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说事业分两步半是什么意思
(本人是个旅行博主,因为疫情原因,憋在家里写了个中篇小说[捂脸]。若是拍成电影,是个公路片,如果要我选男主,我觉得朱一龙合适[笑哭]。因为是处女作,希望大家来多提提意见,看看哪些方面能够提高。谢谢。)
初夏的江汉平原,清风抚弄路边的意大利杨树,似要它说出深藏的秘密。远处,宽阔的龙虾池水波荡漾,亮红色的塑料船上,养虾人分撒饲料。
一头肥壮的猪在田间奔跑,后面跟着两个人,一路呲牙咧嘴地追赶。二十出头的徒弟华子在前,三十出头的友信拿着手机在后,一路拍视频记录。
养虾人撒完饲料,红塑料船靠了岸,肥猪才被赶到了车旁。
“华子,快把笼子打开啊,不然赶个芝麻?”友信喘着气喊道。
华子赶紧打开笼子,和旁边三个人一起,合力把猪赶进笼子,然后把猪笼掀上了小货车。友信在旁边用手机拍下全程视频。
友信开车门坐上驾驶座,见华子坐在副驾驶,恨铁不成钢地倒吸一口气,说:“看不到形势?坐后面车厢去!”
华子楞了一下,不乐意地下了车。
友信启动车,开到前面不远处,在一个打电话的人旁边停下来。
“墨平,咱们撤退!”友信摇下车窗说。
“收猪还要拍视频?”墨平是友信从小玩到初中的朋友,初三之后两人便各自远扬。友信初中毕业后留在家乡,墨平接着上高中读大学,最后落户深圳。
“这种农家土猪,我是不会卖给猪肉摊的,视频在手机上一发,晚上就订光了,第二天早上送货。”
友信家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典型的江汉平原农村房。房前一块铺了水泥的大平地,是用来晒谷子的。平地前是一条勉强两车道的乡道,如今村村通公路,乡道的条件还确实不错。乡道外面,一般都是人工渠,冬天枯水,到了初夏,水量就充沛起来,从长江引下来的水,通过纵横交错的人工水道,浸润着整个江汉平原的肥沃土地。
黄昏的晚饭,是在屋前平地上进行的。焖龙虾,爆炒黄鳝,蒸鱼糕,腊肉炒野芹菜,再加上土鸡炖土豆。友信、墨平、华子三人围成一桌,地上一箱金龙泉啤酒。
友信:“不吹嘘地说,咱们湖北人最有才。”
墨平:“怎么说?”
友信:“你看,斗地主是谁发明的,湖北人!还有升级定七都是湖北人发明的。”
“还有红中赖子杠。”华子在旁边插了一嘴。
友信微笑着摇了一下头,对华子说:“你以为我会忘记?这叫演讲的层次性,就像拳击,你要收一收,然后再出更重的拳。”
友信讲到拳击时,左手还做了一下挥拳的动作,然后转过脸对墨平说:“你再看看麻将领域,扛鼎之作——红中赖子杠,全国各地都在模仿,可以说是麻将玩法之爹。”
墨平:“来,为湖北干杯!”
友信:“喔科(OK)。”
随着啤酒的消耗,饭桌气氛逐渐深沉。
酒桌分为两种,一种是交情浅的酒局,喝得越多,气氛越热烈,从世界气候变暖到足浴会所。还有一种是深情老友的酒局,喝到后期,真情流露,有时候个个哭得跟个女人似的。
友信夹了一大块腊肉放进嘴里,对墨平说:“屎人人都拉,困难人人都有。困难是弹簧,你弱它就强。既然请假回了老家,心放宽一点,不要命的事,都是小事。”
墨平准备插话,友信继续说:“要命的事,就更要心放宽了,天命人难躲,人死鸟朝天。明天我把亲相了,后天我们的计划正式开始。”
墨平端起一杯啤酒喝完:“喔科!”
友信侧头朝墨平意味深长地说“晚上带你去放松放松。”
县城离友信家才七公里左右,近年开发了很多楼盘,老市场拆掉了,变成一个大广场。广场上,人们进行着各种文娱活动。
周遭噪音大,友信指着广场旁边一个还未完工的楼盘大声说:“我买的房就在这一栋,明年交房。”
旁边几个老年人,架个大音箱,唱着令人溃逃的走调歌曲。
友信指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大妈:“那是我们县的毽王。”
墨平:“看不出来啊,是什么剑法?”
友信:“鸡毛的。”
友信带着墨平来到广场舞方阵前,各种奇装异服荒腔走板的舞姿,男女老少都有,动作却也还整齐。
友信从裤兜里掏出红色假发套戴上,然后拿出墨镜,向墨平发出邀请:“走,放松一下。”
墨平呆住了,连忙摆手。
友信从另外一个裤兜又掏出一个绿色假发套和一个墨镜,递给墨平。墨平仍然摆手。
友信看了下绿假发,像是明白了什么,摘了自己的红假发,套到墨平头上,然后把绿假发自己戴上。
墨平终究是没有进入广场舞方阵,远远地看友信在人群中,那绿色的假发分外地夺目,舞姿销魂。
第二天早晨,墨平在友信家二楼的客房里醒来,在房间里转了转,发现柜上摆着两本书,一本《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一本是《沟通与说服必读12篇》。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低鸣声。
墨平从阳台往下看,友信从车里出来,冲墨平做个下楼的手势。
两人上了一辆12年车龄的老丰田花冠。
墨平:“去相亲,就不能弄个漂亮点的车?”
友信:“我问你,你知道现在的电信诈骗犯,用什么方法行骗吗?他们群发短信,说乾隆其实还没死,他有大把的金银财宝埋在地下,没钱挖出来,需要一些赞助,挖出来后万倍返还。”
墨平:“跟你相亲有什么关系?”
友信:“他们这是在挑选客户,一下就把傻蛋给挑选出来。”
墨平:“跟你相亲有什么关系?”
友信:“你再仔细想想。”
墨平:“我不想都知道,这两个事情没关系。”
友信把车停下来:“看在咱俩从小的情谊,我今天跟你把道理讲清楚。”
墨平:“今天你的事重要,我看改天行吗?”
友信干脆熄了火:“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以后肯定会吃亏,我今天一定得给你讲了。”
墨平:“你,一定要讲?”
友信:“一定要讲。”
两人形成僵局。
墨平的手机响了。
“我,我接个电话。”墨平开车门往外走。
友信欲言又止,只能诶诶两声后掏根烟放到嘴里,满脸的不甘。
墨平。
“我不想再讲这个话题了……我已经在湖北了……又绕回去了又绕回去了……好的……”
墨平挂了电话,回到车里。友信给他递根烟,墨平叹口气摆摆手。
友信启动车辆,墨平:“那个道理不讲了?”
友信:“什么道理?”
友信把车开到邻镇的一户农家,翻出手机照片,对照着核对了两遍,随后下车,去后备箱拿了两袋准备好的礼物。
友信:“真不去观摩一下?”
