后的玻璃柜。“什么?”她问道。“避孕膜。”我大声地说。“要几个?”她问道,边弯下腰,两只红指甲勾住了我指的那一堆小塑料包。“要多少。布蓝?”我大声问布蓝,她在柜台那端若无其事地东看西看。服务员迅速将目光转向她。她装作没听见。“十袋够吗?”见她没理我,我又大声问道。她抬起头来,惘然地微笑着,眼睛忽闪忽闪,看看我又看看服务员。随后她慢慢吞吞地走过来,低声说:“够了。你真烦人,那么大嗓门冲我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要和我干那事。”“我没有用过这种东西,”我笑着说,“不知道一袋能用多久。”“你可以买二十打,反正用不完可以由别的女孩接着用。”她说。“是吗?”我说,“有这么多呢?”我说,“说不定真得剩一大半。”“你真恶心,”她嫌恶地盯了我一眼,飞快走出门去。她一路绷着脸,不再说话。“怎么了?”我问她。“没劲,还没开始就说这种话。”她说。“想想,从此不用戴套了,岂不是很爽?”我凑近她耳朵轻声说。“真恶心,”她开心地笑起来。恶。恶有恶报。她那里整天痒痒。那东西太薄了,很快就被一个执固的精子穿破了。独眼龙趴在窗口。小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做那事儿,动静还倍儿大,她说。她没说,她想。在死去的小院,油腻黑暗的一角,一对恋人四肢紧紧纠缠彼此倾吐着体液发出类似痛苦和哀求的喘息。即便在无神的天幕下,快乐也有一副偷盗者的面孔。在偷盗的快乐中,我们呼吸着蹲伏在那间死屋里的恶与不幸。这不公平。只是垃圾污染了风。一到九点半,独眼龙便准时关上院子的小铁门,决不为我们留门。我俩浑身湿漉拍打着铁门,大声喊大姐大姐。很久她才出来开门,嘴里不停地叨叨:“我可不是旅馆服务员,甭管多晚,也甭管刮风下雨,只要你俩外头咚咚敲两下,我这就赶紧起身帮你俩开门起。就算我是旅馆服务员,你们交的这点儿房钱也远不够这样的服务啊。”不管说得多含糊,她总会让我们听清楚这关键的几句。她老公趿着一双布鞋,咳嗽着从北屋出来,憨厚地冲我们笑一下,走到门口的铁桶前,往里面撒尿。因为咳嗽,他的身体晃个不停,撒尿的声响时断时续。“他家都有肺结核,”布蓝说,“路口院子里的那个老头是他爹,快死了。”屋檐下,老头缩在一只籐椅里晒太阳,无力地咳嗽着。呃呃嗯,麦弓感到自己喉咙发痒,忍不住想干咳几下。他看到大银牙走到路边那片肮脏的小松木林前,将一铁桶尿倒了进去。苍蝇的乐土。也许,我从他这里接过了肺病,麦弓心生疑惑,拿车轮顶开了面前一截绿色的小木门。他妈的,秃头房东。
第12页 :第一章
你的电表在走
麦弓的现任秃头房东,他前任肺痨房东的弟弟,光着膀子,像一只肥硕的大壁虎,紧贴在麦弓那间屋子的窗玻璃上。他身上只着一条蓝色大裤衩,东屋的裁缝送的,一手攀着门框一手抓着屋檐的椽子,斜立在那条窄窄的水泥窗台上往屋里张望。因为个子太高,肚子太大,他不得不费力地弯起脖子,让脑袋不至于顶到屋檐,不然,他那顶油腻疙瘩的假发套就有可能挂在那里。在他下方,东屋的孔老头坐在敞着的屋门前默默抽烟,对眼前的景象视若无睹。他妻子和大女儿在里面埋头踩缝纫机,二女儿和三女儿团着身体在床上睡觉。嗯,轮到她俩夜班。还不到一岁的小女儿光着屁股在她俩边上爬来爬去。老头看到麦弓推车进来,微微牵动嘴角,还没做出什么表情来,便又恢复了原样。
秃头房东从窗台跳下来,笨重的身躯将小院子蹬得一阵哆嗦。他拍拍手说道:“我看不清你屋里有什么电器没关,可大白天的电表一个劲地走字儿,里边肯定有电器开着。”“有吗?”麦弓冷冷地问道。“这可不行噢。咱们可是有约在先的,除了普通照明,你不能随便用电。”秃头说话的时候不看麦弓,只盯着自己不停拍打的手掌。
秃头
四十出头,一身肥膘,满面油光,上头布满了痘疤,像是砂子枪打过一般。他鼻子粗大嘴唇厚实,却长了两只与那张大肉脸极不相称的小眼睛,不住左右闪动,显得有些鬼鬼祟祟。那顶乌云一般盘在头顶的假发套,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部件,肮脏油腻,沾满了灰尘与头屑。从来没见识过他的瘌痢头,麦弓心想,也许他只是在夜里洗,也许从来不洗。
苍蝇与灰尘
“我出门时所有电源都关了的。”麦弓说着看了一眼秃子那顶假发。实在是太脏了。
“我都检查过了,就在你这儿。”秃头不容置疑地说,还是不看麦弓。
麦弓开了门。一股热烘烘的灰土味涌入他的鼻孔。调频台传出轻微的乐曲声。秃头带着一大群苍蝇走进屋里。“你把苍蝇带进来了。”麦弓大声说,迅速关上音响开关,但秃头已经听到了。
“你看就是你的音响!”秃头说完便嘟哝着急急地往外走,两只肥胖的手臂甩得飞快,仿佛这急匆匆的步姿有助于他痛下决心,“这月你得加十块钱房租。”秃头一摔门出去了。摔得太重,门又弹开了。又一群苍蝇涌进屋里。它们密密麻麻地簇拥在石膏天花板上和屋子中央那根油乎乎的灯绳上。
暴晒了大半天,灰尘房里闷热无比。麦弓身上开始不住冒汗。他脱下湿透的T恤,拧出一把汗水,然后瞄准墙角,让它从墙面回弹,落进下方的红色塑料盆里。“嗬嗬。”他轻笑两声,从地上捡起平时用来打苍蝇的牛粪纸,用力往身上扇。
这两天苍蝇数量急骤回升。想走了,你就会听之任之。再见了,再见吧,陆翼锋的宠物们。一切道别都是诗。麦弓从地上拿起热水瓶倒出半杯水,见底了,全是水碱,一口干。汗涌得更快了,从下巴一直流到了肚脐眼。好难喝,还是前天向房东老太太要的,她可真小,顶多也就一米四。她丈夫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一个劲儿地咳。咕咕咕咕,鸽子挤出一泡屎,落在他肩上。两个肺痨一个秃瓢。“你之前住的那家男的也是我儿子,我大儿子。吾们家就这俩孩子,这边一个那边一个。”小老太说,一副小男孩似的破嗓子,上牙一多半趴在外头,说什么都像是在说喜事,“老大打小不爱说话,人老实,到哪儿都受人挤对,这不,去年下岗了。他就有口痰,跟他爹一样,看着蔫不唧儿,可干活麻利。你这小院儿的几间房,就是他帮着盖的。”“老二看着身体挺棒的,”我说。“吾们家老二跟他哥可不一样,身体倍儿棒,人也特机灵,可就是不爱干正经事儿。你瞅他,养了那么多鸽子,净瞎耽误工夫。他是那什么,”她收小声量噘起嘴,身子略微往前一探,举出一个食指来,换了副一五一十说悄悄话的架势,“跟我和他爹一块儿住,所以呢,村里分给他的承包地要比他哥多出了好几亩,就在河对岸。他呢懒得去归置,租给了四川人种大棚菜,自己一心一意伺候那几只鸽子。他呀,跟你们南方人不一样,不爱操那钻钱眼儿的心,忒累。”放屁。无论如何,得跟您说再见了可爱的小老太。再见了,苍蝇。麦弓端着空杯子,举头看着停满石膏天花板的苍蝇,心里默念道。我亲爱的战友,多少个夜晚咱俩敞开大门,仰着脖子并肩战斗,在两张垂得像吊床似的钢丝床上跳来跳去,将握在手里的牛粪纸一次次拍向天花板。新鲜的和风干的死苍蝇连着一缕缕灰膏灰不住落在我们身上。他每拍几下,便要嘎啦啦扭上几圈脖子。哦,拨两只吃饱污苍蝇搞煞,吃弗消吃弗消,他笑着说。只要不超过十只,我是不会搭理它们的。一旦过了这个数,我便会毫不犹豫举起牛粪纸,来怀念你我的友情。这并不容易。灰掉进了眼睛里。涩。揉出了眼泪。仰起脑袋。一片模糊。拍。脖子僵硬。拍。灰又掉进了眼睛里。亲爱的米开朗基罗。我倒在床上,左右甩动脖子。歇一会儿吧,天顶只缺一角,没剩多少活了,亲爱的米开朗基罗。灰尘落在我的面孔手臂和大腿上,在我的舌头和腮帮子里飞速生长。我将它们吐出去又吸进来。我嚼一下,牙缝里嗞嗞嗞地响。苍蝇又聚在了一起,围着我嗡嗡叫。一只苍蝇大胆地停到了我的鼻尖上。“死了吗?”房东小老太问山东孔老头。“没呢,你没听见他在咳嗽,”山东孔老头说。我咳了一声。鼻尖上的苍蝇没有动。我继续咳,震得自己头皮发麻。它飞走了。“肺结核,”医生摘了听筒说。秃头房东的父亲坐在屋檐下,脸色好难看。“吾们家那位又住院了,”小老太站在弄堂口,向我笑呵呵仰着一个小脑袋,“还是肺里的毛病。之前不是肺炎嘛,住了一个月医院就没再咳过。前一段又咳了,你都听见了吧?咳得叫一个凶啊,一会儿一口血,一会儿一口血。上医院一查,变成肺结核啦,且得住一阵子呢。”痨病。现在我也得了。不能超过十只,不能,不然天顶便会传来吃饱污苍蝇的恶臭。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蚊子,还真没有。印象中也没在那间破厨房里见过蚊子。死屋子,连蚊子都不愿光顾。我的血在这里败坏。屋子抖动起来。一辆运土大货车晃动着从窗前缓缓开过。一些石膏灰落进了他手中的空杯子里。灯绳上和天花板上的苍蝇一齐飞起来,盘旋着,寻找新的落脚点。一蓬尘土糊住了南面的小窗。麦弓的鼻孔里灌满了热乎乎的灰尘的味道。苍蝇又重新聚集在灯绳上和天花板上。麦弓一阵急咳,随后一阵接一阵咳嗽从他肺腔汹涌而起。你只是一时受困在此,只是一时。就快要穿过去了,无穷无尽的灰尘和苍蝇,把污秽留在未来之路的这一头,听它们在虚无里嗡嗡作响,噬咬我脱下的影子。我还有机会新生。他咳得满脸通红,将脑袋埋进了双腿中间。灰尘钻进了陆翼锋耳朵里。他不停拿棉签掏着耳朵。
第13页 :第一章
“你给我看看,我耳朵是不是在出血?”他说着把一根浸透了鲜血的棉签举到我眼前。“没有。”我说,随后就看到一股稠黏的血从他耳朵里面慢慢流了出来。他没觉察到,又将棉签塞回耳朵里。这下上面吸足了血,他看到了。“问题大可能弗大吤。不过还是回梅城去看稍为放心些。呵呵呵,”他从将一团棉花塞进耳朵里,拍着我的肩头笑起来,“看来侬是死死活活都要留达葛圵坞哉。我弗来陪哉,要死侬一个人俆起死。”他穿上绿色的灯芯绒衬衣,和我一起去魏公村新疆村吃饭。一个糖拌西红柿一个水煮肉。我不住地往嘴里送软嫩的水煮牛肉。好久没这么痛快吃肉了。“侬弗吃?”我问他。“再歇一歇吃。”他说。他夹了一块西红柿送进嘴里,然后扔了筷子抱紧自己身体。“奈格回事体?”我问道。“冷。估计歇歇会好吤。”他说,身体抖得厉害。“侬可能生病哉呢。介热吤天,侬道看看马路高头何家来咚穿灯芯绒衣裳?”我笑着数落他。“冷,真当冷。”他说,脸色变得煞白,额头起了一片汗渍。“我看弗来事呢?”我最后探了他口气。“我看是弗大来事。”他牙齿打着战轻声说道。“起医院?”我问他。“医院甮起吤。饭覅吃哉,还是回屋里起,棉被裹紧,好端端困一觉出一身汗肯定好哉。”他不太踏实地看着我,像是问我这顿告别宴是否可以就这样算了。是因为我易怒还是对人太过粗暴?不是,当然不是。他来时夸下海口,这会儿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仅此而已。他深陷在钢丝床里,身上裹了两条被子。它们很快全湿透了。“看样子弗大熬得过起哒,要么还是拕来起医院。”半夜他轻声对我说,嗓子干得发不出声来。麦弓捏了一把床上那条蓝底白圆点的小被子。他给我留了这条小垫被,和买完车票后仅剩的二百块钱,他心想。“夯两床棉被你帮我都掼坏或者烧坏,全部都汗里浸透过,活活臭吤,用不着哉吤。垫被倒是新个,晒晒可能还好用,”他说,“中耳炎。医生说主要原因是环境太脏。聋是弗大会聋吤,回起休息两日就会好。人发寒热是疟疾,主要是何兮,生中耳炎之后人吤抵抗力弱哉,杂七杂八个病毒都攻进来哉。”他躺在急诊室病床上,面带笑容。这下放松了。“介是还好,”我说。“还好还好半边乌焦,”他说完忽然眼睛发亮,变得很兴奋,像是有什么有趣的秘密要告诉我。确实是放松了,仿佛离开灰尘房就是捡回了一条命。“葛里有两个女护士还有些漂亮呢。想不想日?”他压低嗓门问我。我在这个破床上日过布蓝。顶多也就一两次,没一次是痛快的,大都是去她那儿做。“住这种地方实在太恶心了,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不生病才怪呢。”她说。她一直说,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说了要我赶紧离开这儿。她从东院骑车来看我就是来跟我说这些,一遍又一遍,让我一页书都看不下去,我那时想。