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生辰八字
《惊雀》
作者:荔枝很甜
内容简介
虞锦乃灵州节度使虞家嫡女,身份尊贵,父兄疼爱,养成了个矫揉造作的娇气性子。然而,家中一时生变,父兄征战未归生死未卜,继母一改往日温婉姿态,虞锦被逼上送往上京的联姻花轿。逃亲途中,虞锦失足昏迷,清醒之后面对传言中性情寡淡到女子都不敢轻易靠近的救命恩人南祁王,她思来想去,鼓起勇气喊:“阿兄。”对上那双寒眸,虞锦屏住呼吸,言辞恳切地胡诹道:“我头好疼,记不得别的,只记得阿兄。”自此后,南祁王府多了个小小姐。人在屋檐下,虞锦不得不收起往日的娇贵做派,每日如履薄冰地单方面上演着兄妹情深。只是演着演着,她发现沈却好像演得比她还真。久而久之,王府众人惊觉,府中不像是多了个小小姐,倒像是多了个女主子。后来,虞家父子凯旋。虞锦听到消息,收拾包袱欲悄声离开。就见候在墙侧的男人淡淡道:“你想去哪儿。”虞锦吓得崴了脚:“噢,看、看风景……”沈却将人抱进屋里,俯身握住她的脚踝欲查看伤势,虞锦连忙拒绝。沈却一本正经地轻飘飘说:“躲什么,我不是你哥哥吗。”虞锦:……TvT小剧场——节度使大人心痛不已,本以为自己那娇滴滴的女儿必定过得凄惨无比,于是连夜快马加鞭赶到南祁王府,却见虞锦言行举止间的那股子贵女做派,比之以往还要矫情。面对节度使大人的满脸惊疑,沈却淡定道:“无妨,姑娘家,没那么多规矩。”虞父:?自幼被立了无数规矩的小外甥女:???人间不值得。-前世今生-我一定很爱她,在那些我忘记的岁月里。阅读指南:*前世今生,非重生。*人设不完美,介意慎入。
一句话简介: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立意:黑夜过去,黎明将至。
精彩片段
杏春天暖,微风不燥,荒野的柳枝被吹得簌簌作响,打在破旧不堪的窗牖上,衬得客栈门前那顶红艳艳的花轿都无故添上几分凄凉。 听着门外嘈杂的脚步声,虞锦微微仰起头。 铜镜中立即印出浓妆艳抹的姿容。 瓌姿艳逸,般般入画,尤其是那双含情凝睇的眸子,如似水中望月,潋滟动人。一身似火的嫁衣将她整个人衬得端庄无比,当当作响的头面更显矜贵。 一切都很合适,除了眼下这个穷酸的客栈。 虞锦打量四周,看着看着,眼眶泛酸,指节也泛白。 任谁也想不到,虞家养尊处优的二姑娘会有被逼上花轿的一日。 此事说来话长,实在荒唐—— 虞锦本是灵州节度使虞广江之女,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 即便是远在上京的世家圈子里,也少有人不知灵州那位虞二姑娘,那是个赴京游玩身后跟了六辆马车、盛夏天里只着冰蝉丝制的裙装、吃食精致到连盘子的花纹都要求貌美之人,言行举止矫情到世家贵女们自叹不如,偏偏生得还跟朵富贵花似的,仿佛生来就该是享福的。 而正因如此,自幼照料虞锦的继母蒋淑月,也得了个亲厚贤淑的好名声。 起初,虞锦也深以为然。 当年,她的生母言氏是因虞广江的仇家寻仇,她为虞广江挡了一剑而消香玉陨,自此后虞广江愧疚不已,对原配留下的一对儿女百般疼爱纵容。 而那时虞锦还不足周岁,正是要母亲陪伴的时候,于是忙于政务的虞广江动了娶继室的念头。 可以说,蒋淑月家世不显,得以进虞家大门,不过是因当初哄得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小姐高兴,愿意亲近她罢了。 而后蒋淑月也没有让虞广江失望,她待虞锦犹如亲生,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就连在孕中,也从未亏待过虞锦。 母慈女孝的日子过了十六年,直至三个月前,边城战败,虞广江和虞时也率领三千精兵消失在边城临界处,再不见活人踪影。 边城那一战打得惨烈,死伤惨重。蒋淑月提心吊胆等了两个月,终于死心了。 没有虞广江,朝廷便会派新的节度使镇守灵州,届时虞家式微是必然。 蒋淑月为此惶惶不安,而恰逢此时,承安伯府递来了联姻的橄榄枝,为示诚意,还举荐蒋淑月的兄长进了兵部任职。 蒋淑月想也不想,立即应下。 于是,蒋淑月不知上哪寻得个假道士,装神弄鬼一番,得出一个结论——以喜冲灾,可为虞家祈福,而虞二姑娘的生辰八字,恰是冲喜的不二人选。 如此一来,也无人苛责蒋淑月擅自定了虞锦的亲事。 送亲前夜,灵州下了一阵春雨。 虞锦心烦意乱地在池边醒神,谁知脚下一滑,竟生生栽进池子里。 她不会凫水,待到被人打捞上来时险些丧命。 病醒后,蒋淑月站在幔帐边,脸色难看。 她恨恨道:“虞锦!我可给够你面子了!你说要仙凤居亲制的嫁衣,我照着你那些无理取闹的要求给你做了,你要镶满百颗琉璃珠的花轿,我也命人费时打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 大抵是虞锦连作了大半月,蒋淑月自也认为此次落水乃是她有意为之。 倘若此事传出去,二姑娘出嫁前夜自尽于府中,外头会如何传,蒋淑月心知肚明。 可天地良心,父兄尚未回府,虞锦断不会如此草率去寻死。 然蒋淑月并不信,为防她再折腾出幺蛾子,竟是端来一碗下了蒙汗药的姜汤。 妇人动作优雅地搅着玉勺,面上的神情又悲又阴,她冷笑道:“阿锦啊,倘若你父亲和兄长活着,我倒是愿意与你装一辈子母女情深,可边城打成那个样子,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难道你要看着虞家上下落魄遭罪吗?” 