墨平:“不观,你好好发挥。”
友信做一个拨刀的手势:“喔科。”
墨平在车里,远远地看友信登门,一个少妇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迎出来接了礼物。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博弈,也是一场针尖对麦芒的宏大谈判,在语气里听态度,在细碎的信息中完成整体拼图,在表面的输出里挖掘真实人格和价值观真相。这栋江汉平原的农村小楼,是双方的人生战场。
约摸等了10分钟,友信一个人出了门,往外走了几步,又折回去,取回了那两袋礼物。
回到车旁,友信把礼物往后排一扔,挠了挠头,然后又取出其中一个袋子里的饮料,拆开拿出两小瓶。
墨平接过友信递的饮料:“有点仓促吧。”
友信:“离婚带着小孩,还要彩礼。我说买二手车都不用交购置税。”
墨平:“人家怎么说?”
友信:“人家说,你不开,大把人抢着开。”
墨平:“还是女人会活,高兴了笑,不高兴了哭,生气了直接掀桌子。”
友信一挥手:“咱们不要等到明天了,今天就出发。”
吃过午饭,友信开始住那辆老车里搬行李。
“华子,不要忘记收货款,多去催!”
“老巴子(老妈),不要忘记吃药!”
简短告别后,友信启动车辆,和墨平正式开始自驾之旅。
友信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从上衣兜里拿出一个黑色棍状物,一按按钮,劈里啪啦地电火花乱闪,给墨平:“放到座椅底下。”
墨平疑惑:“有必要吗?”
友信:“电到其他地方,一个斤斗就翻出去了,电到心脏,当场就没了。”
车子行驶在江汉平原的小路上。江汉平原的平,是山区人民无法想像的。一眼望去,连两层楼高的小土坡都没有。
经过一个池塘,塘边的公路上积了一大滩水,旁边有个女人沿着路边行走。
友信没有减速,驾车轧过的泥水正好溅到了女人身上。
女人怒了,大叫着追上来。
友信停车,女人直接拦到车前。
这女人三十左右,身材丰满,穿着一身单薄贴身的运动套装,此时沾满大片的泥水。
“你,下车!”女人怒不可遏。
友信:“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指了指身上:“这,怎么处理?”
友信:“都是附近的几个人,你说怎么处理吧。”
女人:“赔钱,500。”
友信:“这有点多了吧?”
女人:“我拿发票给你看,在县城步行街买的。”
友信有点不满:“你洗洗还能穿,500太黑了。”
女人更怒了:“你的意思是,我黑你钱了?今天你们走不了了。”
墨平见状下车道歉:“确实是我们不对,赔500太应该了。”然后掏出500给女人。
女人接了钱,友信不干了:“相当于我们买了这衣服,你得把衣服给我。”
女人短暂思考了一下,脸色一沉,直接开始脱衣服,转眼上衣脱下来了,扔给友信,上身只剩一件胸罩,接着又准备脱裤子。
墨平觉得这个事情被捅大了,敢紧叫停,把上衣还给女人:“不要了不要了。”
墨平说了半天好话,女人才把上衣又穿回去。
女人对墨平说:“你这人还不错。我的裤子要是脱了,没有一万块,你们今天走不了。我不是讹你们,我现在回去把衣服洗了,把衣服给你们。你们两个小时后,来这树上取。”女人说完,指了指旁边的树。
继续上路。
墨平:“我们开了多少公里了?”
友信:“从家里出来50公里了。”
墨平:“我是说从女人那里算。”
友信:“至少30公里了。”
墨平:“你说,她会说到做到吗?”
友信:“这种女人,一看就是混过社会的,她的话要能信,我祼奔两公里。”
两人驾车返回,远远地看到那颗树上,用衣架挂着一件女式运动上衣,裤子用夹子夹在下摆,迎风飞舞。
猛一看,还以为是有人上吊。
到达石湖镇,天色已暗了。两人决定在这里找宾馆住下。
两人安顿好后,在镇子里瞎转。友信看到一个卖男裤的摊位,要去买条裤子。墨平嫌摊位太吵,在路边等他。
到了夏天,小镇都会变得更加热闹。讨钱的残疾人也找到人气旺的地方,摆碗行乞。墨平走那个没了双腿的老汉面前,掏出钱包准备施舍,一翻发现没有零钞,又默默地收回去了,怀着歉意离开。
一对小情侣走过,一人拿一节甘蔗,互相让对方尝,应该是在讨论谁的更甜。
墨平眼神回避了一下,看到路边有一个略安静的角落,坐着一位算命先生,看上去五十多岁。
墨平看着算命先生放在地上的招牌,来来回回走了好多次。
这位算命先生还算矜持,并没有主动拉客。按墨平的性格,这算命先生若是先开口,墨平肯定不搭话就走了。
墨平:“老板,我想算个姻缘。”
算命先生:“好,收费30。”
墨平:“我今年32了,有个女朋友,她也不小了,29了,我们在深圳工作,谈了5年了,两个人感情很好。她工作很努力 ,但对生活要求也比较高,说不在深圳买房,不考虑结婚。两年前,我们凑首付,买了一套房。那时我说可以结婚了吧,她说还不行,这生活跟她期望的还是有差距,我们还是要再努努力。今年她怀孕了,我说结婚吧,她说咱们这条件,给不了孩子最好的,我们再奋斗几年再结婚要孩子,于是把这个孩子打掉了。我崩溃了,我崩溃了。我觉得我自己是没有错的,当然我有时候也想,她个性比较要强,有自己的人生标准,也许从某些角度,她也没有错。但是我,在这个孩子被打掉后,好像打掉了所有的信任和理解,我想知道,我们未来是怎么收场。”
算命先生说:“两年见分晓,两年内,你如果事业有大成,那么你们能成,而且从此顺风顺水。”
墨平:“那么,我这两年内能够大成吗?”
算命先生:“如果这两年内,你能不被情感问题困扰,就能成功。”
墨平沉默了一下,掏出手机扫码付钱给算命先生:“也对,人生到处都是解不开的死循环。”
墨平起身准备走,算命先生叫住他。
“你应该不是相信算命的人。”
墨平:“对,我从来不信,我只是找个陌生人倾诉一下。”
算命先生:“算命就像中医里面的有些东西,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我这可不是玄学。《本草纲目》里面写,寡妇床头灰和人上吊用过的绳子,是可以入药的。现代人可能觉得这全是扯蛋,简直荒唐。但是实际上,它其实是能救人的。因为它能医心病,有时候心病好了,人体免疫系统会被激发,也就能真的把病治好了。它怎么治心病,因为自古以来,人们觉得,越难获得的奇药,它就越有效。我们算命,其实是好话治心病,歹话防风险。这两个事,都是帮人趋利避害,给人信心安身立命的好事。你不信,我也就不能帮你了。”
墨平:“您能按您自身的婚姻体会,给我一些建议吗?”