她每次都是那么说,我每次都是那么想。我没有转过头去。它能穿过去。万一穿不过去,说明它不合格。如果我已经决定接受,她说什么都只会令我厌烦。她还在不停地说。“滚!”我转过身去对她吼道。我没有朝她吼,只是想要那样做。我背对着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听任她在我身后不停地叨叨。她终于停了下来。我听到她在抽泣,随后是开门声,推车声。叮叮当当。她的自行车在屋前石子路上起起落落的声响。渐渐远了,向着黑沉沉的正在修建中的三环方向。对,我希望她离开,尽快。她与我母亲抱头哭泣。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对她们来说这是一种伤害,需要为将我抛弃在此而悲伤自责。她们让骄傲分泌出羞辱。她们不会有机会见面了,不会有机会交流关于一个生硬的男人的点点滴滴。大货车的声响。屋子和地面又开始抖动,紧随着外头小路起伏的节奏。石膏天花板咔嗒嗒响过一阵,又是一大团灰土从小窗的裂缝里涌进屋里。叮叮当当。她娇小的身体贴着一辆长长的货车。她抹着眼泪穿过搭满脚手架的苏州桥。泪水混合着尘土。在十一国庆到来之前,三环将全线通车。老资格央视女高音们重复宣布着喜讯。从杀猪女高音到花腔女高音。这一份生日厚礼,“他们把整条路上的树全都砍掉了。”路茜满脸惊疑地叫道。最主要的是碾坏了一条小路和一间路边小屋。我斜穿车杠,贴着梅林湾边的土路向梅东方向骑。远远近近的高音喇叭忽然在田野上响成一片。下午三点半,由《 东方红 》准确报时。他为人民谋幸福花儿嗨呀层层叠叠前后相继穿过大片碧绿的麦田构成浩大的和声。我独自一人,因为高音喇叭里传出的歌声而激动不已,奋力蹬车向前,像是有新的生命要随它一起开始,像是路边的麦子也在跟着轻轻颤动。每蹬四十二脚,就过一根绑着高音喇叭的电线杆。它被我甩在身后,声音越来越弱。前头的高音喇叭声一点点变大。它们并不完全同步,听着高亢又悦耳。是因为空旷还是因为我个年纪就喜欢高音喇叭。下午三点半,中国的城里人也许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一片被高音喇叭焚毁的焦土。共和国元首们人手一只高音喇叭,连成一串。同志们好。江泽民使出了全力,要让声音传得更远。他不能像邓小平那样懒洋洋地喊。究竟是什么口音?向全国各zhou人民表示热烈的zou贺。麦弓笑起来,看了一眼空空的杯子。向全国各zhou人民表示热烈的zou贺。我在她面前模仿江。她笑了,又抹一把眼泪。一个生硬的人。我追到她宿舍。我撩开蚊帐,她在里面哭泣。如何才能安慰她?我扮不了小丑。我抚摸她的脑袋。空洞。只是手在动。总是这样,情感呆立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来信说要分手。他终于提出来了终于提出来了。”她满眼无助。我浑身一激灵。一根小刺插进了我的尊严。身体与情感这才重又连成一体,分泌出冷漠。隔绝,在她那个无助的瞬间,我和她都看到了这个叫做隔绝的东西。爱情不在此地降临。
叔叔
他长得好奇怪。一个钥匙扣上的小弹珠游戏能玩那么久,还玩那么投入。智商高一点很快就过嘛。这一局坚持够久的,珠子掉洞了。得意了。一二三,果然。哼哼哼哼,呃呃,又转过头来冲我乐。笑得也好怪。又低头玩上了。“让我玩玩儿。”佟雨向宋远伸出一只细细的胳膊。好醒目,手掌上这只露指黑手套。
“还挺酷。”宋远看了一眼佟雨的手说。
“哼。”佟雨从过道缩回了手臂。
“叫我叔叔我就给你玩。”宋远说,收起了钥匙扣。
“到了,下吧。”陈叶对女儿说,跟着车里的人站起身来。
叔叔?和他差不多年纪的我都叫哥哥。叔叔。分明是挑衅,想要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身份。突然走了一个哥哥,突然多了一个哥哥让我叫叔叔。他光着膀子站在床前,前胸正中间一道粉色的疤,从胸口开到肚脐,像是埋着一条细麻绳,底端两个点,指甲盖那么大。后背还有一道,沿着左肩胛骨弧线,好帅。我伸过手去。不能碰你哥的伤口,奶奶瞪大眼睛说。我没碰过。我不会伸手去碰他那里。他的雪白的半透明的皮肤,我也没怎么碰过。他插着管子躺在病床上,身上都是绷带,看不见到底什么样儿。家人全都围着他。我在手上缠上白纱布,受伤的样子,看着好帅,跟佟石哥一样。四五岁就那样,谁也不知道,连他也没告诉。也许他全知道。反正是走了。到了大学他就是大人了,应该什么都不一样了吧。大侠出发了。身披被单,手执扫把柄,戳一块枕头巾,是郭靖还是乔峰,还是欧阳锋,领着我,从小床上踩一脚电视柜,落到大床上,上了衡山,再登嵩山,那两只大樟木箱子,奶奶祖传的宝贝,咚咚咚连弹三下,跃上窗台华山上我俩并排站立。跟我来,他向我一挥手,跳进藤椅,又沿组合柜爬到餐桌另一侧,从椅子跳回对面小床上,底下正好放着两双拖鞋。踢踢踏,大侠将手指放在牙里啃,指甲边缘总是爆皮儿,晃着一副罗圈腿往厕所走,哼哼,连我这从不爆皮儿的也都学会了。佟石那腿估计就是住院时跟床上躺的你信不信,他不能动换啊,奶奶说。什么都怪到那次手术上。他穿一件红色的T恤坐在泳池边,干瘦,不能下水,只能看。不能碰,奶奶说。我听着他的呼吸,手指贴着床褥一点点爬,等着他细长的手,从那一边伸过来,抓起它。一直没有触摸到。他躺到我身边,手臂围着我的身体,嘴凑近我的脸。等了一整夜,他没有伸过来。他在看我,能感觉到,从后面来的目光。
第14页 :第一章
“佟雨上初中了吗?”后面的宋远问道。
哪那么小。
“马上就上初三了,”陈叶说,仰着头盯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这不刚在牛街租了个房子。她明年考高中了,不想她来回跑。”
我俩都不会再回爷爷奶奶家住了。佟雨屈起手指,抵住手套上柔软的皮面,叔叔,还挺舒服的,往宋远一侧微微摆了一下手臂。
“那块应该是师大附中吧。”宋远说。呃呃。
“嗯,能考上师大附中当然好啦,不成就只能接着在回民中学念。”陈叶说。
“开学前先带她出来玩儿一玩儿。”
“嗯,放松一下,以后就没得玩儿了。”陈叶说,“到了。呆会儿你就直接上餐厅去吧,我单位的人还都挺好的。”
“行,一会儿见,呃呃。”宋远伸手轻轻打了一下佟雨来回摆动的手掌,出了电梯。
佟雨转过头去。“叔叔。”她冲他的花衬衫背影嘀咕了一声。没听见。好后悔,把人家的玩笑当真了。
一场辩论游戏
白佩德撕开牛皮纸邮包。五册《 标志 》杂志。淡蓝封面。第二期。他妻子,高大丰满的弗莱堡大学文学博士,轻晃着一头及肩金发,迈着外八字步走进了他的书房。她的眼睛蓝中带灰,清澈又冷淡,透着显而易见的傲慢,或许正是这份傲慢,让她显得远比自己笑口常开的丈夫要老相得多。
“《 标志 》杂志。有你的文章。”白佩德朝妻子抬起头来,冲她咧开大嘴笑道。“看上去印得不错。”他妻子轻描淡写地说,冲丈夫微笑着扬了一下眉。“印得相当不错。”白佩德从目录页翻到他妻子的文章那儿。“翻译怎么样?”他妻子走到他的书桌对面问道。白佩德推一下眼镜,乐呵呵地看着妻子,并不急着回答。“反正我不懂中文,”他妻子摊一下手表示放弃。“啊是。可你的名字你能看懂,仍是德文。”白佩德将手上那本翻开的《 标志 》递给妻子。“翻译还行吗?”他妻子看了一眼印在中文标题下她的名字,重新回到了她关心的话题,语气正式了许多。“我觉得不错。就表达准确来说我觉得不错,至于中文是不是够好,我不敢说。也许我可以问一下麦弓。”白佩德严肃地答道。
“麦弓?他懂德语吗?”
“几乎不懂。但中文,恐怕要比我要好,好得多。”
“比你好,哼。”
“我也需要找他一次,这期也有他的一篇小说。”
“哦是吗?”
“我知道你没有那么欢喜麦弓。”
“恐怕是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哼。”
“因为他是乔夫妇的朋友?”
“也许。”
“也许。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好吧,那你就来说说我的风格。”
“我觉得应该是我们一起来说。”
“中文怎么说?噢,洗耳恭听。”
“洗耳恭听,嘿,原本是一个幽默的谦词,你用德语这样说出来就只剩滑稽和讽刺了。”
“说明…………”
“说明德国人和中国人以不同方式使用语言。”
“对,语言的状况就是人的状况。”
“那么意识倾向呢?”
“意识倾向和语言的关系更加隐秘,这是一个古老的爱情。来说说我的风格吧。”
第15页 :第一章
“你的风格是你没有模糊言语,这是我欣赏的。‘模糊’只是你言语必不可少的一个目标,你总是力求在清晰的言语中为‘模糊’寻找其应得的位置。”
“看起来是那样的。那我要说,我只是对麦弓抱有怀疑,部分是因为他是乔夫妇的朋友,而我不喜欢乔夫妇。当你与乔妇走得过近的时候,我也会感到不快。”
“他们是喜欢辩论的人,而我不会拒绝讨论。”
“当然是这样。但他们的语言很粗浅。”
“这是关键。我的想法是,不管他们使用什么样的语言,只要他们能听懂我说的,并且只要他们愿意继续讨论,事情的,中国人说脉络,我会说路径,你可能用系谱,就有可能通过‘说’变得清晰。我认为人与人之间一直都处在这样的语言关系里面,你我都并非生来就能以柏拉图的方式说话。”
“可那一对,他们的语言和思想都十分僵化,与僵化者的太多对话是浪费时间。”
“嘿嘿那一对,或许,但可能性就是这样,当你决定追求准确与效率的时候,许多可能性就会被忽视。忽略一些不必要的可能性!我认为这是你的风格,是我欣赏的风格。我也经常厌倦自己对可能性的过度耐心。”
“过度迷恋!这是我讨厌的,又是我爱的。”
“我的问题是,我无法忽略那些‘不必要’的可能性,因为我担心那些对于‘不必要’的判别是基于某种康德式的先验绝对价值,而事实上这种判别却常常没有经历康德式的对流俗理性的严厉批判而直接产生,它并未被追溯,并未受到评估,在许多人那里,它甚至是不受评估攻击的测试的。”
“你担心它只是偏见。”
“偏见总有机会得到澄清,但支持偏见的情感就不太容易。”
“你指的是高贵的冷漠吗?”
“是,或者说是基于优越感的冷漠,这有点危险。”
“没有那么危险。冷漠是一种有意自我局限的情感,基于优越感的冷漠通常只出现在个体身上,你很难找到两种一样的基于优越感的冷漠。而且,它也过于显而易见,或者说,它就是要让自己显而易见,这样,它就很容易受制于公共见解,或者说它就是想要自己受制于公众见解,甘愿接受公共见解的捆绑,它只是无惧无畏于此;因为公众见解的捆绑只能将它推入它渴望的孤独之境,而不能从根本上束缚它。你觉得危险的可能是希特勒式的基于优越感的狂热,而狂热最想要利用的正好是公共见解,并借此成为一种普遍的而非个体自我局限的集体情感。”
“你这样说算是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了。冷漠或狂热并非指的是个体热度,而是指的是它们所染指的公共热度。这实在是太重要了。我关于危险的感受或许来自高贵这种未受评估的价值,但既然你说它受制于冷漠这种个体情感,我的疑惑就没有了。我刚才打断了你关于我对可能性的迷恋的评估。”
“你的这种气息让我迷惑。它既是软弱又是包容,好像对你就是一回事,不过不是中国人的那种,应该不是。”
“不是。中国人的软弱与包容更像是他们的语言习俗的一个副产品。”
“什么样的语言习俗?”

“他们的语言非常细腻丰富,但非常模糊,似乎它从来不追求精确,而是为了帮助寻找感受。他们也习惯于模糊的言语方式,甚至他们的眼神,他们说话和走路的样子也是如此。这是你说的语言的状况就是人的状况。很有趣,他们语言的模糊性一直没有太多变化,但言语方式中那种雅致的模糊在不停丢失。当你跟许多中国人说话的时候,他们的表达一方面模糊一方面又非常粗暴,跟他们的某些举止一样,但好像他们意识不到这一点。”
“中国人的事情,总是幼稚透顶而又邪里邪气。”
“例外总是存在的。”
“比如你欣赏的麦弓。”
“是。他是尼采的信徒。”
“尼采?哦不,一个中国人要成为尼采,你不会对这样的可能性也抱有兴趣吧?”