她用玉勺撬开虞锦的嘴,将温热的汤水一点一点灌进去。 “咳咳咳咳咳——” 虞锦呛红了脸,意识涣散,逐渐昏睡过去。 只隐约记得花轿途径闹市,人群中议论纷纷: “我瞧见虞夫人随在花轿后,眼睛都哭肿了。” “到底是母女十六载,夫人又那般疼爱二姑娘,若不是为了替虞大人与虞公子祈福,她恐怕也不舍得。” “谁说不是,若是三个月前,承安伯府可攀不上虞家呢。” “唉,虞夫人也是可怜,往后一个妇人,可怎么过……” 再醒来时,虞锦已经在荒山野岭的花轿上了。 思及此,虞锦气得攥紧了红盖头,浓密纤长的眼睫都在微微颤动。 什么祈福冲喜,根本都是假的! 边城战况凄惨,三个月未见消息,蒋淑月压根不信虞广江和虞时也还活着,否则她怎么敢逼着虞锦嫁去上京? 何况那承安伯府的嫡次子,还是一个死了原配的鳏夫。 但到底事已至此。 虞锦恼了半响,便慢慢冷静下来。 她从不认为父亲和阿兄会死在边城,连尸骨都不留。 她不能就这样嫁到上京去。 虞锦推开摇摇晃晃的窗牖,此时天色已晚,而此处是原州城外,山峦重重,荒烟蔓草,只这一处经年的客舍,偏僻得很。 就算是她有心要跑,也没有个能躲的地方。 虞锦细眉微蹙,抿唇深思半响,直至听到门外王妈妈训人的嗓门,她倏地抬眸,踱步至木桌前,伸手将一只茶盏丢落。 “哐啷”一声,茶渍溅脏了她的裙摆。 屋门很快被推开,王妈妈神色匆匆,四下张望一眼,见只有屋里只有虞锦,她才拍着胸脯道:“二姑娘怎如此大意,成亲途中打碎瓷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虞锦面无神色地看过去,若是三个月以前,王妈妈哪里敢指责她。 她深呼吸,克制道:“此处潮湿,我睡不下。” 闻言,王妈妈敷衍地说:“城外就这一家客栈,眼下天又暗了,山路崎岖难行,恐多有不便,您将就——” “我将就不了。”虞锦重重打断她。 “这床榻的木头都腐烂了,一股子霉味,还有那儿,那是什么,蜘蛛网?你要我住在这个地方?” “这……姑娘,眼下不比在府中,待姑娘到了伯府,自是能享福。” 王妈妈讪讪,话间尽是落井下石的意思。 虞锦沉默,小姐脾气上来,又生生压了下去。 王妈妈见她不语,心下暗笑。 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她此番是奉了夫人的命,一路看牢这生来就折腾的二姑娘,可不是来伺候她吃穿住行的。 如此想着,王妈妈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便要离开。 屋门“吱呀”一声拉开,身后一句低落的、轻飘飘的声音跟了过去: “喔,成亲途中要住这样破旧的屋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王妈妈一震,迈出的脚步当即缩了回来。 她瞪大眸子,转身瞧见虞锦手中把玩着尖锐的步摇,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一个成亲前夕能跳水自尽的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倘若送亲途中这姑奶奶出了什么差池,她怕是也不必回灵州了! 王妈妈吓出一身冷汗,气急道:“二姑娘!” 虞锦轻轻回头,模样颇为无辜。 王妈妈与之对视半响,脸色难看地问:“此处简陋,二姑娘觉得如何是好?” 她死死盯住虞锦。 只见眼前的人慢吞吞将步摇簪回发髻上,佯装思忖片刻,眨了眨眼道:“进城吧。最好是寻一处繁华之景。客房要备有崭新的浴桶,舟车劳顿,我想沐浴。榻上得是云锦被,若是没有,蝉丝被也凑合,幔帐需得换成藕色的,最好能与在府中一般无二,否则我夜里易难眠,怕是要耽搁第二日的行程。” 话音落地,屋内静可闻针。 王妈妈本想至多不过是将这屋子重新捯饬捯饬,送亲随行的箱子里不乏崭新的被褥茶具,倒也无妨。 谁料虞锦一开口,她才知,自己还是想少了。 ======== 依虞锦的诸多要求,王妈妈着人跑遍了小半个原州,也只寻到一家合适的客栈。 客栈临着原州有名的濉阳湖,隔着湖泊便是一座座挂着灯笼的画舫,对面商铺林立,人头攒动,再是繁华不过。 送亲队伍浩浩汤汤,引得过往路人探头打量,王妈妈一路万分警觉,生怕出现变故。 不几时,花轿便停在了客栈外。 趁丫鬟整顿客房时,虞锦慢慢回顾方才来时的路。 这样热闹拥挤的街巷,易躲也易藏,且王妈妈一行人对此处同样陌生,是再好不过了。 盘算好今夜的计划后,虞锦心弦紧绷地靠在软垫上。 她在想虞广江和虞时也。 三个月前,父子二人领兵出征。 她傲慢的兄长忽然勒住缰绳奔至她面前,低下他骄傲的脖颈,皱眉道:“虞阿锦,你哭什么?回回出征你都要哭,小姑娘就是矫情。” 虞时也眼中尽是漫不经心的锐气:“我把他们狼王的獠牙拔下来,给你磨骨戒。” 思及此,虞锦鼻尖一酸,她眨了眨眼,将那点泪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眼下不是哭的时候。 丫鬟来唤时,虞锦已然神色如常地整好盖头。 下轿后,一道目光紧随其后。 红盖头里的似水眉眼倏然一蹙,下意识停下脚步,朝濉阳湖回了下头。 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见。 而此时,临岸的画舫上,男人着一身窄袖长衣坐于窗内,银冠束发,袖口齐整,高挺的鼻梁上渡了层银白的月色,将他整个人衬得不怒自威。 他神色微凝,目光落在那抹红火的倩影上,手上莫名颤了一下。 