算命先生犹豫了一下:“我28岁就离婚了。”
夜市摊,墨平和友信喝啤酒撸串。墨平给友信倒酒,洒到了友信的裤子上。
墨平:“天热起来了,这风吹得人有点晕,有点迷糊。”
友信:“我这是刚买的新裤子。”
墨平:“你觉得我们这次能找到李佳吗?”
友信:“只要找到那个汊湖镇,就一定有办法能找到他。”
墨平:“不然,你祼奔再加两公里。”
友信:“怕个鸟,喔科。”
旁边来了个人,提了一箱啤酒过来,然后坐下:“能加双筷子吗?”
墨平一看,原来是那个算命先生。
三人各自简单介绍一番,然后喝了一个。
算命先生:“1500公里路程,两天就能到吧?”
墨平:“我们这次不赶时间,一路慢慢开慢慢玩,预计时间半个月。”
友信:“也没什么正事,我们有个小时候的玩伴,四年级搬家去了四川,二十多年没有联系,这次想去会会他。”
算命先生唏嘘道:“遥记当年竹马,人生如午后一梦。”
旁边不远处又来了一大桌客。
算命先生低头看了刚来的那桌食客,七个人,都是年轻人。
“等一下,估计有好戏。”算命先生说。
“你们看一下那桌上的人,来喝酒居然都不怎么讲话,也都不笑,而且还有点紧张。只能说明,他们是有任务的。”算命先生说。
友信:“一帮小屁孩。”
算命先生:“不怕30的壮汉,就怕十多岁的小孩,不知深浅。”
墨平:“莫非他们是来打架的?”
算命先生:“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柱子旁边的那三个人。这七个人当中,起码有六个人都观察过那桌。等一下就要有碰瓷环节,然后升温,最后打人后撤退。放心,这种阵势,只是教训泄愤,不会打死打残。我们要做的,就是喝酒防误伤。”
三人喝了几个来回后,好戏果然按算命先生的猜测一一上演。三人中的一个,头被打破了,七人快速撤退。
墨平:“老哥厉害。”
友信:“老哥厉害。”
算命先生哈哈一笑:“现在谁最懂法?律师和黑社会。喝酒口角斗殴是治安事件,雇凶伤人那就是刑事案件了。要是一个人想去抢劫,他可不能在公交车上抢,他应该下车后再抢。因为根据刑法第263条,一般抢劫三年起,但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抢劫的,十年起。”
酒后发热,友信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连连竖大拇指,墨平接着也脱了。
友信对算命先生说:“老哥也脱了,一人再来两瓶。”
算命先生迟疑了一下,也脱了衬衫。前胸后背,全是青色纹身。
次日,墨平和友信在宾馆睡到9点才醒。
友信去了趟卫生间出来,说自己的手有点不对劲,墨平凑过去一看,友信的双手都变成了淡紫色,从手腕往下,手心手背都是。
墨平:“你洗过了吗?”
友信:“起码洗了三遍。”
墨平:“看上去挺吓人,敢紧去医院。”
友信:“这种突然起的病,都不是啥大病,不过三天,它自己就得好。”
墨平坚决反对,硬拉着友信要去镇上的卫生院。友信实在拗不过,看见宾馆旁边有个小诊所,说就去那里瞧瞧。
小诊所里老医生坐诊。一个妙龄女孩正在讲病情:“昨天晚上鼻炎发作了,呼吸都很困难,估计是引起哮喘了,我真怕自己过不了这晚……”
老医生不说话,拿根棉签,让女孩抬头,检查她的鼻腔,最后用夹子夹出来一大坨鼻屎。
老医生说:“都堵死了,肯定呼吸困难嘛,你多久没有挖鼻孔了?”
女孩:“不是说不要经常挖鼻孔,容易引起感染吗?”
老医生:“不要经常,不是让你不挖啊。现在呼吸感觉好了没?”
女孩闭嘴深呼吸一口气,高兴地说:“好了好了。”
老医生:“不用开药了,给10块钱挂号费就算了。”
轮到友信了。听了病情,老医生戴上老花镜把友信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按了几下,问痛不痛痒不痒,友信说完全不痛不痒。
老医生说:“把裤子脱了。”
友信不太乐意:“手有毛病,脱裤子干嘛?”
墨平:“脱就脱嘛。”
友信脱了裤子一看,整条腿上也有淡紫色,一下有点吓蒙了。
老医生揪起友信的内裤往里看了看,问道:”外面这条裤子什么时候买的?”
友信:“昨天刚买的。”
老医生:“多少钱买的?”
友信:“25。”
墨平不解地问:“跟价格还有关系?”
老医生摘下眼镜:“怎么没关系!质量太差,颜色染到皮肤上了。”
友信恍然大悟,和墨平面面相觑。
老医生:“不用开药,交10块挂号费,等两天颜色就褪了。”
渐渐离开江汉平原,车辆开始穿行在不高的丘陵之间。
二人停车在路边方便。
墨平:“你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些痒?我昨天晚上就觉得那个宾馆不太卫生。”
友信:“我觉得还好啊。”
墨平:“刚才,我发现尿分叉,不会是染上什么泌尿系统传染病了吧?”
友信:“别担心,就是前面挡了根屌丝。”
墨平:“你看见了?咱们离这么远。”
友信:“我双眼都是5.0。”
墨平看了友信几秒钟,舒口气:“希望如此。”
友信:“你们城里人,想得太细,活得太累。”
墨平:“不细不行啊,我给你讲个事情,去年有个俄罗斯客户,在我办公室里用我的电脑登了一下他的邮箱,走的时候忘记退出了。我看到了同行给他的所有报价,于是,这个客户被我轻松拿下,给公司大赚了一笔。你看看,粗心的代价有多大?”
友信:“他有什么代价,我倒是觉得,那个俄罗斯人是故意不退,故意让你看的。然后他拿到了最低价。”
墨平一下呆住了,捏着下巴思索良久:“这个太恐怖了,不是说这个事情恐怖,恐怖的是,我居然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我30多的人了,居然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友信:“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活在一个框里面,这个框就是城市的天城市的地,还有城市的空气。别以为你们城里人比农村人聪明,只不过是我们农村人不爱动那些心思。”
墨平突然想起了什么:“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有点笨。有件关于李佳的事,一直没有跟你说。”
友信:“李佳的事,20多年前的?”
墨平:“是的,那年他读三年级,我读四年级。我舅舅来我家,带了一包梨。我带了一个去学校,被李佳看到了。李佳说如果把这个梨给他,他晚上把梨核拿回去种上,明年结果了,树上的果子给我分一半,我就把梨给他了。”
友信:“他比你小一岁,居然把你骗了?”
墨平:“事情才讲了一半,当天晚上回去后,一直想到半夜,发现自己上当了。第二天去学校后,我把李佳打了,鼻血都打出来了。”
友信:“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给我讲过?”