“非常有兴趣。”
“那么,成为尼采这样的创造者需要什么?”
“古希腊圣贤们、笛卡尔和康德。”
第16页 :第一章
“还需要一位提前帮他切除人类救赎幻想的悲观主义导师。”
“对,看上去是这样的。”
“就算有了古老的肯定哲学和漫长的批判哲学,再加上一个叔本华,尼采的出现,在欧洲大陆也仍然是一个例外。”
“对,看上去是这样的。但通往尼采‘肯定的虚无哲学’非得取道于此吗?或许有强悍的生命本能,未受辩证法的污染。”
“可是中国正好是模棱两可的世俗辩证法的故乡。”
“不见得就比基督教世界的黑暗辩证法是更大的障碍。”
“或许,我对老子式的东方辩证法了解不多。”
“不过你的直觉很准确。如果尼采能走出基督教世界的黑暗辩证法,为什么麦弓就不能走出老子式的世俗辩证法。”
“也许。”
“嘿,你用英语说了也许。”
“好吧。我对此持怀疑。”
“‘他深陷于黑暗,并乐于观察他所深陷的黑暗。他是黑暗的肯定者,在黑暗中探寻黑暗的多样性。他对自己的黑暗之旅充满欣喜,但绝非源于我们通常所见的受虐的快感。因为受虐式的快感仍然依赖于黑暗辩证法赠送的救赎的希望。他有犹太人的黑暗意识,但不像犹太教那样把黑暗当做人类之恨的源泉,也不像基督教那样把黑暗当做生命的否定性和用以引渡此否定性的完美的上帝之爱的依据。他以尼采式的肯定面对叔本华式的黑暗,却远比两人的简单混合来得奇妙。’”
“是在读我的那篇卡夫卡的文章吗?”
“是。虽然你听不懂,但真的翻译得不错。中文完美地传达了你用德文表达的意思。”
“真的吗?”
“真的。你看,热爱尼采并不是一定非要去尼采那里。”
“并非。真的。”
“也并非所有犹太人都受困于黑暗辩证法。”
“确实如此。不过你是想说,并非所有中国人都会受困于他们的世俗辩证法。”
“对。我是这样想的。”
“没错,并非所有,但仍有很多。”
“你不喜欢乔夫妇和老麦克。”
“非常不喜欢。老麦克是个无耻的文物贩子,而乔夫妇,他俩的精神有问题。”
“乔夫妇走之前确实精神很糟糕。”
“我愿意原谅他们在人前说我是snob。”
“原谅并非单向的赐予,而是对对方请求的回应。他们从未请求过你原谅他们什么。所以,你最好还是忘掉这事吧。他们已经走了,一头雾水,又痛苦不堪。”
“好吧。让我忘掉他们吧。”
“我得把这本杂志给麦弓送过去。这期有他一篇小说,是我推荐给主编方向明的。”
“还是要带上毛巾吗?”
“当然。他那儿实在太热,哈哈。”
第17页 :第一章
秃头拧紧了水龙头
一群鸽子拖着嗡嗡的哨声,越过肮脏的柏树丛和灰尘房顶,落到了北边秃头房东院子里那间西屋顶上了。它们不停地咕咕叫着,在铁笼边走来走去。这会儿水池前没有人。麦弓从门后扯下那块硬邦邦的毛巾,打算去擦一下身体。他推门出去,发现隔壁的小女孩也抱着一只翠绿的塑料脸盆站在门口,右脸上印着一大片红白相间的草席纹。她看上去十来岁的样子,乳房刚刚开始发育,头顶竖着一只独角小辫,一件脏兮兮的鹅黄色背心和一条蓝布短裤,底下一双粉色珠光拖鞋,比脚丫子大了一圈。小女孩看到麦弓立在门口,不知该进该退。老二这时也下了床,揉着眼睛站在妹妹身后。这位胖姑娘拿手肘轻轻顶了一下妹妹,将她挤出门外。“拖鞋。”她不满地命令道。“我的穿不下了,”她妹妹嘟哝着把拖鞋踢给了她。老二穿了一件红点子的确良衬衣,下面是与妹妹一个样式的蓝布短裤。她接过妹妹的脸盆走到水池前,朝麦弓撅起一个与她年龄不太相称的大屁股,开始边接水边刷牙。水比前两天还小,麦弓心想,转过头去看着那位坐在门口抽烟的孔老头。曲阜人,五十上下吧,精瘦,不过蛮有精神。孔老头抬起头来,冲他嘿嘿发出两声干巴巴的笑声。胖姑娘好半天只接了一小摊水。她吐出一口牙膏泡沫,冲麦弓扭过一张白乎乎的腻了香皂的脸,唧唧咕咕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又扮了一个大笑脸。她拿手掌反复捞着盆里的水往脸上泼。很快,那点可怜的麻油水变成了奶油色,上面起了一层白色的油垢。看样子她轮到晚班,洗漱完后啃个馒头得一直干到明天清晨,麦弓心想。他正打算回屋里等,两个男孩突然叫嚷着跑进小院子里来,前面一个手里握着一根大牛骨,后面那个男孩手上拿着了一块砖头。麦弓认出他俩是以前住在他隔壁那间屋的民工,在三环上做工地保安,走了有几个月了。不知这两只城市工地的候鸟这会儿又飞到了哪儿。两人面露狰狞,在小院子里摆开架势,晃动着手里的武器向对方示威。胖姑娘嘴含一口牙膏沫,扭过头来警惕地盯着他俩。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忽然都将手里的家伙扔在地上,吹起了口哨。他俩若无其事地晃到胖姑娘身后,突然伸手在她屁股上各打了一拳,并抢在她冲自己喷出牙膏沫之前跳进了小屋子。屋里立刻爆发出一阵尖叫和大笑。“这些民工不懂事,你要觉着太吵了,骂他们两句就成,”秃头说。结果没两天他俩就搬走了。胖女孩草草擦了一把脸,向麦弓友好地笑了笑,跟着冲进了屋里。
“操,还能再小点儿,点儿点儿点点儿吗?”麦弓皱着眉头嘟哝道,他接了半天水才勉强把毛巾打湿。“再小点儿。”女房东尖细的嗓音。午后,我从昏昏沉沉的午睡中醒过来。热。胳膊上一摊口水。我走出屋子,看到女房东站在水池边上。水龙头里流着筷子粗细的水。“这会儿怎样?我又紧了点儿。”秃头隔着墙从自家院子向这边大声喊。“还能再小点儿。”这头她妻子喊道。不一会儿,秃头光着膀子,手握一只大扳钳,噔噔噔进了这边的小院。他满身大汗,从那顶肮脏的假发套里不住地往下淌。他看了一眼出水量,立即又转回自家院子,继续拧水阀。他来回走了几遍,直到从水龙头里滴出来的水刚好能连成一线才算作罢。“就这么着了。”秃头拿手里的板子敲着水管子说道。“出水弄那么小干吗?”我说。“这儿不只你一个人用水,那些民工没节制,只能开这么大。”秃头说着回头朝坐在西屋门口的孔老头看了一眼,那会儿他一家六口刚刚搬进西屋。孔老头毫无反应。他从头到尾都在门口坐着默默抽烟,毫无反应。“再说你要洗澡洗衣服什么的,也不能在这块儿洗呀,边上昆玉河的水挺清的。”秃头说,一副宽宏大量的神气。我晾干的衣服上有一股昆玉河的腐臭味。最近好像又好一些,那会儿水是墨绿色的,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臭。麦弓拿毛巾抹了一把脸。毛巾已经酸了。算了不搓了,太费工夫了。再见了,再见。
西屋孔家
总共六平米,麦弓灰尘房一半大小,一张大床占了近四平米,三面贴墙,外侧用三环工地的砖头加了一个屁股的宽度,只留出两台缝纫机的位置。床底是布料仓库,床面里侧三分之一是成衣仓库,一箱箱衣服从床板顶到了天花板。大床同时还是餐桌,茶几,座椅,裁剪车间,熨衣板,它需要保证一家六口能轮流在余下的空间里睡够五六个小时。两台缝纫机贴着东墙并排摆放,因为一头越过了门框,原本往里开的门只好改成了往外开。母亲和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轮流坐在砖头上踩缝纫机,她们的屁股之间正好能搁下脸盆脚盆蒸锅炒锅。身为一家之主的孔老头,除非有体力活需要他出手,平时只能坐在门口抽烟当门卫。俺曲阜老家四间大屋子,要多舒畅就多舒畅。哪像这块儿,挤死了,埲死了。什么狗日的地方。俺祖上是孔府的织户,专替衍圣公一家子养蚕织绸子。衍圣衍圣,没男人怎么个衍法。俺就想要个小小子,谁知道他奶奶个熊,一气生了四个臭妮子。老家生了两个臭妮子,不让生了。跑济南生一个,又是臭妮子。跑北京生一个,又是臭妮子。他奶奶个熊,看样子,俺这香火是衍不下去了。
两个男孩是来找大女儿的。他们掐点儿掐得很准,这会儿正好轮到母亲和二女儿干活,大女儿和三女儿睡觉。屋里一下子有了八个人。两个男孩都脱了鞋蹲在床上。大女儿得撑到两个男孩离开后才能躺下,只好边收拾昨天做的衣服,边跟他俩闲聊。刚才拿牛骨男孩摸了一把大女儿的腰。“喇云扒瞎,我这就毁你。”大女儿一抬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大姐你别急你别急,”男孩伸手招架,不住求饶。大女儿在他后脑勺轻推一把,他顺势倒在了床上。三女儿手里端着一碗刚冲好的米糊,舀了一小勺,呼呼地往上头吹气。小女儿还没满周岁,两手撑席冲三姐费力地昂着脑袋,嘴角颤抖着一点点往下挂,要哭了。趁着她张嘴要哭,三女儿迅速地将一勺米糊塞进她嘴里。滚烫的米糊还沾在了舌头上。小女儿脑袋一阵急颤,大声哭叫起来。“芋头!”大姐冲三妹喊道,一把抱过小妹,往她嘴里哺了一口凉水。哭声慢慢平息了。幸好这家子全是女人,能哄住小孩,不然还不吵死,麦弓心想。他擦过一把脸,手托毛巾,继续耐心地接水。
他有什么家当
一张旧课桌,从学院一角捡的。一张曲背曲面黄色胶合板椅子,后背打着一行白漆数字3-302,是从学院附小偷的。布蓝在外头接应,麦弓在院里将椅子扔出围墙。他们当时偷了两张椅子,另一张也在屋里,是直背直面棕色胶合板的,后背无字。一条窄窄的蓝底白圆点垫被,之前已有交待。一条浅蓝色棉被和一条白色毛巾毯,郁利送的。一套常州产星球牌音箱,郁利送的。一条毛巾,上下通用。一块牙膏皮,为把牙膏彻底挤干净,锡皮已经从尾部卷到了顶部。一把美加净牙刷,买牙膏时送的,毛刷已经向四周铺成圆形。一把刮胡刀,布蓝拿它刮过一次阴毛多次腋毛。两只塑料脸盆,一黄一红,黄的是麦弓自己买的,红的是陆翼锋留下的,原本一只黄脸盆上下通用,目前黄脸盆管上半身,红脸盆管下半身。一把三十公分左右的蒙古折叠刀,裸柄,微弯,里侧四个指扣,布蓝从宿舍捡的。一只塑料泡沫箱,垃圾堆里拣的。泡沫箱底部装了语言教材,英德法低中高语法阅读听力。压在它们上面的是另一些书:《 诗经 》、《 荷马 》、《 楚辞 》三本书都遵照柏拉图的理想在封面盖了楷体红字“特价”戳,《 赤脚医生手册 》、《 史记 》、《 隋唐演义 》、《 博物志 》、《 西京杂记 》、《 牡丹亭 》、《 殷历谱 》、《 甲骨文合集 》、《 安阳 》、《 伯罗奔尼撒战争 》、《 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 》、《 并非冷漠的大自然 》、《 句法结构 》、《 福尔摩斯探案 》、《 螺丝在拧紧 》、《 驴皮记 》,英文小说The 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The Tell-Tale Heart,德文专著Also sprach Zarathustra,法文诗集LES FLEURS DU MAL,再上面是一些笔记,有32页打横格软纸面,64页打方格硬纸面,128页带风光插图软塑料面,256页硬塑料空白活页,开本分别是,8开、16开、32开和64开。三支圆珠笔,一支米色刀形帽,宾馆专用,谁送的?一支水晶火箭帽,写不出字来,一支蓝色弹簧帽,弹簧坏了,用纸垫在笔管上,也写不出字来,三支笔的笔帽都已被咬烂。被窝一角还有一本《 尼采反对瓦格纳 》,主人暂时没留意到。一只半透明蓝色塑料大箱子,里面装了衣服。箱子一角有一只沉甸甸的大鹏金翅鸟挂件,藏银,上系黑色牛皮绳,布蓝送的,四十五块钱,作为麦弓送她那个二十块钱的牦牛骨项链的回赠物。一双橘黄色搭扣皮鞋,严重走形、磨损,一双肮脏的回力球鞋,一双蓝色橡胶人字拖鞋。两把英吉沙小刀,一把白铜孔雀头,十公分左右,可折叠;一把黄铜圆柄,二十公分左右,不可折叠,多年前在主人鞋垫下躲过了乘警的检查。
第18页 :第一章
前房东独眼龙出现在门口,看样子她在那里站了有一会儿了。“又准备搬家啦。”幼儿教师问道。她就是要比秃头善于观察,麦弓心想,连秃房东都还没觉察他要搬。那么说她家那间厨房到现在还空着。麦弓回了她一个微笑,没说话。“你的女朋友呢?”幼儿教师换了更友好的口气,“那个谁啊,噢,布蓝,好久都没见到她了。”麦弓记起她对布蓝的恶劣态度,便铁了心不打算搭理她。他从桌上捡起几本书,随手丢进了纸板箱里。幼儿老师觉察到麦弓有些不太友好。鼻孔里轻哼一声,离开了小院。
老永久牌,一成新,斜靠北窗墙头。一次拉完,顶多两次。阿同帮偷的。我俩从校尉胡同走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看,就是它了。”我指着歇在对面古籍书店门前的这辆老爷车说。“破车。”阿同说。“对,破车。这样丢了车的主人就会满心欢喜,马上去买辆新的。”
当女人撞倒了女人
五毛。味道不错。汽还挺足。阿同拎着一瓶北冰洋汽水从南锣鼓巷沙井副食品店出来。对面前圆恩寺胡同口,两个女的还在站着理论。太阳这么猛,也不怕晒。阿同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带五角星孔的笔记本和一小截铅笔,在副食品店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兔牙中年女人,四五十岁了吧。柠檬色软布太阳帽。蓝点短袖衫。两只长长的白袖套。裤腿卷得很高。下面一双塑料凉鞋。脸长得像只小猴子。她手上扶着一辆自行车,脚下躺着被撞翻的自行车,前轮卷得像麻花。口音真重,哪儿的人,说话有一大半听不懂。
这女孩说话真他妈可笑。短马尾辫,宽脸颊,小下巴,大墨镜。肤色偏黑。白色长袖衫,蓝色短裤,杏黄色凉鞋。她左手拎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是什么?右肩挂着一只闪闪发亮的棕色大挎包。她贴墙站着,头顶一只空调在她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不时低头看一下腿,似乎受了伤。说话倒是清楚又标准,嗓门忽大忽小,完全没有口音。应该是边上中戏的学生。
几个穿大条纹汗衫和运动短裤的男女学生远远站在一旁看两个女人理论。
女孩说:“我不会无缘无故说你怎么样。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应该有个盼就应该有个盼。你说你没吃饭,你给我去医院看完了,我陪你吃饭。我也可以给你找工作。”
中年女人没说话。她提起一只脚替自己的小腿挠痒。
女孩又说:“但这事你得先给我解决了,你得立马给我这条腿给看了。
中年女人抬起手臂向前指了一下。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那只挠完痒的脚现在踩住了自行车的踏脚板。
一个戴近视镜的女孩,嘴里含着一支塑料管,边走边吸一瓶大肚瓷瓶老酸奶,从前圆恩寺胡同来到十字路口。她手里举一把淡蓝色阳伞,手里提一只红色无纺布袋。白汗衫,红色七分裤,黑拖鞋。她看了两人一眼,进了边上的沙井胡同。
中年女人弯下腰,拿手挠自己的腿。她再次举起手来指着南边说:“我还要去前面找工作。”后面说的什么听不清。她挠挠头,扶了一下帽子。
一个瘦高个的女孩,绿色T恤,白色运动短裤,露着两条长长的腿。她右手托一杯酸奶,左手拎一只黄色小皮包,从北往南缓缓走过,边上是一个身材高壮、体格结实的男生,目视前方,嘴里含着一只香烟屁股。从他的帽子到鞋子,依次是灰蓝深蓝石磨蓝宝蓝。
一个穿黄色橡胶拖鞋的女人从南往北骑车过去。车篮里放着一只牛皮纸档案袋。
女孩离开前圆恩寺胡同口空调下方的小阴影,绕过中年女人,在南锣鼓巷扶起了她的自行车。她走路很正常,看不出受了什么伤。她看到自己的自行车前轮严重变形,犹豫片刻,提起前轮往南走了两步,最终停在了十字胡同口中央。她的一个小腿剐破了一块皮。不过没流出血来。
中年女人指着对面屋檐下方说:“你搁在那儿就没事儿。你就搁那儿。咱们可以找个凉快的地方说话。”
女孩回过半个头,背对着中年女人说:“说说话你就跟我去医院了?”