泼了几滴茶出来。 正在述职的刺史魏祐吓得心下一个咯噔,唯恐方才哪句话说错了,小心翼翼道:“王、王爷?” 却见南祁王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窗外,神色专注得仿佛在看什么宝贝。 魏祐狐疑地顺着南祁王的目光看过去,只瞧见一顶打造奢华的花轿。 他思忖片刻,恍然大悟道:“那是灵州节度使家嫡长女的轿子,嫁的是承安伯府的嫡次子,怕是夜路难行,才暂留一夜。” 说起来,这深宅大院的琐碎事,魏祐也是听自家夫人在榻上唠叨的。 闻言,沈却才收回目光。 游离的三魂七魄似也一并归位,沈却不动声色地捻了下指腹。 察觉到方才的失神,他眉宇微蹙,但很快又神色如常地抬起眼尾,“虞广江?” “正是虞大人之女。” 魏祐这个刺史做的窝囊,别的不会,察言观色最为擅长,方才南祁王那一瞬即逝的蹙眉也未能逃过他的眼。 他暗中揣摩,自个儿揣摩出了个前因后果。 沈却与虞广江同为武将,各守一方,为了兵马粮草之事也多有交集,听说前年垚南御敌一战打得水深火热,粮草短缺,户部却拨不出银子,还是虞广将借调了灵州的物资才解了燃眉之急。 眼下虞家父子生死未卜,嫡女却在办喜事,王爷怕是觉得碍眼了。 托了自家夫人的福,深知内幕的魏祐正想替那虞姑娘解释一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对面的客栈冒出了几缕黑烟…… 他愣神的一瞬,火势便起来了。 “诶哟!”魏祐蹭的起身,这节度使家的嫡长女,承安伯府未过门的儿媳妇,若是在他的地界出了差子,怕是要摊上事! “府兵呢!快叫府兵去救火!”魏祐火急火燎道。 对面的火势并不算太旺,只是恰今夜风大,黑烟缭绕,显得很是骇人。人群中躁动不安,灯火通明的前院不停有救火之人进进出出,一时杂乱得很。 正此时,隐在夜色里的后院跑出一道人影。 对于坐在高处俯瞰全景的人来说,这抹颜色实在过于打眼了,沈却又是习武之人,视力极佳,很难看不清细末。 只见逃亲的小娘子颤巍巍地提裙跨过栅栏,栏杆勾了她的嫁衣,她一个踉跄,直直栽在泥地上。 发髻上的双燕步摇随之狠狠一颤,手中的小匣子也打翻在地。 整个人狼狈不堪。 须臾,小厮举着火把追了出来。 这出逼亲逃婚的戏码,霎时清晰明了。 沈却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被□□磨损的扳指。 忽然,耳侧传来一道清冽干净的含笑声。 元钰清摇着折扇,对着窗子倾身,压住嗓音,看热闹似的道:“王爷猜这虞姑娘能逃得过么?以少敌多,我赌不能。” “我赌你输。” 男人嗓音沉稳,如磁石冷玉,从容又笃定。 元钰清讶然一滞,须臾,他眸色带了几分认真,陷入沉思。 此次突厥来势汹汹,边城打了一场毫无准备之战,几乎是由人瓮中捉鳖,三万大军被拦截在城内,易攻难守。 虞广江父子各领一千小队抄东西两路试图突围,但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边城临界处。 朝廷派人增援时,已是尸横遍野,生人寥寥。 以当时的形势来看,边城军是插翅难逃,毫无生还的可能,加之数月过去,虞广江仍旧未归,让人不得不愈发笃定。 至于虞家父子与那两千精锐的尸首,说成什么样的都有,有说突厥军将其当做战利品带走了,更有甚者说是边城闹鬼。 一传十十传百,尽管虞家尚未举办丧事,虞家父子的死在旁人眼中也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如此一来,朝中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灵州节度使一职,而若灵州节度使换人,虞家没了兵权,难免遭人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承安伯府敢在这个时候求娶虞家嫡女就是个例子。 可倘若虞广江没死呢? 一个月前,突厥在漠石河遇袭,损失不过百人,此事过小,并未引起重视。 但,是否太巧了…… 元钰清看了眼沈却,又看了眼那红艳艳的花轿。 垚南缺军粮,缺军马,偏偏这二者灵州都有,沈却早就动过与灵州互易的心思。 若虞广江活着,他便还是灵州节度使。 且虞广江又是个重情义之人,这个时候如果能出手护住他这颗掌上明珠,无异于雪中送炭,届时万事都好商量。 虽挟恩以报不是什么体面事,但到底能解决垚南往后的粮马问题,体不体面的也无妨。 再退一步,即便是虞广江真死了,那也没什么损失,全当是还两年前灵州增援垚南的人情。 聪明人,是不会只给自己留一条路的。 身为南祁王府的门客、幕僚,元钰清与沈却很多时候都有不谋而合的默契。 比如当下。 他敲了敲折扇,了然一笑:“王爷赢了,言之自罚一杯。” ======== 子时,繁华退去,灯火湮灭,四周寂若无人。 一道惊吼划破了夜的安宁—— “元先生!元先生!” 侍卫抱着一身嫁衣的女子匆匆踏上甲板,怀里的人那张灿若芙蓉的面容上淌着触目惊心的血。 他喘着气喊:“快去请元先生来!” 丫鬟见此大骇,忙奔向画舫二层的小室。 步履慌忙,踩得木板咚咚响,在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须臾,元钰清推开屋门。 他往前觑了一眼,平日里的轻浮松散顿时收起。 榻上之人那副新娘妆面斑驳不堪,面色苍白,额前至下颔划过一条血水,看得人呼吸一滞,心上突突跳了两下。 元钰清疾步上前,仔细查看伤口后,松了口气。 还好,看着吓人,伤口并不深。 