墨平:“我心里一直有点内疚。”
友信:“我看主要是怕丢人。”
说罢,友信往车的方向走去,墨平跟在他身后辩解:“当时为什么相信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李佳家里种了两颗柚子树,每年结很多柚子。我一直认为他们家有种果树的技术……”
中途经过一个叫“桃花园”的特色农庄,两人花了四十元买了两张门票进去。农庄面积不小,有湖有绿地,有成片的小树林,还有许多诸如射箭绳道之类的游乐设施。尴尬的是,整个庄园只有他们两个游客,庄园里的几个工作人员闲着没事,还总对他们行注目礼。两人转悠了半个小时,便离了场。
两人轮换着驾车,一路音乐相伴,心情舒畅。下午四点左右,车驶过一片河滩,友信看到有一个老者在钓鱼。友信平时也喜欢钓鱼,于是熄火停车。
二人放轻脚步地朝独钓老人走去,走到十米远左右的地方,还是被老人觉察到了。
老人冷不防地转头,墨平吓得后退半步:老人居然戴着一个面具!特摄片里奥特曼的面具!
在这荒郊野外,突然的这张面具,确实令人倍感诡异。
友信上去攀谈:“今天钓了多少?”
老人哈哈笑:“我昨天钓到了初六的月亮,今天是想钓一朵云,结果把你们钓到了。”
墨平:“您钓的不是鱼,是诗啊。”
老人又是哈哈笑,不说话。
墨平:“您这面具有点吓人,这荒山野岭的。”
老人笑道:“我还没摘下面具呢,就把你们吓到了?我的长相太吓人,别人都不敢跟我讲话。”
友信:“被火烧了,还是?”
老人:“比这个更严重。我摘下来给你看看?”
墨平:“不用不用,感觉您心态挺好,这个挺厉害。”
老人:“戴着这个面具,才是真正的我。我说自己想说的话,说了真话,说了不好听的话,别人也看不到我。”
墨平:”这面具是您专门买的?”
老人:”是我孙子的,我拿来戴,睡觉都戴着。要是一取下来,我就变成另一个人了。不信我取给你看。”
老人摘下面具。
慈眉善目笑容可鞠。
夕阳斜染,山河披彩。墨平友信在老人旁边,坐看垂钓。
时光流逝静寂如水,转眼天色渐沉。
老人收了鱼杆,找了一块略平整的地方,把不远处的自行车推来。自行车后座挂着两个大竹筐。
老人从竹框里拿出一把没装柄的大铁锹,找了个有小坡度的位置,挖出一个豁口。然后洗净了铁锹,架在豁口上,形成一套锅灶。
老人开始处理今天的渔获——三条大条的黄骨鱼,吩咐墨平和友信去周围拾柴,。
天慢慢地暗了。老人从筐里取出一个带电池的头灯,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照亮锅灶,起锅烧油。
竹筐可真是一个大宝箱。油盐酱醋等调味品,都用小的塑料瓶装好,贴上手写标签标明。最大的一个塑料瓶,装的是干的红辣椒。
黄骨鱼下锅,油烟大作,香味四起。煎至两面略黄,手起水落,呲的一声,落了汤。
老人对墨平友信说:“你们看着锅,我去找野菜。”
锅底的木柴火,映红了二人的脸,涎液早已在口腔粘膜中分泌多时。
没多久,老人打着手机的照明灯回来了,居然带回两大捆野菜。
“这是几片紫苏,我钓鱼的时候就发现它了,先放进去入味。”老人从野菜中揪出几片叶子,丢进沸腾的铁锹中。“没带你们的筷子,你们去折几根树枝,准备开饭。”
老人打开土酿粮食酒,倒满三个小号玻璃酒杯。
友信:“其他设备不齐全,酒杯可不少。”
老人:“酒逢知己必有杯。”
墨平:“这是正式开饭了吧。”
友信:“等一下。”说罢跑去车上,把电棍取来了。
友信用电棍的金属头,对着铁锹“哧哧”怼了两下。
墨平:“这是注入灵魂么?”
友信 :“更入味。”
三人边吃边聊。
老人说,:我每年写一本诗,然后除夕的晚上烧掉。
墨平:为什么呢?
老人:“我书读的少,年轻的时候,写了诗就去投稿,一篇都没有发表过。虽然我知道自己水平不高,但还是很失落。写诗也成了一件不高兴的事。后来,我就不投稿了,而且每年都把它烧了,写诗就成了一件快乐的事。”
墨平:“乘着酒兴,不如现在写一首吧。”
老人开始即兴创作:“天上星星多,就像老伴的唾沫,吃饭她也说,睡觉她也说,我说,你能不能帮我买五斤米花糖,全部给你吃。”
墨平想办法也要夸一句,但一时半会没想出词。
老人接着讲:“我老伴去年走了,两个儿子都早已在城里安了家,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到小孙子。没人讲话,找不到人讲话,心里烦。后来,我就戴着小孙子的面具,那样就不烦了。我就活在那个面具里,人老了,灵魂就越来越小,我活在里面很自在。”
刚讲完,自行车后座的头灯灭了。三人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友信拿起身边的电棍,开了上面的灯。老人起身把鱼杆架在自行车上,把友信的电棍绑在渔线上,光源朝下,正好照在三人中间的铁锹锅上。
“我还有好东西。”老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到筐里拿出几个蛋,然后敲开,浇进铁锹中。“这可是野鸭蛋,在河边捡到的,买不到的好东西。”
墨平问友信:“你知道日本人把蛋叫做什么吗?”
友信:“乡下人,不知道。”
墨平:“叫卵。”然后又指了指铁锹里的荷包蛋,“煮好的,叫玉子。”
老人用筷子拨动荷包蛋:“这就叫扯卵蛋。”
墨平兴致一下来了,决定讲点大尺度的:“上次去日本,一个朋友给我讲,日本人也很会变通,并没有我们想像中那么死板。他给我讲了个事情,不知道是真是假。他说日本政府出台了一个关于脱衣舞表演的新法规,规定所有的脱衣舞表演,都不能完全脱光,必须保留一件。于是……大家脱到最后,都只剩一双手套,或者一双袜子……”
短暂的安静后,传来一阵长时间的笑声。
初夏的晨风,异常清爽。这个时节的露水很重,甚至要压弯一些柔嫩的小草。
车停在河滩边的碎石地上,友信睡在放倒的驾驶位,墨平则裹着一件宽松的工装外套睡在后排。车外的一个空睡袋,里面似乎还留着人的余温。
墨平醒来,看到旁边的睡袋——老人已早早离去。一段童话般的偶遇结束了。
友信醒来后,二人决定去吃早餐。
开着车走了大概十多分钟,在路边发现了一家面馆。这应该是一个村的CBD据点。面馆不大,顾客却不少。
两个一人点了一碗热干面,友信又加了两个油饼。
吃完结账时,胖胖的老板娘多问了一句:“两位老板是不是要往宜都去?