一个小胖子,看着有十四五岁,太阳帽反扣在脑袋上,黑边蓝背心,米色大短裤,手里拎着一瓶可乐,从南往北走过。
一个寸头中年大高个,坐在低矮的小助动车上,从前圆恩寺胡同出来。浅蓝色短袖衫,深蓝色宽松长裤子。他两只脚一下一下蹬着地面,往北拐进了南锣鼓巷。
一个穿军绿色上衣的年轻人,浑身汗湿,推着一车水泥袋,从北边来到沙井副食品店一侧。他停了车,回过头去看两个女人。
一个头戴软边凉帽,穿宽大的花点短袖衫的大肚孕妇,边走边挖着手上的酸奶吃,从北往南走过。
第19页 :第一章
从沙井胡同里出来一位瘦高个中年老外,西装革履,从头到脚一尘不染。笔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长的玳瑁眼镜,右手握着一本厚厚的词典。他来到前圆恩寺胡同口,在女孩刚才站过的地方立定,举起头来看钉在墙上的绿牌子。他利索地翻开词典,右手食指在上面来回划了几下,然后合上词典,转身又往南走。
女孩冲前圆恩寺方向大声说:“她说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她还说她没吃中午饭。她说她穷,说我哪怕是把她关起来都成。有她这么说话的吗?”
一个五六十岁女人,一手提一只红布袋,一手撑一把花点遮阳伞出现在前圆恩寺胡同口。她身穿白色圆领短袖衫,一条墨绿色的裙子,上面印了许多红色的花。看样子她是女孩的妈妈。
她对中年女人说:“…………自行车修了,…………凉快的…………”她的口音更重,说话听不太懂。
中年女人扭动脖子加强她说话的语气:“不是,我是说,我身上没钱,真的一分钱也没有。”
手扶自行车站在十字胡同口的女孩对她妈妈说:“她说她还没吃饭。没找到工作。我说你没吃饭我请你吃饭。我也可以给你找工作。可你得先把我的腿去看了。”
女孩妈妈指着自己的红布袋说:“…………刚才…………我是把这个去钉了…………”是定了还是订了?
女孩说:“所以我跟你说我们家老遇到这种事情。她把我撞在地上,我当时趴在地上起不来。她就准备要跑。我赶快把她一把给拽了下来,把她给抓住了。”
女孩妈妈在跟中年女人比画着说着什么。
女孩说:“我刚才腿一直在发抖。”
女孩妈妈问中年女人:“你现在在哪儿住啊?”
中年女人响亮地回答:“我没地方住!”
女孩妈妈指着对方的自行车说:“看你这自行车还挺新的。”总算能听懂一句。
女孩提着自己的自行车往对面屋檐走,边回头说:“她说她向别人借的。”
穿军绿色上衣的男孩重新推起他的水泥车起步往南走。
女孩提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她说她早上出去找工作没找着,现在又去找。我说你没吃饭你没工作,我可以帮你解决,但你要把这件事儿先给我解决。”女孩又提车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她显得很不高兴,大声说:“根本就动不了。”
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骑了一辆结实的自行车,看样子是永久牌,后头坐着一个黑白条纹吊带背心的女孩,从北往南过去。
女孩妈妈向中年女人指指对面屋檐说:“上那儿去说。那儿。”又听懂一句。
女孩把车歇在了对面屋檐下,然后待在阴影处不再出来。
中年女人忽然大声地对女孩妈妈说:“不是,我也没办法,不是说我有尼( 理 ),但是,她从这里过来,我从这里过去,撞在一起。咱两个都有错。不是说我有尼( 理 ),但是我不能对这个负责任。”
一辆军绿色环卫车自南向北开过。发动机的声响一时盖过了中的女人的声音。中年女人拿手背擦脸上的汗水,继续说同一句话:“她从那边过来,我从这边过去,咱俩都有错。不是说我有尼( 理 )。咱俩都有错。”
一位老太太无声无息出现在沙井胡同口。圆口黑布鞋,宽畅的藏青色九分裤,带白色小花点,米色棉布背心,也有小花点,一头雪白整齐的短发。一张雪白的软软下垂的脸。她一动不动盯着拐角处的两个女人看,嘴唇不住地颤动着。
一个穿海魂衫的男孩从南往北骑车过去。
一个女人从沙井副食品店里出来,北京口音:“我还以为她们走了,还在这儿哪。”
站在屋檐下女孩说:“你要这样说话的话,我只能打电话叫警察来了。”
中年女人赌气地低头向南面挥手,说:“去吧去吧,去叫警察吧。”
女孩从屋檐下出来,往南边走。
女孩妈妈跟在女儿后头说:“前面有个派出所,我去叫吧。”
中年女人像刚才那样挥舞着手臂说:“去吧去吧。最好是派出所有人把我带走。他们还得管我饭吃。”
中年女人突然推起自行车往前圆恩寺跑。女孩的妈妈转过身来追她。中年女人边跑边上了车。女孩妈妈边追边大声叫喊:“抓住她,小偷。”
怎么变成小偷了?阿同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前圆恩寺胡同口。
第20页 :第一章
一个穿白汗衫的老头,手里拄着一支不锈钢四脚拐杖,斜拉着冲向迎面来的中年女人,要将她拦下。中年女人稍稍往左边一拐,避开了老头。老头举着拐杖冲东面叫喊,声音低哑,听不清在叫什么。女孩妈妈继续往东面交道口南大街方向追去。她跑得不紧不慢,但节奏强劲。
女孩从南边回到十字胡同口,不停地转着圈大声问:“哎,人呢?”她没问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回答她。她又大声自答:“跑了?这女人可真坏。”
远远地,女孩妈妈拉着中年女人重新出现在前圆恩寺胡同里。一个大个子民警从南边缓步走来。阿同转过身往南锣鼓巷北边走去。还是离警察远一点。
我来帮你搬家
有人敲门。一位瘦骨嶙峋的高个子鬈发男人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脖子上搭着一块雪白的干毛巾,手里拿着两本《 标志 》杂志。白佩德。为了防止苍蝇飞进来,麦弓一直关着门。已经过了五点,外头知了不再叫得那么起劲,屋子里却还是异常闷热。
“没想到是你。”
“是吗?那么能想到的是谁?我可以问吗?”
“我以前的独眼房东。”
“啊,那个女人。我每次开车来你这里,总是能看到她站在路口。她会一直盯着我看。”
“没有表情。”
“有点儿,可怕,哈哈,说实在的。除了那个女人,你还能想到谁?”
“片儿警,来查暂住证。”
“你没有暂住证对吧。”
“没有。”
“办一个很麻烦吗?”
“不算麻烦,到了就能办。但主动跑去办证的感觉很糟糕,一年还要交一百块钱,这是不少钱。”
“但要是警察发现你没办暂住证,是不是会罚更多的钱?”
“我没被罚过。前两天刚来查过一次。”
“没罚你?”
“没罚。我当时正在睡午觉,听到有人敲门。不理会。外头的人就说是警察。我拉开门一看是俩片儿警,倒头又睡。”
“故意的吗?”
“至少有一半是表演,不过也确实还没醒,他俩也不进屋,站在门口问我有没有暂住证。我就躺着回答说没有。他俩就说那得补办。我就说我是外院的学生,学校没让我们办。”
“然后他们就,不管了?”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了。”
“很有意思。”
“再说我快搬家了,就更不想交这一百块钱。”
“新家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燕大小南门附近。”
“我帮你搬吧。我的车应该能装下你屋里这些东西。”
“方便吗?”
“方便。我的教授来了。一星期之后,我会和他一起回康乃尔大学。只要你在我走之前搬,我就能帮上忙。”
“明后天就搬。”
“没问题。”
第21页 :第一章
“觉得北京怎么样?”
“这里的生活质量非常好,比美国要好上一百倍。”
“是么?”
“这里很安静,物价很低,街上车没那么多,人也没有那么焦虑。在这里读书做学问非常理想。”
“也许安静不了太久了。”
“比美国还是要好得多。乔和路茜还给你写信吗?”
“差不多每月一封,每次都三页信纸,大号字打印加手写,中间夹一张二十美元。可能他们不想让中国的邮递员摸出里面夹了钱。”
“二十美元,不错。”
“对,我专门去中国银行开了户,把它们存在一起。”
“哈哈。你需要用的时候就花掉它们,不要太当回事。”
“他们被吓坏了。”我被乔吓坏了安娜说,他站在马路中间冲着一辆面的大骂,像疯了一样。乔你不要这样,路茜在边上哀求,我们就要回美国了。
“对,他们被吓坏了。”
“被这里古老的消极和新鲜的躁动。”麦弓说。他们把外面的大树全砍光了,路茜说,整条马路上的大树一夜间全砍倒了。可怕。它们那么漂亮。可怕,路茜满脸惊异。听说是明年国庆三环要通车,安德斯笑着说。愚蠢路茜说。我欣赏中国人的效率,他们说明年国庆通车,明年国庆就真的通车,不可思议。从这里到建国门,也许只要半个小时,很方便,安德斯说。他们能一年造一个三环,这确实很惊人,但是,特别简单的事情,他们却一年都处理不完,不管你问谁,每个人都会说,这个我不知道,这个要等领导来决定,最愚蠢的是,他们总是说,这是中国,乔说,干巴巴地笑起来,这是中国,这话没有任何意义。他是律师,说话永远振振有辞,把培训部那位干瘪的女主任说得灰头土脸。嗨保罗,乔高声叫唤,那个白白胖胖满脸青春痘的肖助理。肖停下脚步,目光闪烁,脸上涌起了一片红潮。那个肖,他是个骗子,乔冲我吼道,仿佛我突然之间变成了那个满脸青春痘的肖。他是被派来照顾我们的,可是每次一见我们就远远躲开。
“被迫害妄想狂,就像以前那个整天拿着剑躲在自己家门背后的西班牙女教员。太可怕了。”
“我试图向他们解释一个官僚国家是怎么回事,但对乔来说,任何解释都是在为官僚体制寻求合理性。”也不一定。麦弓,打我气,他向我要一毛钱,乔站在路边,神色惘然地向我求助。我操,修车的收你三分还是一毛,这可完全无关官僚体制。
“他们不需要解释,他们只需要你的立场。”
“啊是。”
“那么促使你解释的动力是什么?”