他遣人打了盆清水,止血、伤药、缠上两圈细布,凝神诊过脉象,见都无碍,才彻底放下心来。 折腾了一个时辰,再推开那扇屋门时,已是丑时。 沈却自是还没歇下。 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他从一堆案牍中抬起头,道:“如何?” “万幸并无大碍,只兴许是惊慌过度,脉象有些薄弱,尚未清醒。” 闻言,沈却点了下头。 既无性命之危,其余的也无关紧要。 他道:“明日让魏祐再来一趟。” 魏祐,那就又是公务。 元钰清摁了摁眉骨,简直要了老命,满打满算到原州不过十日,其间便有九日半沈却都一心扑在公务上。 都把人魏大人累瘦了,是当真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他应了声,忽然道:“王爷,这原州果然名不虚传,比之上京的繁华,也只差了那么一星半点。” “气候也宜人,怪不得表姑娘成日念叨要同行。” “尤其是夜里,景致别有一番风味,王爷以为如何?” 这是典型的没话找话。 见他还有要继续说的意思,沈却将目光从那叠军防图里挪了出来,道:“什么时候还学会绕弯子了,三句说不明白就出去。” 瞧瞧,真无情。 元钰清摸了摸鼻,笑道:“七日后便是原州的百花节,听闻很是热闹,我稍一打听,都说广陵楼美景绝冠天下,那日更是空前繁盛。” 广陵楼,一个莺歌燕舞的地方。 沈却看了他一眼,冷声道:“元言之,本王是奉旨视察军务,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听着“本王”二字,元钰清心中一叹,他就知道。 元钰清拉长尾音:“是,王爷说的是。” 沈却低头翻看图纸,忙碌之中抬眸瞥了元钰清一眼:“还有事?” “哦,没了。” 元钰清将剩下的话尽数咽了下去,叹着气转身离开。 南祁王如今二十有三,太老夫人生怕自己唯一的孙子因性情寡淡而错失成家的时机,千般万般地嘱托他寻机会让王爷好好体会体会这人间的烟火气,只是这…… 着实太难了些。 元钰清与他相识六年,这个男人永远穿戴齐整、严丝合缝,尚未及冠时便一手将荒凉颓败的垚南整顿得井井有条,对人对己都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 但除此之外,沈却好似没有任何喜好。 那些男人都喜欢的,高的、瘦的、软的、香的,他是半点也不感兴趣。 像是生来就将七情六欲丢在了娘胎里一样。 ========== 虞锦这一昏睡,竟是整整三日,且并无清醒的迹象。 沉溪小心翼翼将汤药从美人口中灌下去,轻声道:“这都第三日了,怎的还不醒?” 落雁伸手试了试虞锦额前的温度,摇头说:“磕破的是脑袋,许是什么……淤血未清?” 两个丫鬟忧心忡忡地小声嘀咕。 此时,虞锦只觉得天旋地转,耳畔一阵长鸣,嗡嗡个不停。 她听到王妈妈扯着嗓子要她站住,丫鬟小厮声嘶力竭地喊着“二姑娘”,她提着嫁衣裙摆拼命跑,沿着错综复杂的小巷绕了几个来回,疲惫无力。 夜色难明,借着那点微薄的月光也看不清前路。 紧接着,她失足踏空,还未及反应,脑袋便撞在了石阶上。 晕厥的那一瞬,王妈妈的声音就隔着一条巷子,她心道完了…… 两眼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额前的刺痛感倏地传来,虞锦疼得蜷起手指,挣扎着睁开眼,黯淡的光线旋即印入眼帘。 入目即是一支摇曳的红烛,她微微偏头,便见榻前矮几上摆放着雅致的香炉,松香的气味冲淡了屋子里的药味。 虞锦稍稍一怔,头晕目眩地撑起身子。 简陋的床榻“吱呀”一声,引起了两个丫鬟的注意。 她二人急匆匆走来: “姑娘醒了!” “姑娘可觉得何处不适?” 对上两双欣喜讶异的眸子,虞锦攥紧被褥,这是王妈妈的人?果然…… 虞锦抿唇,嗓音干涩道:“这是何处?” 落雁话快,立即应道:“姑娘在画舫上,您撞破了脑袋,足足躺了三日呢。” “三日?”虞锦惊讶。 停歇三日必定耽搁成亲,王妈妈该将她扛上花轿才是,绝不能由她躺三日。 虞锦重新打量眼前的两个丫鬟,才发觉她二人虽是侍女打扮,但着装面料却是上好的锦缎,王妈妈那样抠搜的人,哪里舍得给丫鬟用这样的衣裳? 她狐疑地仰起头,“你们…是什么人?” 许是看出虞锦面上的防备,沉溪递上茶水,说:“虞姑娘莫怕,奴婢沉溪,与落雁皆是南祁王府的人,此番姑娘遇险,正是我家王爷出手相助。” 南—— 南祁王府?! 虞锦愕然,接到手中的杯盏险些没抓稳。 虞时也曾与她说过,颐朝自建朝以来只封过两位异姓王,一位是有从龙之功的宣德王,一位是镇守荒地垚南的永定王。 而眼下垚南的新主子南祁王,正是已故永定王嫡子。 关于沈却此人,虞锦并不陌生。缘由无他,这位大名鼎鼎的南祁王,乃是闺中女子常谈的话资。 在那些诗会雅集的闲谈中,有说他如何神采英拔、有说他如何战绩斐然、也有说他如何寡情薄意不通情理。 但说的最多的,还是成玥公主那桩事。 成玥公主乃皇后嫡出,模样才情皆是上乘。 据说,成玥公主心悦南祁王,求圣上赐婚,却被南祁王当朝拒之。在南祁王离京之际,她快马加鞭追赶出宫,将三千精锐拦在了朱雀大街。 女子眼眶微红,楚楚动人。 就连那三千精锐都生出一种于心不忍的情绪。 然南祁王眉梢都不见动一下,大手一挥,竟将成玥公主以妨碍军务的罪名扣下,当街命人押进皇宫。 听说此事后来,成玥被禁于宫中半年之久,闹了个大笑话。 当初这事虞锦是如何与闺中密友闲聊的来着?喔,是了,大小姐染着蔻丹应和了一句:“不通情理,不知好歹。” 思及此,虞锦木讷地放下杯盏。 “姑娘,虞姑娘?”落雁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只当她是在为自己的遭遇伤怀,宽慰道:“虞姑娘,今后一切都会好的。” 虞锦的思绪被拉扯回来,闻言一愣,今后……? 如今虞府的奴仆都叫蒋淑月换成了自己人,她若是回灵州,无异于自投罗网。要是蒋淑月倒打一耙,再给她安个不愿为父兄祈福的罪名,只怕更糟。 没有父兄庇护,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虞锦还是明白的。 至于今后,她逃亲实属无奈,本着走一步算一步的想法,她逃出来时备了些银票珠宝,只想寻个安稳的落脚处再打探边城的消息。 落脚处…… 蓦地,虞锦心中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南祁王如此不近女色,有什么比藏在南祁王府还安稳的落脚处? 蒋淑月便是上天入地,还能找到南祁王府去么?即便是找到了,她难不成敢从南祁王身边抢人? 不,她必定不敢! 且若是能倚仗南祁王府,她与蒋淑月谁是胳膊谁是大腿还说不准。 念头一起,虞锦深深吸了一口气,激动得连呼吸都在发颤。 但是,南祁王既然是个寡情薄意之人,恐怕不会留她在身边,就像落雁说的,他能送些银两让人护送她离开便已经是发了善心。 成玥一个花容月貌的小公主红着眼倾诉爱慕都没能让他心软,如此铁石心肠,求他恐也无用。 那该如何是好? 面容憔悴的姑娘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额前的疼痛让她皱了皱眉头,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伤口,倏地,虞锦顿住。 一个更荒谬的念头窜入脑海。 虞锦握紧拳头,为自己这大胆的想法捏了把汗。 但眼下她奉行的那些骄傲矜持被通通抛之脑后,没什么比保住自己更重要的事。况且,细究起来南祁王与父亲同为武将,定是打过交道,如今虞家有难,他搭把手也是应该的。 再说,虞锦也不是想白占他便宜,待她平安回府,好好酬谢他就是了。 届时他想要什么,但凡是虞家能拿出来的,她也绝不会吝啬! 于是,费了一番功夫将自己说服后,虞二姑娘两眼一闭,掌心摁着太阳穴,皱眉道:“头疼……什么歹人……你们在说什么?”
小室里,松香袅袅,寂然无声。 元钰清坐在杌子上,眉心拧成了个“川”字,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虞锦。 虞锦敛容屏气,搭在被褥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 元钰清正色道:“虞姑娘可还记得自己家在何方?” 虞锦小心翼翼地朝他摇了摇头。 元钰清又问:“那可还记得昏迷之前的事?” 虞锦沉思片刻,只小小声说:“我只记得……我好似是来寻我阿兄的。” 元钰清闻言眼神一亮,那也不算是全然记不得,他赶忙问:“令兄姓甚名谁?” 四目相接,虞锦认真想了一会儿,便抬手抚上额头,泫泪欲泣,道:“我想不起来,头,头好疼……” 元钰清心一沉,望向她缠着细布的脑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虞姑娘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对面的人哽咽摇头。 元钰清无言,心事重重地站起身,这下麻烦大了,自古以来失忆之症最是难治,饶是他再博学,眼下也没有法子可解这症状。 他重重一叹,只吩咐两个丫鬟道:“照顾好虞姑娘。” 说罢,他推门出去。 朝侍卫道:“王爷去哪了?” “回元先生,王爷一早便去了军营。” 军营。 算算路程,今夜能回。 ======== 水雾弥漫,热气腾腾。 连日的惊心动魄令人疲倦不安,虞锦闭眼坐在浴桶里,只觉得骨头和血都活过来了,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南祁王。 沈却。 传闻中此人并非是个热心肠的,不像是能随手救一个弱女子的大善人。 他为何出手相救…… 虞锦从前从不过问父亲和阿兄政务上的事,思忖片刻,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无论是什么缘由,这棵救命稻草她势必要紧紧抓住不放。 思及此,虞锦睁开眼。 恰撞上两双同情悲悯的眸子。 她稍稍一怔,心虚道:“我头已经不疼了,你们……不必太过担忧。” 沉溪与落雁连忙敛神,生怕雪上加霜,也不敢再在虞锦面前叹气。 虞锦鞠了一捧热水淋在肩颈,打探道:“那元先生,并非只是郎中?” 沉溪道:“元先生是府里的幕僚,擅谋擅医,且与王爷相识多年,情谊非浅,并非只是寻常郎中,说起来,半个主子也算得。” 这样…… 怪不得虞锦看那人气度不凡。 她轻轻“哦”了声,顺着沉溪的话问道:“那王爷平日也住于此?” 沉溪应了是。 虞锦摸着下颔若有所思,她抬头望了眼紧闭的楹窗,从缝隙中窥得天色,这是要酉时了。 是用晚膳的时辰。 想到后头的大戏,虞锦顿时没了沐浴的雅致。 平素里沐浴要耗时一个时辰的人,潦草起了身。 画舫上并没有她合身的衣裳,沉溪暂且递上了一套红边白裙的侍女衣裙。 待简单梳妆后,虞锦便候着晚膳。 然,等了又等,直至自己的桌案上布好了膳食,也没见窗外的甲板上有什么人出现。 虞锦蹙眉,心上横生一股焦虑。 但面上却不能显,她垂目夹了个虾丸。 