友信说是。
老板娘笑着说:“方不方便带个人去市里?我侄女上午要去开会。”
友信:“是美女嘛?是美女就带。”
老板娘笑着说:“美倒是美,不过孩子都五六岁了。”
友信:“是现在走,还是怎样?”
老板娘扭头喊:“清清,帮你找到车了,走啰!”
清清背着包快步走出来,果然面容端正,两弯淡眉修得非常精致。
清清从店里拿了两瓶饮料,礼貌地分给墨平和友信,三人上车出发。
“我老公本来是要来接我的,他们市政府突然有个会,所以来不了,这个地方不好叫车。”清清说。
“你一定是老师,对吧?”墨平问。
清清有点惊喜:“你怎么知道的?”
友信抢答:“一般老师都喜欢找公务员,你这么漂亮,条件好,自然会选择政府机关的对象。”
清清自嘲:“哪有什么条件好,是我们老师的社交圈子小,没得挑。”
墨平:“你是教语文的吗?”
清清:“这个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墨平:“这个就是瞎猜的,而且,你应该还是班主任吧?”
清清:“全对。”
墨平:“我很好奇,你喜欢哪个作家的小说?”
清清:“这个啊,我有点不敢说,怕你笑话。”
墨平:“难道是王朔?”
清清:“不可思议,太神了简直。”
墨平:“我也是最喜欢王朔,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几个年轻人趁夜去水上中心跳水,他们不知道底下的水已经放光了。结果第一个男生跳下去了……”
清清眼睛里已经开始有光了:“然后像一摊鼻涕。”
墨平冲她伸了一个拇指。
友信:“能不能让没文化的人,也有点存在感?”
墨平:“请开始你的表演。”清清扑哧一笑。
友信:“你结婚挺早吧,听说小孩都五六岁了。”
清清:“是啊,参加工作第二年就结婚了,然后就生小孩,当时人家都叫我小妈妈。”
友信:“应该是奉子成婚吧?”
清清露出一丝害羞:“当时还是太不成熟……”
墨平:“挺好,太成熟之后,考虑的事情会更多,反而就不好了。”
清清:“很多人都这么说。”
快到目的地时,清清要加友信的微信,说给他转个车费的红包。
友信:“这个收钱,显得小气了。”
清清:“还是加一个吧,相当于交个朋友。”
友信没有再拒绝。
清清下车时,想了想,还是缩回头:“帅哥,你的微信也加一下吧。”
墨平转过头,看见清清扬着手机,手机后面的眸子里,眼波流转。
车在小城的车流里穿梭。
友信:“感觉她有点像是做微商的。”
墨平:“我觉得不像,她挺文艺范的。”
友信:“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墨平礼貌性地笑了笑,反正他是不信的,他还记得她谈文学时的知性,还有她告别时留微信时的眼神。
友信:“这里离宜昌只有五十公里了……文芹在宜昌。”
墨平哦了一声。
友信:“要不要跟文芹打个电话,一起吃个饭?”
友信话音未落,墨平就说“不用不用”。
友信:“说不定之前未了的情,这次能了了呢?”
墨平:“我现在是中年佛系男。”
友信:“停车抽根烟。”
停好车,友信掏根烟给墨平,墨平摆手拒绝。
友信把烟放到自己嘴里点燃,然后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墨平有点急:“你别给她打。”
友信:“我打给华子。”
没过几秒钟,手机接通,里面传来女人的声音。
墨平知道自己上当了。
“文芹,我马上到宜昌。”
“晚上一起吃饭吧。”
“我和墨平在一起。”
墨平在一旁生气地做摆手的手势。
“我让墨平跟你说。”友信怪笑着把手机交给气急败坏的墨平。
“我和他一起自驾游,正好经过宜昌。”墨平马上变脸换上笑意。
一个小时后,到达宜昌,吃了个午饭。
然后找了间宾馆住下,友信在门缝里捡起一张香艳的名片。
“这年头,拉皮条都得有文化,你看看你看看,看看人家这广告词,绝了!”
墨平接过来一看,名片上除了暴露的性感女郎和手机号码,还有两行硕大的广告词:花前月下,不如花钱日下。
洗完澡,墨平躺在床头看手机。
友信洗完澡出来,躺到另一张床上。
“清清跟你聊天没?”友信看了看手机后,问墨平。
“哪个清清?”
友信:“就是上午坐我们车的那个嘛。”
墨平:“没有啊。”
友信神秘地说:“她给我发信息了。”
墨平头也不抬:“不过就是表达下感谢之类的。”
友信一脸得意:“嘿嘿。”
墨平睡到下午四点才醒。醒来时,发现友信已经在拨弄手机了。
墨平:“你的精力可真旺盛啊,开车这么久,也不用怎么休息。”
友信:“晚上我不跟你去见文芹了,我有点事。”
墨平一眼看出友信的诡计:“别给我玩这套,咱们一起去。”
友信:“清清约我回宜都和吃晚饭,正好,你和文芹单独吃,完美。”
墨平:“你别跟我扯些没有的事,意淫伤神。”
友信:“你还不相信?”
说罢,友信把清清约吃饭的那句聊天记录给墨平看。
墨平一看,泄了气。
文芹把吃饭地点约在一家颇有名气的连锁火锅店。
早到的文芹妆容精致。
墨平在心里暗暗来回对比当年和现在的文芹。当年的文芹在长江边一袭白衣时的青春无敌,和如今虽然年华老去但仍然出挑的美好容貌。
坦白地说,墨平在赴宴前,把文芹想得更老更丑。见面后,文芹的美丽依旧,令墨平有点失望。
文芹:“小城市的生活,就是这样,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不可能有了。大家都活在一种确定性当中,所以安静娴适。”
墨平:“挺好的。”
文芹:“还是大城市好啊,好像青春不止,就算到了50,身体里的血,还是热的。”
墨平:“各有各的好。”
文芹认真地看着墨平的眼睛:“你,对我还有怨念吗?”
墨平有点躲闪:“谈不上怨念,虽然也已经放下了,但是……也没什么了。”
文芹:“你知道吗?女生们12岁左右就开始来月经,那种血的教育,是会让人铭心刻骨,和不由自主地会思考未来命运。但是同时期,男孩12岁的时候或许跟5岁时并没有区别,仍然会沉迷在玩具和游戏中。都开始青春期的发育后,女生变得越来越弱,男生变得越来越强。看到身边的男性和女性,电视剧里的男主女主,女生们慢慢发现,长大后的世界,是一个男权的世界。”
墨平很认真地听。
文芹:“所以要原谅女人对物质的态度。女人是弱者,在很多时候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反过来说,相对于100%依靠自己的男人,女人有更多的选择机会,因为还有50%的机会可以依靠择偶行为中的男人。女人对物质的依附,是因为弱者与生俱来的对安全感的要求,当然,也因为女人有更多的选择权。”
墨平:“当年为什么给我送围巾。”
文芹说:“可以低成本锁定一个保底的备胎嘛。”
墨平:“为什么送花也接受,但就是保持距离不表态?”