“种族认同:我是这个种族的一分子。这个认知是被洗劫过的。我分辨不清我的种族认知里哪些出于自然情感,哪些是被强行改造的。”
“是否我们通常所谓的自然情感都带着强制的印记?印记一旦产生,你便成为它?”
“正是这样。我不应强行去切除它,也不应把它当作天然之物来顺从。作为既成自我的其中一层,我需要去时时面对它,和由它引发的通俗反应。”通过反复肯定寻求改造。仍有侥幸!“在多重肯定中生成自我,并接受其全部多样性。”
“那么官僚主义是否也应当作为众族多样性之一,以肯定的方式由个体接受下来?”
“荒谬之为荒谬在于它始终如一,拒绝变化,拒绝多样性。乔是对的,如果什么东西是荒谬的,它一定是不可解释的。我不应当试图去解释或理解荒谬,不然我也是这种消极力量的同谋。”
“对。”
“乔他们的问题非常具体,西院培训部没有兑现当初给专家待遇的承诺。对于承诺,双方的理解完全不一样。”
“他们当然不是什么专家。乔在美国就是一个普通律师。路茜嘛,硕士学位,本来只是陪乔来的。他们想来看一眼孔子的国家,顺便也挣点钱。”
“可西院培训部比他们更急于赚钱。当初西院就是冲着外语培训能挣钱才开放了出国人员培训部,把国家公派人员的培训和自己招来的私费生混在一起上课。想出国的人多如牛毛,院里能请的退休老师都请了回来,可还是远远不够用。”乔手里握着原主任给他的一封私人信件,并不是什么正式聘书。那人提前移民英伦,做了女王陛下的臣子。乔得为往返机票和专家待遇奋战。
第22页 :第一章
“中国人对美国的热情太不可思议。燕大三角地的民主墙现在全是托福广告。对了,纽约大学电影学院给你答复了吗?”
“没有。”
“奇怪,他们应该会喜欢你啊。”
“拒绝考托福或GRE,还要求全额奖学金,他们可能认为我是个疯子。也许美国也不是你和乔想象的那样。”中国也不一定是我想象的那样。这是中国。Eva不以为然地摊一下手。这是什么意思,Eva,这是中国?乔一脸不悦地问道,然后转向我,麦弓,为什么所有中国人都在说,这是中国。这很荒唐。乔是对的。这是中国,意思是它就那样。当你这么说的时候,你就在赋予它成为那样的合法性。同谋。你丧失了行动能力,可也不是眼睁睁见其如此,还有力气闭上眼睛丢出一句软不拉叽的同谋者的套话。中国套话。
“我想乔和我当时都是很严肃地写了推荐信。”
“你的推荐信写得很严谨。我倒是更欣赏乔的推荐信。”我不是在向你们推荐麦弓,而是在向麦弓推荐你们。
“他写得比我好。”
“是更合我心意。”
“乔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他在中国似乎丧失了最基本的理解力。”
“就算那位请他做访问学者的前主任没有移民英国,我估计他还是得不到专家待遇。院里几个部门都已达成默契,互相踢皮球。培训部说前任的事得找外办解决,外办说邀请不是他们发的,让他找校长。校长本人,当然你是永远都找不到的。”他现在该知道自己喜欢的太极是怎么回事了。几个人轮着跟他躲一圈猫猫,一学期就过去了。再躲上一学期,他就该回国了。讨厌官僚的人无法想象官僚的乐趣。“最后,他们就只好消极怠工。”
“于事无补,太愚蠢了。”
“对,学生大都是自费,把他们激怒,反而帮培训部解了围。”路茜把一袋刚买的土豆放到讲台上。今天我们自由交流,不讲课,她一屁股坐到课桌上,对着教室里寥寥几个学生说道。他们本来就不喜欢乔夫妇,不爱上他俩的课,这下一齐涌进了主任办公室。太他妈操蛋了山西人说。我看这两人就是来中国骗吃骗喝的东北人说。这夫妻俩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河南人接了过去。他们在新挂的蚊帐里你一言我一句。等着我的反应。你咋不说话呢呵呵东北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俩是我的朋友我不打算说什么我说。一时都沉默了。操,好半天山西人轻轻吐出一词,轻到你不可以去认定这个摩擦音是送给谁的。太极网里衍生出新的敌对力量。“按乔的理解,学校是唯一两边签合同的,如果有老师罢课,学生应该去谴责校方而不是谩骂罢课教师。”
“一位律师这样说是很幼稚的。不管你罢不罢课,你都无法阻止学生骂老师。”
“乔罢过两次课。很快学生反过来罢他们的课。路茜立刻被吓坏了。”他们在黑板上写乔夫妇滚回美国去。他们在教室走道里冲他俩吼滚。他们可能会向我扔石头,路茜说道,惊惧的询问的目光。她突然间恢复了基本判断力。我们放弃吧,所有的,赶紧回美国去吧,她向乔哀求道。乔还在执迷不悟。“他们只是想来看一看毛和孔的国家是什么样子的。”
“当然,这里挣最多的钱也不可能在美国花。”
“只有当你从外面观望毛的国家的时候,它才会显得诱人。诱人之处正是人的消失。只有愿意让自己消失的人,才会快乐地生活在这里。”
“这是一个问题。”
他们走之前没有跟我打招呼。他们不再相信任何中国人。乔什么都没说,脸上挂着笑意。那是什么?全无所谓的笑意,背后涌动着怨怒。大白天里,看着满眼与己无关的毛的世界,它们被持续不断的虚无感稀释;可黑暗降临,它们又重新翻滚开来。好几天,他俩的神情和说话都闪闪烁烁,让人不快,但没想到他们正准备走人。对不起麦弓,我们要走了。还能见到你真好,路茜在安娜家门口拥抱了我。两个把中国白酒叫成葡萄酒的美国犹太人,在自己的度假胜地做了一通噩梦。“还不错,他们想到要在走之前让你告诉我最后见一面。”
“他们早就做了这个决定,实在待不下去了。”
“他俩在她的外交公寓住了整整五天。听说乔一天到晚都在骂人,翻来覆去地说所有中国人都在撒谎。路茜不敢往楼下看,觉得底下的行人都像是培训部派来对付他们的打手。他们回国后应该会反应过来,培训部巴不得他们早点离开,这么不结账走就更好了。”
“他们有一些错误。”
“嗯。”路茜的精神比在学院的时候好了不少,但仍然神色慌乱,喝酒的时候不住地东张西望。
“就是现代主义。它是之前流行的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变体,因为支持它们的是同一种热情。”
“它被认为是具有普遍意义。”
“对,它是一个时间刻度,这一点不同于以往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时间刻度就在那里,谁也无法避免。这样,现代主义便轻松地超越了它前世的地缘政治框架,拥有了普遍意义。”
“就是说西方已经完成的现代化过程,现在东方必须重来一遍。”
“就是这样。在借助时间获得普遍性之后,反过来再将它地缘政治化。二战以前的现代化就是欧洲化,二战以后的现代化则等同于美国化,国家被设定为现代化的最佳执行者。”
第23页 :第一章
“后现代呢?”
“这个欧洲概念的诞生,意味着西方主流意识形态认可的‘西方同一性’或者说‘我们西方’神话的碎裂。它既是后现代与现代之间的碎裂,也是欧洲与美国之间的碎裂。一直潜在于‘我们西方’意识里的焦虑袒露出来。它所一直强调的历史普遍主义也随之解体。在二战之后,既没有美国人也没有欧洲人相信,欧洲走过的现代化道路美国必须重走一遍。基于这一点,美国人不再像之前的欧洲中心主义那样赤裸裸直接表达其普遍主义,它回避自我与他者,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冲突,换上了一副肯定的合理化的面目:再特殊的社会形态也具备将自己合理化的潜能。可合理化的方向是什么呢?还是美国化。无论中国还是伊朗,甚至朝鲜都可以被最终纳入合乎常理的世界体系内,可合乎常理唯一可参照的范例仍是‘我们美国’。与之结伴而行的是代表了现代化的西方或美国价值和经济体系的输出,是赐予者的输出。可是,在‘我们美国’这个概念中自然存在着与‘我们西方’相同的焦虑,只不过现在的‘我们美国’受到了帝国体制的支持与保护。在乔夫妇的行为中可以看很清楚,乔夫妇的‘我们美国’的优越感一旦失去了国家的支持,便荡然无存。他们只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情绪就是国家主义的情绪。这两个美国人在来到中国后就变成了两个孤单的人,他们受到了强大的‘我们中国’的伤害,‘我们中国’与‘我们美国’自然是完全一样的东西,就‘我们中国’作为崛起梦想的核心概念从未被批判清算过这一点而言,它比‘我们美国’还要危险得多得多。由于美国社会对‘我们美国’所代表的普遍主义所承担的义务过于沉重,美国社会总体的、统一的形象迟早会有一天被压垮,就像二战把西方压成欧洲和美国两半,美国很可能在处理伊斯兰世界或中国的事务上,或是它们共同作用引发的经济困境中遭遇类似的命运。但彻底清除‘我们美国’之毒,现在完全看不见苗头。你不能指望用中国或阿拉伯世界的民族主义来克服美国的国家主义,它们可是同一种东西。现在中国民族复兴意识高涨。我前段时间在燕大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交流会,当一个美籍华裔学者发言说‘二十一世纪将是中国的世纪’的时候,全场一大片掌声,我的好几个燕大的师兄师弟还流下了眼泪,里面混合着长久的怨屈与渴望,而现在似乎终于还触及到了希望,成为下一个美国的希望。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
“眼泪是具体的,眼泪的源头却十分抽象。”
“不管这种抽象的情感是否能长久,它都是一种危险的现代化疾病。那么出路在哪里?拒绝现代化吗?让‘我们’一直散落在普遍的合理世界之外,最终让‘他们美国’将‘我们’这些碎片一一带走;或者只是拒绝美国式的现代化?那么还有什么更好的美国化之外的现代化吗?或是接受美国式现代化同时进行中国式的抵抗,那是一条从抽象走向抽象的道路,而非希望之路。以东方对抗西方,以中国对抗美国,在过去可能还会说‘以社会主义对抗资本主义’,用的都是同一种他者预先设定的基准框架。只要处于这一基准框架之下,即便用多元化对抗一元化也是无济于事,因为构成多元化的基本动力与构成一元化的基本动力如出一辙。只有在日本内部、中国内部、印度内部、伊斯兰国家内部消除异质,完成各自的一元化过程之后,才能最终形成世界的多元化,以制约美国的一元社会。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一些日本知识分子为对抗西方化一元世界就提出过这种多元论,可他们多元化的结论却是:日本人必须以日本国民的身份来共同实现‘大东亚共荣圈’蓝图。只要抵抗仍跟建立具有否定力的主体性的企图有关,它就始终与尽情表现自我的强力意志脱不了干系,即使是完全个人的抵抗也不能避开这一风险,这种强力意志过去是‘我们欧洲’这一神话的基础,现在是‘我们美国’这一新神话的基础,它同样会在某一天成为‘我们中国’这个未来神话的基础。那么‘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我们’没有出路,”麦弓说。屋子微微有些震动,他停下来点了一根都宝。看到白佩德咳嗽起来,他弯腰要在地上掐掉。白佩德示意他继续抽,自己喝了一口凉开水,用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麦弓默默抽着烟,等着外头运土车驶远。屋里烟雾呛人,但灰土味也因此有所缓解。
“对,‘我们’没有出路。”等震耳的响动过去,苍蝇在天花板上安顿下来,白佩德才说道,“我一度越来越不明白抵抗究竟是什么,是否存在着我可以实施的抵抗,直至我遭遇了鲁迅。每次走到‘我们’这个死胡同里的时候,我就想到鲁迅。鲁迅抵抗的正是确定不变的主体性,并且他放弃了通过抵抗来建立新的主体性。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可以拯救奴才,甚至有权去唤醒奴才:他不想‘大嚷起来,惊醒较为清醒的几个,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救药的临终的痛苦。’在《 故乡 》中,他暴露了自己与闰土相同的偶像:希望。他充满疑虑地希望:‘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们可以选择醒着,但‘清醒’同样不向‘我们’提供出路。”