半响,虞锦仰头道:“你们不必在此候着,眼下是用膳的时候,莫要因我耽误了侍候王爷。” 落雁笑说:“姑娘宽心,王爷还没回呢。” 果然。 虞锦略感失落。 黄昏的余晖散落,又消失,天边的朝霞被沉云所替,清澈的湖泊倒映出斑斓,直到天一寸一寸黑下来。 盼星星盼月亮,虞锦总算把南祁王盼回来。 透过楹窗看,来人着暗色,隐于夜色中看不清其模样。 但生于长于高门显贵,虞锦一眼便能分辨出人和人的不同,真正位高权重之人,举手投足间都是矜傲。 比如她父亲,也比如她阿兄。 虞锦深吸一口气,提裙推门而出。 脚还没迈上甲板,便被侍卫一手拦住。 虞锦温声道:“怎么了?” 对着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这样细细弱弱的嗓音,饶是面如冷铁的侍卫也不禁柔了声,道:“虞姑娘,此处不可随意乱闯。” 她抿唇,神色还带着两分委屈,道:“我来寻我阿兄。” 这话一落,倒是将侍卫整懵了。 他往甲板木桌处瞥了一眼,相对而坐的两个人,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元先生,哪个是她兄长? 侍卫正狐疑回头,就见虞锦一个弯腰矮身,泥鳅似的从他臂下钻了出去,直奔甲板。 “欸!虞姑娘,虞姑娘您慢些跑!” ======== 一刻钟前,甲板上。 冷白的月光流淌一地,给锃亮的铁甲添上几分肃寂。 沈却面无神色地擦拭着盔甲上的血渍。 元钰清多看了几眼,方才魏祐陪同沈却回画舫时,腿都是打着颤走出去的。细问之下方知,这几日王爷在军营,是上上下下将人筛了一遍。 今日,还斩了个不服管的都尉。 当众斩杀都尉可并非小事,一时间原州军上下人心惶惶,却是敢怒不敢言。 而魏祐做了六年原州刺史,凡事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说话都结巴。 不过元钰清是知晓,沈却做事皆有其缘由,比之在垚南军营时的雷厉风行,这才哪到哪。 元钰清推给他一杯茶,道:“王爷倒是悠着些,魏大人统管原州事务,往后还多有要他从中协助的时候,将他吓坏了,可不是好事。” 沈却擦干净盔甲,将其整齐地叠放在石桌前,捏起茶盏抿了口,道:“他再窝囊些,原州刺史也该换人了。” 元钰清笑笑,也明白沈却不是在说气话。 他清了清嗓子,话题调转,道:“王爷,虞姑娘她……” 元钰清三言两语间,将虞锦这匪夷所思的病症述清道明。 沈却微顿,蹙了下眉:“你也治不了?” 元钰清摇头,道:“只在医书中见过,倒是从未碰到。不过,家师或许可一试。” 说起元钰清的师父,乃是垚南梵山颇有名望的僧人,法号和光,故弄玄虚的本事很是了得。 沈却素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对此人极为不喜,但有一说一,和光的医术却当真称得上华佗在世。 沈却摩挲着杯沿,尚在犹豫。 正这时,不远处的船舱内就传来一阵骚动。 沈却皱眉,抬眸看去。 就见一人匆匆从舱内踏上甲板,红白裙边随风曳曳而动,略微宽大的衣裳将她包裹得十分娇小,更显轻盈,月色之下,灿若星子。 尤其是那双眼尾妩挑的眸子—— 沈却怔住。 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桌边的佩剑随之“啪”一声掉落在地。他却置若罔闻。 胸腔震的每一下,都格外清晰强烈,有一种从头至尾的拉扯感,好似要将他的筋骨生生抽出来,将他浑身撕裂一样。 沈却呼吸急促,甚至连向前迈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元钰清见他不对劲,迟疑道:“王爷?” 沈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只一眼不眨地望向甲板那头的人影。 虞锦也在看他,匆匆奔至而来的脚步不由停滞一瞬。 男人一身湛蓝色绣金长袍将他周身衬得异常凛冽,愣是在他那过分昳丽的长相上平添两分压迫感,让人有一种不敢随意在他面前造次的惧意。 虞锦想起成玥公主,不由叹服其胆量。 但此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虞锦收起思绪,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管了! 她闭了闭眼,遂鼓起勇气提裙小跑上前,高呼道:“阿兄!” 她跑到面前,委屈道:“阿兄,你怎么不理我?” 而沈却看着面前的人,眼眶止不住泛酸。 她离他越近,他越是颤栗难忍,甚至有一瞬间生出了一种无比荒唐的冲动。 他想抱她。 四目相望,长久的寂静,风过湖泊、水波荡漾的声音格外明朗,像是心脏被高高抛掷在湖底,惊涛骇浪。 沈却握拳,强撑着站稳,却在抬脚欲往前迈时觉得喉间一阵腥甜,生生跪了下去。 “咳——” 鲜血淌在甲板上。 “王爷!” “王爷!” 元钰清与随后而来的侍卫急奔而上。 虞锦吓得面色一白,美目微瞪,莫、莫不是被她吓的?倒也,也不至如此吧?!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虞锦咬咬牙,连忙蹲下身子,扶住男人精瘦的胳膊,泪眼汪汪道:“阿兄,阿兄你怎么了?” 沈却看她,目光之凌厉,仿佛能将她整个人看穿。 蓦地,他攥住虞锦搭在他小臂上的手腕,力道大得似是要将她骨头给捏碎。沈却剑眉凝蹙,只觉得有什么就快呼之欲出,但却在她惊愕的美目中骤然失去意识。 