文芹:“因为你的条件无法给我安全感。”
墨平:“那么,从情感上呢,真实的感觉是怎样?”
文芹:“首先必须满足安全感,才能再审视情感。”
墨平:“所以当初说这个都没有意义,无论怎么追问,更不要说尘埃落定后的现在。”
文芹:“是的。”
墨平:“为什么要这么直白地说这些真相?”
文芹:“因为很无耻……但是,男人也不要以为自己高尚……当你有更多资源和选择权的时候,你也一样。”
墨平:“果然,穷男生没有青春。”
文芹:“讲到现在,谈话一定变得索然无趣了。”
墨平:“人生肯定是越老越无趣的,不然死的时候太纠结了。”
送别就是在火锅店外。
晚风醉人,城市的灯火,闪了一些余光在二人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话说了,因为在吃饭里已经说了太多;又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双方都不知道如何说。
旁边的文芹抬头往前慢步走,的头发延伸到胸前,隆起的双胸,如迎风鼓动的旗帜。
墨平仔细地看一下文芹的脸廓,也许是因为年龄增长的原因,变得更加成熟,也变得更加坚毅和洗练。
记忆中的文芹,是真的,随着时光之河而去了?
文芹拦下一辆出租车,准备上车时,转头对墨平说:“我很后悔,当年应该和你睡一次的。很后悔。”
说完后,文芹就上了出租车,关上车门,向墨平挥手告别。
出租车开走后,空出巨大的城市背景,世界一下展现出浩大的自己。天地交融。
又是一个清晨。
墨平醒来,下意识地看旁边的床位。友信躺在上面呼呼大睡。也许是感觉自己也没有睡好,于是也脑中放空一切深坠入海,最终坠落无尽无边的睡眠空间。
墨平再次醒来,是被洗完澡的友信吵醒。
“你昨晚回来的时候我隐约有点印象,你是几点回来的?”
友信:“凌晨3点半到的。”
墨平:“12点的时候我还给你打过电话,你居然关机。”
友信神秘一笑:“关键时刻,你懂的,必须要专心。”
墨平难以置信:“难道真的……”
友信:“不怕跟你说,就是在我的车后座。”
墨平呆若木鸡。
友信悄悄凑过去小声说:“她是带着套来的。”
墨平的脑袋里嗡嗡的。
从宜昌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
宜昌市位于湖北省西南部,地处长江上游与中游的结合部、鄂西武陵山脉和秦巴山脉向江汉平原的过渡地带。三峡大坝就在宜昌。
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道路也变得坡度更大弯道更多。
开了二个小时左右,友信感觉有点疲惫,一看烟盒,空空如也。此时,前方路边停着一辆驼满行李的自行车,有人坐在路边抽烟休息。
友信把车停在自行车后面,下车走向抽烟的人。
“兄弟,讨根烟抽。”
抽烟的是一个带眼镜的年轻人,风尘满面,胡须也没有打理。
年轻人打开身边的背包,掏出一包烟,递给友信。
友信有点意外:“一根就好,我开过这座山应该就能买到了。”
年轻人:“那可不一定,这个地方挺偏的,也不是什么好烟,来吧。”
友信接过烟,拆开抠出一根点燃,然后冲车里的墨平招手:“下来走两步,这里风景很好。”
友信看了看年轻人的自行车和装备,问道:“你这是骑长途吧?”
年轻人点头。
墨平走过来,也看了一遍年轻人和他的装备。
“年轻真好,很多年来,我都想进行一次这样的骑行,可是……”墨平话没说完,倒是长叹了一口气。
年轻人给了个礼貌性的微笑。估计这一路上,有太多人向他讲这句话了。
友信:“你这年纪就算了,前列腺和睾丸都受不住,那个骑自行车的冠军叫阿什么卵的,不就得睾丸癌了嘛。”讲完这段话,友信觉得有点不妥。
“你们年轻人没事,机能比较强,我是针对他。”友信朝年轻人说,然后指了指墨平。
年轻人仍然只是笑笑。
墨平看了看来路:“这一路全是上坡,太不容易了。”
友信:“俗话说得好,上坡如便密,下坡如拉稀。”
年轻呵呵笑了两声,三人这才慢慢开始有了一些攀谈。
年轻人说自己姓吴,安徽人,大学毕业后,去云南支教了一年,今年结束支教,准备进行三个月的骑行,然后开始准备考研。
墨平问小吴:“大学什么专业?”
小吴:“社会学。”
墨平一下子来了兴趣:“按我理解,属于哲学?”
小吴:“就是从社会哲学演化出来的学科。”
墨平:“你怎么看人类社会?”
小吴:“我是一个地理决定论者,人与人的差异是后天产生,地理因素是最主要的因素,一切变化基于对环境的自适应。所以,个人非常反对“某个民族是优秀的民族”的说法。虽然现在很多人在反对地理决定论,而且全球化和互联网都在改变地域的一些固有次生形态。但我仍然相信,即使是在动态的变化中,地理条件仍然是决定性的。”
墨平:“那你觉得人类文明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
小吴:“我让人类必然会走向灭亡,但是这个灭亡也许是在某个维度的灭亡。从公元前5000年出现古埃及文明,以及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在这之前,人类已发展了300万年。如果像烧一壶开水,那300万年,壶里的水没一点声响,也没有一点水花泛起。然而再来看这7000年,人类的演进,几乎是跨越性的,加速度的,越来越快。从几千年的农耕时代,到几百年的工业革命时代,再到几十年的信息时代。石器(燧石取火)到硅酸盐(陶瓷玻璃水泥),再到二氧化硅(光导纤维),再到单晶硅(集成电路)。改变越来越剧烈,所花费的时间却越来越短。一壶开水,开始越来越沸腾。似乎,是到了人类说再见的时候了。”
墨平:“人类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灭亡?”
小吴:“人类终极命运,我曾经编过一个故事,有点长,你确定要听吗?”