“对鲁迅我没有研究。我们之前的讨论,我只是说出了一些直接的断语,依据是印象和直觉。在行政划分上我是梅城人,但从语言、地域和习俗上,我老家梅林湾应当归属于绍兴。鲁迅身上有我很熟悉的东西,它似乎是不确定的,却是可以感受和追踪的。那是一种可能在你看来很不确切的叫做绍兴人的东西,涉及到‘我们’和‘地域习性’这样的东西。我这样说就好像习性是一种具有稳定轮廓的东西,即便有所变化,也只是原始习性的延伸而已。这样的表达像一道判决,鲁迅后期的作品经常下这类富于攻击性的判决,不再像《 呐喊 》和《 野草 》时期那么令人迷惑,似乎是他掌握了一些秘密。他究竟认为自己掌握了什么?我对此有很清晰的直觉。可这个直觉是哪里来的?对我来说,搞清这个问题比搞清第一个问题更重要。鲁迅写作的语言并不是绍兴方言,但有绍兴方言的底子,尤其在他最富攻击性的文字中,这一点更明显。我很小就听大人之间用这些话互相骂人,也很早就知道了怨毒的勾践和疯狂的徐文长的故事。鲁迅小说中的人物无所谓是不是绍兴人,但那些人物说话和行为的方式,甚至衣着打扮都是我最熟悉不过的。鲁迅是土生土长的绍兴人,这并不意味着他只能成为一个‘我们绍兴人’。鲁迅是‘我们绍兴人’的最大变数,也是‘我们中国人’甚至‘我们抵抗者’的最大变数。边界辽阔,是因为无所依傍,可以直抵虚无。鲁迅使用的语言介于旧文言、新白话和绍兴方言之间,他在三种语言的边缘自制了一种其边界极为飘忽的语言,有大量令人迷惑的不确定表达,就像他那些变化莫测的名字一样。他以此拒绝‘以自身的滋润’跟他人抱团,构造‘我们中国人’。在鲁迅那里只有‘你们中国人’,而没有‘我们中国人’。‘你们中国人’从来不具备主体性,但具有‘欺骗和吃人’的历史的同一性。鲁迅自认为从不属于这一阵营。他一生都在全力消除你说的‘主体性’。他的战斗是在‘主体性’消失的地方开始打响的。对于鲁迅,无所适从是一个可以自由搏击的开阔地带,而对于丧家犬,那则是一个令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不能向前提脚半步的死胡同。他在‘无物之阵中’举起投枪,‘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自我的同一性每天都在形成新的表层,堆积在旧的表层之上,就像南方的雪,很容易就粘连在一起,堆积成为罗汉的模样,在大人的帮助下可以堆得很快很大很漂亮,但几个晴天就会让它‘变成不知道算什么’。‘我们西方’和‘我们美国’也是这样的堆砌在‘我们雅典’‘我们罗马’‘我们文艺复兴’这些古老表皮上的雪罗汉。鲁迅试图拒绝‘自我’碎片不断粘联而成一个拥有主体性的‘雪罗汉’,因而他从一开始就要求成为北方的雪,如粉如沙,决不粘联,在屋顶融化,在旋风中飞散,成为孤独的雪,死掉的雪。他怀疑自己的希望,也怀疑了自己的失望和绝望,他决定一个也不放过,不放过怨恨的他们,勾践、徐渭、绍兴人、中国人,也不放过攻击者它们的‘我’。对我而言,鲁迅的启示是:如何避免塑造一个完整的自我,避免成为统治自己的主人,避免依傍自我。也就是说,既不做自我的主人也不做自我的奴才,既不做他人的主人也不做他人的奴才。早上的落花晚上来捡,在麻木蔓延之前,借着新鲜的疼痛及时质问记忆攻击现实。他要成为‘吸取陈死人血和肉’的野草,并等待地火将它烧尽。”
第24页 :第一章
“你正在构造一个绝望的攻击者的形象。”
“是堆积,像堆雪罗汉那样。这是一个凶悍的不知疲倦的攻击者,浑身充满了疼痛,将绍兴人式的谩骂插入他人家谱的深处。‘日煞乃吤祖宗十八代’,我不是‘你们’家谱中的一员,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也和我不一样。这位彻底的攻击手是一根多么令人不快的脊梁骨啊。他受到了‘你们’的邀请,而非艺术的邀请。他看上去有些笨拙,似乎跳不了狮子的小步舞。”麦弓以对方难以回复的、不知是赞美还是批评的反讽句式结束了两人的对话。借着窗外微暗的天色,麦弓看到了白佩德惊异的目光。他拉亮了十五瓦白炽灯。簇拥在上面的苍蝇立刻散开,停到了灯绳和天花板上。白佩德抬腕看表,已过七点。他站起身来:“我约了朋友一起吃晚饭。这样吧,明天上午我来帮你搬家。”“好。”麦弓也站起来。“对了,下周燕大青年学者会有一个聚会,或许你有兴趣参加。”“好。”
处女之谜
陆翼锋看着手里的青柿子,用大拇指抹去上面留下的最后一点白霜。莫知莫觉摸得一路,摸得油光发亮。他抬起头来,看到林儿沿着笔直的大方砖铺成的小径,不紧不慢往园子深入走,高跟鞋轻轻地敲打着地下黑油油的砖头。园子里栽满了各种枝叶茂密的老树。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一对面目破损的貔貅在小径两侧相向而卧,上面结了一簇簇青苔。林儿在老银杏树前缓缓蹲下身去,顺手撩了一下那条浅绿色长裙,将屁股和腿紧紧包裹。这只貔貅眼神好古怪,丢了整个上颌,只留一条衣帽钩一般细长弯曲的舌头。阳光穿过随风轻舞的树叶,在她颀长的背部洒下闪烁的游移不定的光斑。她将两个丰满的乳房顶在自己的膝头,像两团洁白的软脂,不住变换着形状滚动在下坠的领口边缘。她不时欠动腰肢舒展胳膊,那个有着好看的苹果形状的屁股也跟着扩展,收缩,就像这秀丽的球体拥有自己的呼吸。它由一大片蜡染的绿渍府绸包裹着,透出诱人的腐烂的气息。啊诸位,就像一个苹果刚刚开始腐烂,拥有恰到好处的柔软和弹性,麦弓光着膀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声念他新写的剧本。底下早已一柱擎天,一蓬蓬潮热的气息汹涌而上。喉咙起火,嗓子被烧干了。心脏急速搏动,被一次次拎到了咽喉处。这最初的败坏只是青春的发酵,保留了挺括的外形,麦弓朗诵越来越轻越轻越来越慢,突然一抬手挥向空中。他得意地眺了我一眼,将手里的苍蝇狠狠摔在地上。他沉下脸色,若有所思,换了轻嘲的口气冲我缓缓点头说,仿佛第一桶美酒刚刚酿成,正飘出令人沉醉的甜香。这富饶的屁股适合慢慢揉捏,适合幻想和现实的双重插入。陆翼锋看到林儿抬了一下上身,像是要站起来,然后又蹲了下去,屁股也跟着再次下坠、铺展。捏一把捏一把。日伊坏。柿子啪掼过去,打进伊她暗怵怵吤屁股缝里。伊轻轻一声叫,扭过头来。干嘛拿柿子打我她看着我说,噘起嘴。疼不疼疼不疼我边说边轻轻捏伊吤屁股尖。真当舒服。心肝水跳煞,喉咙有根线来达狠性命吤扯伊。熬弗牢真当要熬弗牢哉,马上强奸坏,何怕判个十年徒刑都甘心。还是指只柿子算哉。柿子啪掼出去。噢算哉算哉。真当介吤话,伊肯定翻脸,下回就甮见面哉。柿子就要碰着伊吤屁股吤辰光啪,跌落地高头。伊轻轻较一声叫,扭过头来看我,生气哉,表情来得个严肃。你真下流,她鄙夷地轻声说道,起身走了。有啥办法,就得介想想即,熬勿牢也就得熬。硬熬。陆翼锋看着手里的柿子,奋力将它抛向头顶。柿子穿过浓密槐树枝叶,又稳稳落到他手中。他一次次抛着青柿子,嘴里反复轻轻叫着日,日。“你可别把它摔坏了。我还要带回宿舍去呢。放两天说不定就能吃了。”林儿边说边走近陆翼锋,手里拿着几片已有些泛黄的银杏叶。
“绝对是涩的。待会儿我再帮你去柿子林里摘几个熟一点的。”陆翼锋说。我助跑几步,跳,摘到了最底下的那只。她欣喜地拍着手,提着裙子跑去捡柿子,身体左右轻摆,就像一个中学生。每次看到你那位林儿,我都觉得她很假,假得起鸡皮疙瘩。这样的女孩直接日掉就行了,你又不是不会,麦弓说。她真的就是那样的人,就是一个小孩我说。我也想日她,可日不下手。
“有一个就行了。再过一段,什么时候去柿子林都能捡回一大堆。好看吗?”林儿向陆翼锋转动一片半青半黄的银杏叶子。
“有什么用?”陆翼锋笑着问道。
“没什么用,就捡着玩。挺好看的。”
“好好好。”
“到了深秋,学校里的银杏叶子全都变黄,阳光照在上面,就像一片片半透明的黄玉,那才真的叫好看。”
“那时我就不一定在北京了。”陆翼锋仍然笑着说。看到好几回了,她跟同一个男生手牵手在小南门前走,麦弓说。
“你随时可以来北京啊。”林儿从侧面看着陆翼锋,挽起了他的手。
“待会儿一起去看我师傅跟梅宝久排《 霸王别姬 》怎么样?完了咱们就住他六部口的房子里。他给了我钥匙。”陆翼锋转过头来盯着林儿说道。
林儿仍是刚才那副欣喜迷蒙神情,仿佛没有听见陆翼锋的话。“送你这个。”她忽然将一小片青花瓷塞到陆翼锋手里。
“你刚捡的吗?”陆翼锋翻来覆去看着这块青灰色的瓷片,上面十分潦草地画着一只公鸡,两条腿画得像两根弯曲的钢丝。
“对啊,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呢。上面这只公鸡画得真漂亮。”
“确实很漂亮。明的东西,可惜碎了。”陆翼锋凑近瓷片又看了一会儿说道,“是宣德还是成化我吃不太准。多面是成化,宣德瓷釉面大多白中泛青,少有这样的青灰色,成化瓷才是这种色泽。”
“真的啊?为什么?”林儿踮着脚尖跳了一下,双手轻轻合在下巴底下。
第25页 :第一章
“明之后中国人就再也画不出这么率性的公鸡了。至于明之前,元青花瓷的胎质没这么细,唐宋的青花瓷片全中国也就那么几十片,你放心好了,是决不会放在这儿的。你若真想要个确切的答案,我可以回头让师傅看一眼。”
“那样太小题大做了。你再看一眼嘛,你说什么我就当标准答案了。”林儿说,一脸敬佩的神情。
陆翼锋举起瓷片,让它冲着阳光,一会儿说道:“釉面有小气泡,胎体有些杂质,应该不是官窑。所以,我能给你的标准答案是,成化民窑菜盘子的一小片。”陆翼锋将瓷片还给林儿,顺手轻轻拍了一下林儿裸露在外的肩头。然后,他的手留在了上面,再没有撤回。那是一片像果冻一样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上面有一层看不见的细汗,令肌肤变得冰凉柔腻。
“我就觉得它有些不一般。值钱吗?”林儿仰起脸来问道,像是完全没有觉察到陆翼锋放在自己肩头的手。
“不值钱。我家里有好几箱。”陆翼锋将手从林儿肩上挪开,放弃了。卵子硬得几遍都弗晓得哉。介弄落起吃弗消吤,还是放坏算哉。
“唉,你那个国宝师傅是怎么拜上的?”
“说来话长。”陆翼锋仰起脑袋,嘎嘎扭了两下脖子。伊拉开门,看见我跪夯门口头。急煞火燎要关门。我一手挖进门缝,就打算让伊拨我手指头夹两只坏。
“说嘛。”
“跪出来的。”
“拜师傅都要跪的嘛。”
“我是强跪。跪了两天。”陆翼锋说。幸亏弗来夯朱家坛村,弗然脚膝髁真当要头皮都剥出。
“跪出血了吗?”
“没有,膝盖肿了两个礼拜。”陆翼锋笑起来,又说道,“半年前的事了。我当时正好回了一趟梅城,听说他清明回老家上坟,我就赶到朱家坛村去。哪晓得连着两天他边上一直都有人陪,没办法,只好等他回梅城。结果到了梅城,几个政要轮着请他吃饭,政要请过文化局,文化局请过博物馆。老先生吃不消了,正好他在梅城收的大徒弟出差去了河姆渡,就待在宾馆里一个人也不肯见了。我就趁机跪到了他房间门口。跪了两天两夜,从门外一直跪到他床头。这个徒弟他不收也得收了。”伊问我有弗有写啥东西。我拨伊看一年前写吤《 作为礼器的良渚玉 》。想法有新意,结果伊话,第一手材料掌握太少。
“你好牛啊。”林儿再次满脸敬佩地望着陆翼锋。
“这叫做强讨饭。不过我确实是一片真心。”
“你真勇敢。”林儿轻声说道,忽然夺过陆翼锋手上的青花瓷片,像一个讨糖果的小孩般兴致盎然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不一般吗?”
“你的直觉好。”陆翼锋回应道。她天真的眼神再次让他从心脏到咽喉一阵抽搐。
“不对,因为这里以前是东厂的地盘。啊难得,夏教授家居然白天也亮着灯,一定有什么要人来访。”林儿指着小径尽头一栋两层楼屋子说道。“咱们去看看吧,”她说着又挽起了陆翼锋的手臂。陆翼锋嘿嘿笑了两声,夸张地重叹一口气。林儿抬头望了他一眼,亲昵地将脑袋靠在了他肩头。
一阵咕吱咕吱带水的脚步声从他俩身后传来,混合着吃力的喘息和间隔固定的古怪长叹。两人扭过头,看到一位小个子老妇人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水桶歪斜着身子向他俩走来。她裤脚卷得老高,露出一截雪白干瘪的小腿,底下一双绿色军用球鞋已经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在大青砖上留下一个水印。老太太将水桶砰地在两个年轻人边上放下,重重吐出一口气,抬起手臂拭去满脸的汗水。她看上去六十来岁,面目洁净又清秀,若不是额头那一块醒目的褐斑和从额头垂下的一缕汗湿的银丝,很难判断她的实际年龄。她微笑着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和善地问道:“是来见夏教授的吗?他刚出院,前天才回来。”
“夏教授病了吗?那今天能见到他吗?”林儿小声问。
“今天恐怕不行,有客人在。你们想见的话最好预约一下。”老太太温和地笑着说,又抬手擦了一把汗。
“我来帮您拎吧。”林儿说道,弯腰去拎水桶。
“不不,谢谢,谢谢。”老太太急忙对林儿摆手,“夏教授看到会生气的。再说这点水我自己拎得动,无非比你们年轻人多歇上几回。”老太太说完拎起水桶继续往前面的屋子走去。
第26页 :第一章
“你知道她是谁吗?”林儿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
“她是王老师,二十年前夏教授建东亚所时的助手,现在又回来帮夏教授打理生活。”
“是那个研究梵文的夏教授吗?”