手腕处的疼痛消失,怀中一重,虞锦当即愣住。 画舫一时兵荒马乱。 沈却这个人平素里刀枪不入,跟铜墙铁壁似的,莫说呕血晕厥,连个风寒发热都极少有,是以这一倒,元钰清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将他安置到了画舫二层。 虞锦呆滞在原地,待回过神,吃痛地揉了揉手腕后,起身跟了上去。 廊道里人来去匆匆,元钰清诊脉、配药、亲自盯着小厨房熬药,沉溪与落雁端着盥盆进进出出,神色皆是凝重。 须臾,落雁脚下一崴,虞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虞锦看着盆中晃荡的清水,道:“我来吧。” 落雁微愣,恰逢身后沉溪在唤她,只好道:“多谢虞姑娘。” 虞锦接过盥盆,小心翼翼地踏进画舫二层唯一的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与她那间如出一辙的简洁,桌椅、床榻、置物架,再没其他多余的,只是物件排列得十分整齐,仔细看连桌案上那几卷书摆放的距离都像是人为测量过的一样,苛刻至极。 她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落回床榻上。 饶是自幼便欣赏惯自家兄长那样俊朗的容貌,虞锦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生得异常俊美,棱角分明的轮廓,鼻梁直挺,薄唇鲜红,即便是这么躺着,也不难看出其瑚琏之资。 怪不得成玥那样心高气傲之人竟会为他放下脸面。 虞锦感慨片刻,又拧起眉头,他方才那么看着她作甚?难不成是识破了她的把戏?一怒之下想捏死她? 思及此,虞锦脖颈一凉,但这退却的念头很快便被她扼制住。 凡事皆讲证据,他说她是装的,又拿不出证据来,她抵死不认又如何? 难不成,他还能屈打成招么。 如此一想,虞锦心里好受许多。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走至榻前,动作生疏地将盥盆里的帕子拧干,遂弯腰去擦男人的唇。 然,帕子才刚挨到男人唇角,手腕忽的被擒住,虞锦毫无防备地被一股力往前拽了一下,膝盖“咚”地一声嗑在床沿。 她整个人跌向前,鼻尖撞在男人胸口。 “嘶……”她眼泪簌簌而下,眼眶红了一大片。 好疼!! 沈却呼吸急促,只听耳畔一声嘤咛,他这才彻底从光怪陆离的梦境清醒过来,睁眼的瞬间梦中之景化为泡影,只见一缕青丝落在嘴角。 他猛地起身,望向虞锦,这艘画舫并无闲人,几乎是立刻,沈却就反应过来她的身份。 男人猛地坐起身,松开手,冷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虞锦捂住酸疼的鼻尖,带着一丝含糊不清的口吻道:“阿兄病了,我不进屋子如何照顾阿兄?” 闻言,沈却微怔。 他眼眸微眯,“你叫我什么?” 话音落地,屋门便被匆匆推开。 元钰清端着药快步走来,见他清醒,面露喜色道:“王爷醒了?” 沈却只定定看向虞锦。 虞锦被他看得心慌,顺势扯着哭腔,绞着湿帕子道:“阿兄。我知道我错了,是我贪玩害得阿兄好找,我发誓,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她红着眼举起四根手指头,一手轻轻攥住男人的衣袖摇了摇:“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说罢,虞锦咬住唇,将乖巧、委屈、知错就改演绎得淋漓尽致,那纤长浓密的眼睫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简直可怜死了,任谁也难从她脸上瞧出半分假来。 说起来,她从前没少惹祸求虞时也给她收拾烂摊子,这一身如火纯青的演技,便是那时磨练出来的。 此刻元钰清愣住。 沈却也久久无言。 无人应话,虞锦稍稍停顿了一下,无妨。 她松开他的衣袖,兀自打破沉默道:“药凉了,阿兄再是气我,也先喝药吧,过后你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 语气还有些低落。 她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仰头说:“元先生,药给我吧。” 元钰清忙摇头拒绝:“还是我来——” 未及拒绝,手上便落了空。 而虞锦捧过药盏,神色当即一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平日里吃的喝的都有人恨不得递到嘴里,何曾碰过这么烫、这么烫的汤药? 眼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虞锦深深提起一口气,她忍了。 姑娘嘴角微抖,一下一下搅着汤药,又贴心地吹了吹,才将勺子递上前,柔声道:“阿兄快喝吧。” 然而,面前的男人岿然不动,嘴连张都不见张一下。 虞锦不由把勺子往前又送了送,催促道:“阿兄……” 沈却侧身避开,伸手接过药盏,道:“出去。” 好生冷漠! 虞锦活了十六载,平生头一回遭人如此冷脸相对。 但凡事过犹不及,眼下绝不能惹他生厌。 思及此,虞锦强颜欢笑,乖巧应道:“那阿兄歇息,明日我再来看阿兄。” 屋门阖上后,沈却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问:“什么病症?” 