墨平:“当然。”
“2024年,VR技术取得了很大的突破,真正实现了虚拟现实的真实感和沉浸感。
2026年,某讯公司推出VR游戏平台——第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水可以倒流,花可以开到房子那么大,人成为上帝,一个个羽化成仙,腾云驾雾,无远弗届。
2032年,总部位于广州从化区流溪河畔的创业公司——脑波科技,正式宣布,在脑波交互领域取得重大进展,脑波与计算机的深度互联互通,成为现实。
2037年,某讯公司以2000亿人民币,收购脑波科技,并将脑波交互技术接入“第二世界”,“第二世界”的玩家,自此开始享受无与伦比的深度虚拟体验。
2045年,某米公司旗下生物公司——小麦生物推出代餐营养液。许多沉浸在“第二世界”的玩家,可以不用进餐,每天服用两瓶代餐营关液即可。代餐液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排泄都不用了。人类的两个排泄器官基本都成为摆设了,当然,你要说排泄器官的生殖功能?抱歉,在“第二世界”里,有非常接近现实的性爱体验,在真实世界里来一盘?不好意思,成本太高了。
2048年,某度公司旗下的医疗研究机构,进行了第一宗的人脑机身手术。一位资深的“第二世界”玩家,觉得即使服用代餐液也太麻烦,照顾肉身太费功夫,经常不动也爱生病。于是他同意自己只保留脑袋,其他的部分全部不要,用机器代替。反正是生活在“第二世界”。
2052年,某讯公司旗下的脑波科技公司,再次取得突破,人脑复制成功。可以将人脑的记忆和思考方式完整地复制到芯片上,人脑可以在芯片上实现永生。但是这种复制在读取人脑神经元时破坏大脑结构,也就是说,这种复制对人脑是不可逆的。只能选择活在第一世界,还是“第二世界”。
2059年,全球进行人脑复制的人口超过600万,很多人不得已和他们的亲人告别,进入“第二世界”,当然,第一世界的人们也可以随时进入“第二世界”和他们的亲人和至爱在一起。
2063年,全球开始审视人们抛弃肉身的伦理危机,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开始强烈的意识对立。
2069年,超过20亿人抛却肉身,进入第二世界。
2072年底,第一世界中,支持与反对第二界的力量,在全球多地发生武力冲突。大批第一世界的捍卫者,准备武力进攻腾讯公司,毁坏第二世界服务器,留在第一世界的第二世界信徒,顽强地阻击了他们。双方伤亡惨重。
2075年底,中国国家主席在重庆的联合国中心宣布,2047年,进行全球公投,决定是否终止还是继续移民“第二世界”。
2077年,全球公投。结果是第二世界大获全胜。
2082年,全球超过90%人口进入第二世界,因为绝大多数精英业已移民第二世界,第一世界工业水平持续下降。
2084年,留在第一世界的第二世界技术工程人员,完成了26处的第二世界数据安全备份,包括月球上四处,以及火星及木卫一各两处。
2086年底,第二世界的技术人员,进行他们在第一世界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释放生物基因武器,消灭所有留在第一世界的坚持者们。
自此,人类活了一个骨灰盒大小的核心处理器中,得到了永生。
然而世界上,却再也没有人类了。”
小吴讲完后,两人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友信靠在旁边的树上,睡得一下巴哈喇子。
墨平:“天都黑了,我们拉你走吧,找个地方吃饭。”
小吴:“不了,你们走吧,我今天就是要在这里露营的,我有帐篷。”
墨平捅醒友信:“我们也留下来露营吧?”
友信半梦半醒:“随便……”
墨平问小吴:“吃饭怎么解决?”
小吴指了指自行车上挂的大包。
小吴取下大包,从里面拿出卡氏炉和食材。
“腊肉,经过宜昌一个村子时,人们送的。锅盔,今天中午买的,只有两个,干吃,咱们三个人不够吃,但是煮的话,估计够了。”小吴对这顿晚饭已经胸有成竹。
不知何时,友信把车尾厢里的两瓶酒提来了:“有酒。”
小吴:“我对酒精过敏。”
友信:“一定喝一点。”
小吴:“一点都不能喝,喝了会要命的。”
小吴打开便携电灯,三人便开始忙活。
没多久,一锅腊肉炖锅盔就成功了。墨平友信对饮。
眼看二人喝得正入佳境,小吴说:“不如我唱个歌,给大家助个兴吧。”
小吴从另外一个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尤克里里:“在云南大山里支教,生活单调,学了这个,弹得不好,唱得不好。”
说罢,小吴便开始弹唱,是《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入夜的山岭里,车辆稀少。所有鲜艳生动的颜色,都在夜幕中,被隐去了颜色。世界变得很小,只有那盏小灯的光亮所及之范围。光的边界之外,尽是可以忽略的虚空。
一曲罢了,友信:“专业级的。”
墨平也说:“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太有感觉了。”
小吴抬头望了望眼前无穷无尽的黑色,有点深沉地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音乐,这一路,其实我都是卖唱过来的。唱歌的时候,真像是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时空,里面充满淡蓝色的光辉。”
墨平:“为什么是淡蓝色的?”
小吴:“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随意而生的感觉,就是那种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那种,你能理解吗?”
墨平:“能,能。”
小吴:“两天后,我应该能到重庆,我会在朝天门卖唱。”
墨平:“对了,你的故事里,为什么联合国的总部,未来会搬到重庆?”
小吴:“按我的设想,就是建在朝天门,三年前,我第一次到朝天门,看到那江那山,我就感觉朝天门就是地球的中心。”
墨平:“这也是本天成偶得之的想法?”
小吴点头。
在一块避风的平地上,小吴架起帐篷。墨平不愿意睡在车后座,便把副驾驶的座椅放倒躺平,身上盖两件外衣。后座的友信没几分钟便已鼾声四起。
山间夜宿,墨平久久不能入睡。这趟旅行,不但是探索风景,也是在触碰陌生人的精神世界,路过他们的人生和命运。
夜越深,四下便越安静。
不知道何时睡去,也不知将在何时醒来。
咚咚咚。
墨平被轻轻的叩窗声弄醒。
小吴在车外轻轻地说:“我先走了,你们继续休息。”
墨平刚从睡眠中恢复意识,感觉自己无法说话,于是只能轻轻挥手。
到达重庆的行程,主要由墨平驾驶。因为,女友曲薇从深圳飞到重庆了。
第一次在重庆开车,对老司机都是考验。2D的导航,敌不过4D的魔幻之城。错过一个路口,便要绕整个山头。
到达希尔顿酒店时,已是下午3点多。曲薇已经订好两间房。
电梯里,友信晃着房卡对墨平说:“只有合了的分了,没见过分了的合。你看,重庆和四川分开了,以后永远也不会再合并了。”
墨平:“道理我都懂。”
到了16楼,找到自己的房间后,友信跟墨平短暂告别:“话好点说,情绪控制好。”然后转身进门。
墨平轻轻挥了一下手,往前走几步,也看到了自己的房间:1612。
此时此刻,曲薇就在房间里,等他。
墨平在门外站了起码十秒钟,才敲响了门。
门瞬间被打开,门后的曲薇丰容靓饰,却难掩疲惫。
这对一起生活了六年的情侣,早已无比的熟悉对方。前两年的关系无缝适配,中间两年的信任无比坚定,后两年,却开始了争吵——平息——争吵的常态循环。
墨平关上门,两人都低着头。两秒的迟疑后,曲薇微微向前的主动动作,被墨平感觉到,然后整个沉默氛围被打破,墨平大步向前,把曲薇大力拥入怀中。
两人紧紧拥抱。墨平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团跳跃的火,这团火比自己心中的那团火,仿佛更大更炽热。
火的交融,激发更强的能量。这能量布满时空,疾走冲突旋转激扬,无远弗届。当这光热爆燃至极点时,力量流转,化为奔涌的水。如两个海洋的隔山相逢,浪涛席卷,刹那间相接,你欲将我纳入其中,我欲将你化为已有。后面的往前推,前面的继续往前,直到粉身碎骨,与对面的粉身碎骨,一起融合重构,是要重新开天辟地,幻化为一个新宇宙。
重庆果然是雾都。
跨江大桥在雾中显得特别的娇小,大小车辆组成颜色各异的像素之河,缓缓流过,无穷无尽。山的峰隐没在浓雾之中,令人无比遐想,觉得它们向上无限延伸,冲破天际。雾,就像是世界的大光圈镜头,把浅景深投向自己的生活。与自己生活无关的,全部虚化。无限的世界,令人敬畏不安,小小的世界,让人踏实心安。
墨平和曲薇远远地躺在大床的两边,远远地握着相邻的双方的那只手,十指相扣。
“什么时候走?”墨平问。
“明天一早飞香港,直接去展会。”
“我有点想辞职了。”
“我支持你。”
“但是……”
“我支持你。你太多时候,太顾忌别人的看法了。”
“这并不是顾忌别人的看法,而是顾忌我自己内心的看法。”墨平的语气有点变了。
“我们的吵架又开始了吗?我真的吵累了,你也是。”
“是的,我也是。其实都觉得只是说自已的观点,但是,每次都变成这样。”
“你记得吧,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是用肥皂洗澡的,后来才开始用沐浴露。”
“这个不是优劣问题,只是习惯问题,我是农村出来的。”
“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并不是说你错了,我只是觉得,你可以试着拥抱变化,也许之后会证明,别人的想法是对的。”
“我已经变化了啊,我早都开始用沐浴露洗澡了,而且我真心地觉得用沐浴露很方便,也更香啊。我是基于我的独立思考,权衡利弊后,再作出变化或者不变化的决定。不能说,所有意见不同的时候,都要听别人的吧?”