“还能有谁?”
“我听说他是徒有虚名。”
“很多人这么传。可学术圈里都称他泰斗、大师什么的。别的我不敢说,他年轻时在德国呆过十来年,德文实在好得不得了。”
“你们学校今天停水吗?”
“我正想叫你猜,王老师提水做什么。”
“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这水是从后面未名湖里打的。王老师每天都要打好几桶用来洗碗洗衣服。夏教授的节俭是出了名的,能不开灯就决不开灯,能不用自来水就决不用自来水。有时候他的学生拜访他,在客厅里聊天,他就会过去把灯关掉,说聊天彼此听得见就行了,有没有光都一样。”
“脑髓搭牢。”陆翼锋说。
“什么意思?”
“投五投六。”
“又来了。我听不懂行了吧。”
在离夏教授屋子没剩几步路的地方,老太太再次放下了水桶。一个一身浅色运动装的中年男人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抱着一只黄色的小包裹。他个子不高,一条腿看上去微微有点瘸,后头跟着一位小巧玲珑的女孩,一头披肩长发,一条黑色乔其纱连衣短裙,露着两只雪白柔软的胳膊和月牙般一小抹微鼓的酥胸,和着底下高跟鞋清晰的嗒嗒声微微跳动。她纤指如葱,洁白娇嫩,一手戴一只硕大的黄玉戒指,一手戴一只饱满的玫瑰金戒指,在一缕缕漏进林荫小道的阳光里闪着迷眼的光彩。
“崔老大,觉得今天收获如何?”小个子女士娇喘吁吁问道。沙嗓子。
“当然。收获很大。太大了。”崔老大爽朗地大笑起来,神情像孩子一般天真无邪。
“只要你崔老大满意了,我就觉得自己是派上用场了。”女的说。
“岂止是派上用场。有你一份,慕容。夏老拿一卷,你也拿一卷,我自己留六卷,够了。”
“谢谢老大,谢谢——”收尾的那个“谢”高高扬起,透出故作的小女孩气的任性。
“谢什么,咱俩什么关系?”两人谈性甚浓,没有注意到前面立在道旁的陆翼锋和林儿。
“夏老说是巴利藏就是巴利藏无疑了。”
“巴利藏不巴利藏咱也看不懂,值钱的是夏老写的这三十来个字的鉴定。只要把这几个字儿往那儿一摆,想要不是巴利藏也不行,对不?”崔老大说完冲慕容大笑起来,同时飞快抬起手,在她屁股上清脆地拍了一记。慕容跟着放肆地笑起来。两人这时看到了陆翼锋和林儿,立即中断交谈,快步往未名湖方向走去。
“夏教授家里居然会有这么性感时髦的女孩进出。”林儿用婴儿般细细的嗓音说道。
“看来是做成了一笔交易,十有八九那个男的手里抱的是贝叶经。”陆翼锋若有所思。
“我还以为你眼里只有那个女人的呢。”林儿露出了微笑。
“有你在我边上,别的女人我全都视而不见。那个男的脖子上还挂着一颗极少见的九眼天珠。这种东西只有西藏有。这人来历肯定不一般。”陆翼锋说得很慢,但语气十分肯定。林儿眼睛里再次露出一丝钦慕的光彩。她弯起与陆翼锋十指相交的左手,轻轻荡了一下。
第27页 :第一章
王老太太刚拎起水桶要往屋里走,右边的木质百叶窗忽然开了,一位头戴一顶小黑圆帽,身装中山装的老头探出头来,冲王老太说道:“我前两天进的那幅文徵明你搁哪儿了?”“噢,我收起来了,就在…………”没等王老太说完,戴小圆帽的老头就急忙朝她摆摆手,他已经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陆翼锋和林儿。王老太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两人,拎起水桶进屋了。“唉两位同学,你们在这儿有什么事儿吗?”老头用低弱沙哑的嗓音远远冲两人喊道。
“噢,夏教授您好,咱们就随便逛逛,这就走了。”林儿提高纤细的嗓门慢慢吞吞答道,然后又低声对陆翼锋说道,“咱们去湖边坐吧。”
陆翼锋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仍挂着他一贯的笑容。
“怎么了?”林儿问道。
陆翼锋再叹一气。惯用大招。
“怎么了么?干嘛叹气嘛?”林儿甩一下陆翼锋的手臂,用更接近婴儿的声音问道。
下底亦硬起哉。伊介话说话真当挡弗牢,软翻翻,骨头都要酥坏。实在受不了她细声细气慢慢吞吞说话的声音,麦弓说,装腔作势,实在受不了。伊就欢喜布蓝葛种介性格火爆个女人。伊弗晓得我对布蓝也同样匿有感觉。
“你拿了全额奖学金,读完三年说不定就留在德国了。”陆翼锋说。
“应该不会吧。莱比锡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林儿慢慢悠悠地说,再次甩了一下陆翼锋的手臂,然后侧起脑袋微笑着问道,“你呢,你师傅会把你留在身边吗?他应该也需要人照顾吧。”
“不知道他怎么想的?”陆翼锋说。林儿外表看上起瘦,麦弓根本想勿出伊两只奶奶有多少大多少挺,腰有多少软。林儿绝对弗是处女,麦弓说,只不过装得像个处女。可葛毛何怕正宗吤处女都摆葛种架势。侬对林儿吤理解忒偏面我说,林儿表面高头慢条斯理,其实相当相当热情。还有,伊吤皮肉摸上起,按中国人顶顶传统吤比喻就是肌若凝脂。反正我头一眼看到伊就欢喜上伊哉。我从美院画廊冲出起,跑到王府井路口,看到伊立夯一堆人后头,准备上公交车。我一口气跑到伊边旁边,帮伊从人堆里挤出一个空当,让伊好上去。你真厉害她笑着说,我都等了两趟车了,都没挤上去。车厢里越挤,伊话得越慢。也可以理解成,伊等得我两趟车,也有可能伊是特为提前离开画廊吤。一上车,伊就一把捏急我吤手。实在太意外,太刺激我说。那么说来,她是以处女身行荡妇事,麦弓说,处女膜可不是防腐剂,精液才是,所以你得尽早把她日掉。麦刻薄,庞大海话得对。作伊吤独头话葛种事体有何乃母×吤用场,伊奈格想就永远是奈格想。麦刻薄。一张空椅,低垂的柳树枝几乎将它整个挡了起来。
“我们去那儿坐吧。”陆翼锋指着湖边老柳树下的那张孤零零的长椅说。
林儿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陆翼锋,许久,忽然说:“你的眼睛好大,真好看,鼻子也好看。”她说完伸手摸了一下陆翼锋的鼻子。不等陆翼锋回过神来,她已小心翼翼地踩着草坪下了湖边的斜坡。陆翼锋望着她柳枝般软软地左右轻摆的背影,再次长叹一气。林儿见陆翼锋一动不动站在岸边,便用她甜蜜的婴儿嗓喊道:“来嘛,下来嘛。”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跟通常女人发嗲完全不一样。她的声音就是纯洁,好听,没有一点挑逗的味道。真当挡弗牢,日日伊坏算哉。陆翼锋冲到湖边,一把将林儿搂在怀里。林儿一动不动,却一直用双臂挡在陆翼锋和自己的身体之间。陆翼锋甚至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将双臂护在了自己胸前。算了,更好的机会也放弃过。陆翼锋放开林儿,在长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死死活活拨伊留到十一点,燕大已经关门。麦弓朝我做个鬼脸出门,一夜头匿有归来,结果还是弗相干。匿有日坏我说,两个人抱抱困得一夜,真当叫做活受地狱,生弗如死。麦弓毫无表情地看着我,最后说道:你这样羞辱你的大鸡巴和咱俩的灰尘房,会有报应的。有啥办法,我稍微碰碰伊,伊浑身胡脑都变得石石硬,奈格日得落手?
林儿捡着石子在往湖里打水漂。一阵凉风从西边贴着湖面吹来,周围树上的知了像约好似的忽然停止聒噪。随着这烦人的吵闹声退去,四周草丛里的昆虫亮出了它们一直被淹没的歌喉。在下午安静凉爽的空气里,它们的叫声听上去格外悦耳动人。暑藏秋至,陆翼锋心想,这一刹那就到了,就像一个幽居多年的人,抹开堆积在窗户上的尘土,看到了窗外一片秋色。
“看你师傅排戏肯定很有意思。”林儿手里拿着一块小石片,回过头来远远地冲瘫坐在长椅上的陆翼锋送来一个甜美的微笑。她看到了陆翼锋脸上那副傻呆呆的神情。她扔了石子儿走上前去,双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陆翼锋看着她,还是那副傻呆呆的样子。
“咱们走吧,早点吃饭。你要去看你师傅,可别迟到了。”林儿直起身说道。
“你不去吗?”
“我就不去了,晚上约了人,好可惜。这个给你。”林儿把小瓷片塞到陆翼锋手里。
“我家里有好多。什么人?”陆翼锋望着背光站在他面前的林儿说道。
“一个朋友。”林儿若无其事地说。
“是那个…………”陆翼锋冲林儿瞪大眼睛张大嘴,等着验证一件可笑的荒唐事。
“是哪个?”林儿平静地问,见陆翼锋答不上话,才又说道,“是一个圆明园的诗人,特别好玩。我介绍你们俩认识吧。”她拉起陆翼锋的手往宿舍方向走去。
第28页 :第一章
诗人马贼
“众神啊!”在女生宿舍楼后的小商店门口,马哲笔直有力地伸展右臂,用贵州口音的大嗓门冲前面鱼贯而过去三角地后五食堂就餐的女生们发出吼叫。女生们纷纷笑着冲他回过头来,同时抓紧同伴的手臂,加快步伐往食堂走去。马哲有一张宽大的黑面孔,一头粗壮茂密的乱发,身板壮实得像一头水牛。他穿一件军绿色短袖衫,上面的口袋都已撕掉,留下许多大小不一的印痕;底下是一条土黄色大裤衩,拖着两条长长的裤带绳;脚上一双开了大口的矿工鞋,上面涂满了鲜艳的颜料。他边上蹲着一个穿短袖花衬衫花短裤和人字拖的男孩,一头齐脖长发前疏后密拿发夹箍着刘海,露出一个又窄又鼓的脑门和一张狭长的马脸。鼻梁尖削,但鼻孔很大,露着几根又粗又长的黑毛。底下薄薄的嘴唇一直噘着,显出一种分不清是玩世不恭还是宽宏大量的微笑。他将手肘顶住膝盖,让两只细长的胳膊平展向前,一边晾一支烟,一边晾一瓶燕京啤酒。
一位穿棕红色吊带背心的平胸姑娘嘴里叼着一支不锈钢饭叉从小店里出来,见马哲拖拉机似的挡在门口,说声“劳驾”从他边上奋力挤了出去。马哲转过头来爽朗地笑道:“今天气场不太对!是不是我马哲已经太老了?”平胸姑娘快速左右扫了两眼,确定马哲在挑逗自己之后,拔出嘴里的饭叉轻声骂道“你丫有病吧”,随后,便快步向东走去。马哲冲她干瘦的背影发出一长串开怀的笑声。
“你丫是不是饿疯了?一丑女孩儿你也调戏?”蹲在地上的男人仰起头来笑道,从喉咙底下发出呃呃的轻咳来。
“那姑娘很丑吗?我怎么觉得还不错?不过说真的哥们,以前不管在哪儿,只要我马哲随便冲人喊一嗓子,就像这样,”马哲再次将粗壮的手臂伸向斜前方大声喊道,“‘尼—罗—河…………’边上立刻就围上来一大群听众。”
“你就完整朗诵一段吧,甭管人什么反应,你朗诵你的。”蹲在地上的男人说,利索地将手里的烟头弹向了马路。
“那我给你来一段嘿嘿。”马哲笑着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甩一下狮子般的大脑袋,快速扫一眼从前面走过的学生,又对蹲在地上的男人说道,“对不起,哈哈,我得先酝酿一下。我朗诵的时候动作有点激烈夸张,而且口音比较重,”他跟蹲在地上的男人碰了一下啤酒瓶,“不过,吟游诗人朗诵时带点地方口音已经被大家认可,夸张的肢体动作反倒有些落伍。我是两者兼而有之。”马哲忽然朗声大笑,随后立刻又沉下脸来,“尼罗河,穿过它高傲的阴唇,”朗诵完一句他又戛然而止,很难看出来他是临时忘词还是有意的表演,无论如何,他为配合那个被遗忘的诗句而设计的愤怒的手臂已经伸了出去,“噢那一节是这样的。”他再次猛地一甩头,迷失在失而复得的诗句里,“尼罗河,穿过它高傲的阴唇,向北京挺进。”他嘿嘿笑着,捋一下掉到脸上的头发,改换解释的口气,“尼罗河,雄性的河,穿过它高傲的阴唇,嘿,高傲的阴唇,向北京挺进。”在这个即兴的插入后,他突然握紧拳头,又一次不辞而别,“红色的泥沙,举起它疯了的乳房,”他身体一沉,一拳打在商店门口那张简易小桌上,将放在上头的一袋花生米震得乱飞,“这是说我母亲,我父亲老打她,这狗日的。红色的泥沙举起它疯了的乳房。疯了的乳房,这绝对过瘾。这狗日的嘿嘿,现在老了。父亲,你休息吧。现在是我马哲的天下了。我身上有他的血液,不像他那样野蛮无知,只是比他更加凶狠。”马哲将自己的朗诵谩骂嚎叫解释调侃对话完全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不过,这一切忽然间结束了,他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林儿。
蹲在地上的男孩朝林儿边上的陆翼锋瞥了一眼,同时嘴角轻轻一撇,发出一声哼来。
打,在四目短暂相交之后,陆翼锋闪过一念。
“马哲,又听到你在朗诵你的大作《 尼罗河 》了。”林儿慢条斯理地笑着说,听上去没有半点揶揄的味道,反倒带着由衷的钦慕,自然而然毫不过火。
真当欢喜真当欢喜,噢,南方人的正经,甜美,处变不惊。陆翼锋热切地盯着林儿,像是一秒钟也不愿错过。
“你们俩已经认识了。”林儿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男人说。
“碰到这位宋远兄,他说是你的男朋友,就来跟他喝一杯。”马哲爽快地答道,
“哦。”林儿漫不经心地应道。
“哥们你好,我是马贼,刚来北京,多多包涵。”马哲一把握紧翼锋的手。
“好,好好。”来不及对林儿的反应做出判断,陆翼锋又被马贼的豪情感染。
“我是在天安门广场上认识这位林儿小姐的。我们五个兄弟,自称五蚣,刚来圆明园艺术家村。我排行老大,本名马哲人称马贼。我们出来的时候没带多少钱,所以经常断粮,一断粮就由我去广场念诗交朋友,搞一顿饭吃,或是要几块钱都行。有一天我遇上了亲爱的林儿小姐,她管了我一顿饭,还给了我五十块钱,解决了我们兄弟几个好几天的口粮。嘿嘿,感动得不行。之后,我就经常上她这儿来蹭饭了哈哈。”马哲说。
“你怎么来这里了?”林儿问宋远,语气里带着老相识的随便,但更多的是冷淡。
“我说你怎么在没在宿舍等我,原来是另寻新欢背着我偷情去了。”宋远笑着站起身,呃呃地轻咳着,伸手去捏着林儿的腮帮子。
林儿身体往后一仰,避开了对方的手。她的胸脯一阵起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不过稍作调整,仍不动声色地介绍道:“这位是陆翼锋。这位是宋远。”
陆翼锋将林儿拉到自己身边,笑嘻嘻盯着宋远静立片刻,然后轻声问道:“你干嘛对林儿动手动脚?”