元钰清回过神,犹疑地解释道:“人脑构造最是复杂,虞姑娘忘了从前之事,但许是与虞大公子兄妹感情深厚,于是独独记得还有个兄长,至于将王爷认作虞大公子……我猜,虞姑娘是不愿面对现实,本能自我保护罢了,又或许,王爷与虞大公子同为武将,在虞姑娘看来哪里相似也说不准。” 说起来他也很意外,断是没想到虞姑娘脑袋这轻轻一嗑,竟这般严重,他学医多年也从未见过。 沈却面无神色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说我的。” “……” 元钰清顿了一下,老老实实说:“急火攻心。” 沈却眉宇微蹙,“只是急火攻心?” 元钰清颔首,又苦口婆心道:“我早同王爷说过,军务之事急不得,您这些年疲于操劳,身子迟早吃不消。” 闻言,沈却薄唇微抿。 他心里清楚,他当时心中所想并非军务。 那张脸…… 尤其是她的眉眼,他总有一种看过千万遍的感觉。 熟悉到荒谬。 他分明从未见过她。 但元钰清既说是急火攻心,想来他身子并无异常。 难不成…… 真的只是连日操劳才产生的错觉? 沈却重重抚了抚眉骨,又想起那几声叫得情真意切的“阿兄”,他眉心一皱,沉声道:“依你之言,请和光大师瞧瞧她的病。” 毕竟,他没有给人当兄长的习惯。 话题跳得太快,元钰清不由惊讶地挑了下眉梢,道:“那我这就修书一封。” ======== 虞锦回到屋中,恹恹地揽着铜镜,镜中那双形似桃瓣的眸子还泛着红。 又哭又笑,脸都僵了。 也不知她这荒唐的法子究竟有用没用,南祁王方才那个态度,实在不像是心软的样子。 虞锦沮丧地叹了口气,不成,明日她须得好生表现一番。 怀着惴惴不安的情绪,虞锦一夜难眠,翻来覆去,不多久天边便泛起了鱼肚白。 昨夜未阖窗,湖泊凝成的水雾漫进些许,虞锦忽觉脸颊一凉,乍然惊醒。 糟糕,习武之人好似都起得较早。 思及此,虞锦急急忙忙趿履下榻就往外跑。 至甲板上,她猛地停住。 沈却握着木筷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过来,且是至上而下的那种打量。 凌乱的乌发、系反的腰带、踩着后跟的绣鞋…… 与衣冠齐楚的南祁王形成鲜明的对比。 男人淡淡开口,道:“沉溪。” 沉溪立马会意,走上前轻声道:“姑娘,奴婢伺候您梳洗吧。” “轰”地一声,虞锦面色染上一层绯红。 想当初,她也是个出门赴个茶会都要梳妆三个时辰的大家闺秀,若非以为来晚见不着他,也不会这样蓬头垢面就往外跑。 沈却方才那不满的眼神,着实有些伤到虞二姑娘的心了。 但眼下不是穷计较的时候,虞锦矜持地应了声“哦”,便随着沉溪进屋梳洗打扮,待再踏上甲板时,沈却碗里的红枣粥只剩了一半。 虞锦扬起乖巧的笑,道:“我做了个梦,梦见阿兄还生我的气,丢下我一个人走了,醒来以为是真的……看到阿兄在,我便心安了。” 沈却本没想应话,但奈何虞锦的目光太过灼热。 他看了虞锦一眼,道:“坐吧,添副碗筷。” 后半句话则是对丫鬟说的。 虞锦神色如常地落了座,实则惊喜不已,思绪纷乱。他不仅未斥责她的称呼,还主动邀她用膳,这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她这一声声“阿兄”唤出了成效? 虞锦不敢胡乱猜测,恰巧眼一抬,余光瞥见男人腰侧的玉佩,看材质是上好的羊脂玉,玉面做了镂空的细密花纹,是很难得的雕刻工艺,上头刻着一个“沈”字。 她低头喝了两口粥,闲谈似的道:“沈,是阿兄的姓氏么?” 她也并非在等沈却回答,而是自顾自搅着粥,暗藏试探道:“那我是叫沈……虞锦?” 沈、虞、锦。 话音落地,四周明显地凝滞了一瞬。 沈却那只握霸王弓都轻而易举的手竟是轻轻一晃,泼了些浓汤出来。 沉溪、落雁与几个侍卫纷纷垂下脑袋,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聋了。 虞锦微微一笑,本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想法,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就见沈却蹙了下眉,撂筷起身,吩咐侍卫道:“靠岸。” 虞锦:? 她懵了一下,连忙追上前问:“阿兄要去何处?是去办公务么?你身子可是大好了?我觉得还是歇息一日较为稳妥。”说着,又哽咽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沈却只觉得耳边嗡嗡响,太阳穴也随着她每一个字突突地跳。 也不知道虞广江是怎么养的女儿,养出了个这么黏人娇气的性子,不仅喋喋不休,还动不动就要红眼睛,若是放任她在此处哭三日,能将画舫淹了也说不准。 思及此,沈却蓦然停滞,身后的小姑娘便一脑门撞了上来。 他回头,不轻不重道:“梵山有名医可治疑难杂症,今日便会有人护送你过去。还有,我并非你兄长。” 梵山,名医。 不说这是不是南祁王的托词,她若走了,恐怕再想攀上王府这根浮木就难了。 虞锦攥了攥手心,一时情急拉住他的袖口,吸了吸鼻子,道:“你胡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沈却微怔,眼前小姑娘的哽咽声被拉长放大,最后变成一道稚童的哭声: “阿娘,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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