“你丫谁啊?我不认识你,”宋远掉头去看林儿,“丫什么人?”
“我是她男朋友,”陆翼锋说,神色平静口气缓和,随后又伸出一只食指轻戳宋远胸膛,“以后不要再对林儿动手动脚。”
“你丫找死啊,我是她老公。”宋远一挥手将手中的啤酒瓶在桌沿敲掉了半个。
“哎,宋远你怎么可以乱说话,你怎么就成了我老公了。”林儿一时乱了气息,声音却一如既往的缓慢又清脆动听。
第29页 :第一章
陆翼锋不宣而战,迎面给了宋远一拳。宋远捂住鼻子往一边掉过头去,血从他指缝里流了下来。林儿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宋远举着破酒瓶朝陆翼锋扑上去。陆翼锋闪开酒瓶,一拳打在宋远耳朵上。宋远踉跄着往马哲身上倒。马哲用宽大身体接住宋远,伸出一只大胳膊,“好了好了好了兄弟,大家都是兄弟。”不让陆翼锋再施恶手。陆翼锋看了一眼林儿,一声不吭,转身往小南门走了。
豆汁儿
这下可以自己开伙了,不用天天跑燕大食堂了。龙头上挂五斤煤油,麦弓推车回到院子。老太太迎面从厨房出来,一手端了一碗糊里糊涂的东西,一手拿着一块油三折。“买到煤油了。”老太太说,喝了一口碗里的糊涂汤汁,咬了一口油三折,不像是油三折。
“嗯,一会儿蒸两个馒头试试,”麦弓说,“您这个是什么?”
“这是豆汁儿,这是姜汁排叉,咱老北京的味儿,你们南方人还不一定吃得惯。”老太太说着进了北屋。
那么这灰不溜秋的东西就是著名的豆汁。排—叉。不是油三折。
“小麦!”麦弓放下煤油,听到大嫂在厨房里叫唤了一声。他走到厨房门口,见大嫂正在搅一锅糊里糊涂豆汁,儿。“还没吃吧?”大嫂笑着问他。
“还没有。”麦弓说。好难闻。
“喝过豆汁儿吗?”
“没有。”
“我给你盛一碗尝尝。”
“不不,谢谢。”麦弓摇着手说,这能吃吗?都馊掉了,“你们北京人早上就吃这个?”
“也不天天吃,比较费工夫,买回来之后还得熬,用文火,边熬边要一直和弄,开了锅点点儿芡,这才算齐活了。配上焦圈儿或者排叉儿,可香了。你要不爱吃焦圈儿排叉,也可以配咸菜丝儿。”
“哦,听上去不错,”麦弓说,热泡饭,霉豆腐,油炒萝卜干,“闻着有点酸。”
“有点儿酸臭酸臭的吧,要的就是这个味儿,”大嫂说,“你别说它是发过酵的,有些店里前一天没卖完,第二天掺了新的接着卖,嘴尖的人一闻就知道。喝豆汁儿一定要趁热,抿着喝,慢慢品。”
还慢慢品。小狗要吃热泡饭,我们可不这样,嘴含着碗边,呼噜呼噜,边吸边拿筷子飞快扒泡饭,边扒边咽,像是扒得快了就来不及觉得烫了,要烫就烫那么一下子,赶紧直起头来直哈气。“唔,我去蒸馒。”麦弓说着离开了厨房。噢,这时要是有一根麻花撕成两半和洛明一人半根黄松松脆索索我们叫麻花他们叫油条他们叫麻花我们叫油三折王大贵嘴里含着一个烟屁股坐在高凳上手握一双大竹筷将沸腾的油锅里的麻花一个个搛着翻炸吤麻花侬拨我炸得老些哦三分洋钿一股嘎嘣脆你们说的嘎嘣脆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嘎嘣脆这才叫做嘎嘣脆蘸着碗底里一点点酱油下泡饭那才叫幸福。
在北戴河的沙滩上
柳莳迟伸展两条秀腿,斜坐太阳伞下,将十个指甲挨个啃咬。摊开手掌,背面,正面,嗯,忒好看,没比海边那位大明星差哪儿去呀。回头涂个蓝色,或是紫色,紫色也太那啥,招摇了吧。那些个上杂志的模特,一个个可不都各有各的招摇嘛。剑走偏锋,兴许还能出奇制胜。她们站在镜头跟前儿,摆不完的pose,换不完的珠宝和衣裳,真叫人羡慕。哇,忒狠。这可不是自个儿花钱拍片,这拍片人家还给钱捏。啥时候也能让陈凖这样的大摄影家拍一拍,得有多风光,说不准还能上回杂志。准能上,只要他拍的,辄没上不了的。那就直接超了她们。唉,偏偏签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公司。哎你你你你,你长得好看,啊,你怎么样,你这个气质好,签进来,绝对OK。咋儿着咋儿着地。野鸡公司辄会使野鸡的伎俩。刚到北京,人生地不熟,能签到一个公司觉得还蛮幸运的。进去了才发现说的和实际完全不一样。那那咋儿办,学校是肯定不去了,在家呆着也没意思,整天听我妈哭哭啼啼,没完没了地诉苦。可就靠那个傻×公司,永远等不到机会。不如别人拍片的时候,在一边学学。哪怕就像这样帮大伙照看一下衣裳道具啥的。反正带出来的钱还没有挥霍完,回北京再等等机会呗。哥你说是不是?柳莳迟看到表哥方武甩着一支长长的马尾辫迎面跑来,冲自己大声喊:“胶卷,可乐。快快。快。”方武接了柳莳迟扔过去的两个胶卷两个可乐,转身又往海边跑。方武哥不也辄这样嘛,才跟了陈凖一个月,就长了忒多见识和本事,说不准儿很快就能成一番事业。大脚趾上又长出几根细毛来,柳莳迟弯下身去,决定将它们一一拔掉。可那边走来一位戴墨镜的男人,Polo衫休闲裤一身素白,边走边往海边拍照的人那儿看。估计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看着就很有品位。这个年龄的男人,难得还有那么潇洒。穿Polo衫的男人面带微笑站在柳莳迟面前,看着他拔下最后一根脚趾毛,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穿白皮鞋忒好看,干净又时尚。唉,男人朝大海的方向叹了一口气,摘下墨镜,放在了白色的小圆桌上。柳莳迟直起身来,转动脑袋思考了两秒,走到男人对面,说道:“这是工作人员坐的地方,你不能坐这儿。”男人笑眯眯盯着柳莳迟看,微微皱起眉头做出一副赖皮相说:“你说外边天这么热,你就让我坐一会儿呗。我坐一会儿就走。”他的声音很好听,气质也很好。“那你让我想想,”柳莳迟再次转动脑袋思考两秒,他这么说也对,“哎中啊,你坐会儿吧。”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第30页 :第一章
“你就替人照看这些东西。”男人说,像是问话,又像是个结论。
“嗯。我没事儿就帮人看看呗,省得有闲人过来打扰。”柳莳迟坐直了身体。
“哪有那么多闲人,”男人说,掏出烟来。小熊猫。
“您说得也对。我在这儿坐了快有两个钟头了,就您一个人过来。”柳莳迟说。度假村的胖子经理,离开拍片的人群往这边跑来,两只又粗又短的腿陷在沙堆里,越走越慢。
“你觉得那个拍照的女人好看吗?”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的片场,忽然问道。
“伍晴吗?人家大名星,腿还那老长,当然好看咧。”柳莳迟也将目光投向片场。伍晴双手叉到腰上。陈凖走上前去,将它们放下。他退了回去。伍晴将两只手掌交叉搭到阴私部位。陈凖又走上前去,将它们垂挂在大腿两侧。
“哦,”男人点上了烟,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不是所有腿长的明星都好看。”
胖子总算走到了。
“啊汪哥。汪哥,您好您好。汪哥您怎么能过来啊?这么小的事儿,您怎么过来啊?”胖子捂着胸口站在汪哥面前,说话的时候连连咽着气。
这人什么来头?
“没事儿。过来看看,正好没事儿溜达溜达,”汪哥说,“怎么样,拍得怎么样?”
“拍得还挺好的。就快拍完一组了。陈凖想换到大礁石那儿去拍一组。”胖子说。
“那就去呗,”汪哥说,“人家陈凖是大师,他怎么说,咱怎么做就行了。”
“伍晴觉得那儿危险,不太想去。这季节,下水也确实凉了点儿。”胖子支支吾吾说。
“哦这样。”
“摄影师脾气可大了,除了我和演员,挨个儿骂了个遍。”胖子小声说。
“大师脾气都大。人家有这个资格。你甭管了,我来处理。”汪哥说。
汪哥。到底是啥来头?他们都开始往这头走咧。三拨,陈凖的人,伍晴的人,灯光师领着几个场工扛着设备往大礁石那头走。伍晴泳装外头裹了一件军大衣,缩着身子老劲儿颤抖。那个戴黑边眼镜的矮个子助理手里捧着一块橙色的浴巾一路小跑跟在后头,替她擦着湿了吧唧的长发。伍晴朝汪哥这头瞅看了一眼,忽然转过身,往酒店那头走咧。看样子忒不高兴。梅欧婷主编和化妆师服装师也跟着过去咧。陈凖头戴一顶草绿色直筒鸭舌帽,嘴里叼一支雪茄,和方武俩人继续往这头走。封面总监唐俊基和助理编辑泡芙公主站那儿不动。唐总监忒酷,看人的时候老斜了个眼儿。辄是在看你吧,脸却朝着别处。我天生如此,他笑着对陈凖说。梅欧婷主编停了下来,向俩手下使劲挥手。唐俊基犹豫一下朝她走去。泡芙公主甩着两只大膀子跟在后头。泡芙公主,真忒形象。陈凖走近。汪哥站起身来。
“辛苦辛苦,陈大师,久仰久仰。”汪哥向陈凖伸了手去。
“你好。”陈凖握住汪哥的手,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声,左顾右盼找胖子的人影。
“这位是陈凖大师。这位是我们汪董事长。”胖子急匆匆跑到两人中间,翻动一只白白胖胖的手做了介绍。
董事长。怪不得。
“你好,汪总。”陈凖这才把刚才半句问候补上。
“拍得挺好的吧。”汪哥说。
“还不错。”
“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您该说的说该骂的骂,您随意。”
“演员总归是演员,回头修片得修死。伍晴还算可以的,你懂我的意思吗?”陈凖不停打着手势说,见对方侧了一下头没有回答,又说,“她们身体,你懂我的意思吗?这儿可能有一些赘肉,那儿线条不是,你懂我意思吗?不是那么的,有意思,嘿嘿。”说到“那么的”三个字的时候,他的脑袋使劲往下牵动了一下。
“明白。还需要什么配合吗?我这儿能满足的绝对满足您。”汪哥把陈凖请向自己刚才坐的椅子。
方武抢先一步将柳莳迟从座位上拎起,轻声骂道,“真不懂规矩。”完后又在他后脑梢推了一把。
“你让他坐,让他坐。我不坐。”陈凖表完态,又转向汪哥,“你明白我意思吗?”
“来来,你坐我这儿。”汪哥冲柳莳迟笑着招手。
柳莳迟一手摸着脑袋笑着,没动。陈凖被方武请到了座位上。汪哥也跟着重新坐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