“我是说,你应该审视自己的规则,那些条条框,也许它并不是完全正确,或者完全不能改变的。”
“有些东西,我坚持认为,它是底线,是绝不可以接受的。”
“你可以试着,慢慢地尝试放松一下你所谓的底线吗?”
“这句话,我也送给你,你可以尊重一下我的规则,试着改变一下。”
“这么多年,我对你不专一吗?我对你有过物质上的要求吗?”
“是的,你没有。”
“六年了,我们在情感方面,没有任何的瑕疵,我们这么相爱,我们这么信任……”曲薇有些哽咽。
“之间吵了这么多次,我们也找到原因了:价值观的差异。你希望物质条件足够了才组建家庭,我觉得并不需要。我已经32了,你已经29了,我们需要一些确定性和稳定性。这些都还有可以腾挪的空间,但是你单方面打掉了小孩,这几乎像是要杀死我,和我们两人的关系……。”
“关键是我们现在有提升物质条件的机会,我已经出来创业了,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是可以做到了。而且,如果现在放弃,我的下半生可能都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又绕回去了,这应该是第一千次了。”墨平松开曲薇的手。
停顿了两秒后,墨平调整情绪,用尽量友好的语气说:“每次都是这样,处于无限循环,然后无限地无解。但是从内心讲,我真的害怕有一天,我们会真的分开,就像俄罗斯转盘,这么多次地冒险,总有一次它会……我真的很想珍惜它,我想拼命呵护它。”
曲薇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我难道不是一样吗?我这么远这么忙,来见你,我也是害怕,我真的害怕那个最坏的结局。”
分开的双手,不知道是谁先主动,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问题仍然无解,双方都不再说话了。窗外隆隆的车流声,突然变得大了起来。
曲薇一早就去赶飞机了。
墨平和友信约在酒店餐厅一起吃早餐。
墨平:“昨天,我们聊到最后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从所未有的场面。就是大家都非常地冷静。这冷静回想起来,令人害怕。这种冷静,应该是来自于心底潜意识里放弃的想法。它冒出来了。”
友信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墨平:“或许,以前都只是怀疑,但是现在我们双方都开始开始否定了,开始觉得放弃,也是一个选项了。”
友信没有什么意见要发表,于是只顾着吃。
桌上墨平的手机响起。
“许先生您好,我是酒店前台,警方这边有一些事情找您,如果您现在有空,麻烦您回房间,有几位警官在等您。另外,和您同行的成先生,也请他一起去。”
墨平有点意外:“警察,找我们干嘛?”
“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的。”
墨平挂了电话,友信非常关切地问:“警察找我们?怎么回事?”
墨平:“我也不知道,莫名奇妙,回房间吧,他们在等我们。”
一路上,墨平比较放松:“肯定没什么大事,不然警察会直接给我们打电话,让前台联系我们,肯定没大事。”
友信比较警惕:“现在警察可贼了呢,他们直接打电话,有问题的人不就直接吓跑了嘛。”
墨平打趣地说:“你是不是最近干过什么坏事吧?”
友信:“我要是干坏事,还至于这么穷吗?”
三名警察果然已经在房间门口等了。
为首的警察亮了一下证:“我们是南宁公安局刑侦大队的,有个犯罪嫌疑人可能跟你们有过交集,所以我们想问一些相关的问题,希望你们能提供一些信息,以利于我们破案。”
墨平和友信都松了一口气,开门把警察们请进房间。
“就是这个人。”警察把一张照片给墨平。
墨平自己看了一下,又递给友信。
墨平:“完全不记得有这个人。”
友信也说:“确实没什么印象。”
警察:“这样的,在宜昌往重庆的路上,有人看见你们在一起过,这个人叫张云川,福建人,涉嫌在柬埔寨杀死一名中国公民和一个柬埔寨女人,同时还涉嫌非法网络赌博和洗钱。我们通过车辆的监控,才找到你们。对了,这个人当时戴着眼镜。”
墨平和友信恍然大悟:“小吴!”
警察:“这个人反侦查能力非常强,我们找他一个多月了,上一次发现他时,他在湖南,男扮女装。”
墨平:“我们和他只是偶遇,是前天下午四点左右,找他要了根烟抽,然后一起吃了个饭,真没看出来他是杀人犯。”
警察:“现在也只是说他是嫌疑犯,你们当时聊了些什么,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情况?”
墨平:“也就是聊聊旅途的一些事情,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友信:“我就发现了有一点异常。”
警察赶紧追问:“有什么异常?”
友信:“当时我让他喝酒,他说他一点都不能喝,喝了可能会死。现在想起来,他一定是怕酒后失言。”
墨平:“他是说他酒精过敏,不能喝,好像也正常,我有个同学也是酒精过敏。”
警察又问:“他有没有说他的去向?”
墨平看了看友信,说:“没有。”
警察递给墨平一张名片,“这个人很危险,也不知道他在国内逃亡过程中,有没有犯罪行为,如果你们又想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江边,洪崖洞。
“不知道为什么,给我的感觉,洪崖洞是一个诡异的地方。诡异的名字,诡异的颜色,诡异的外观。很像魔幻电影中的大魔头的巢穴。”墨平对友信说。
友信:“瞎扯,我一点都看不出来。”
墨平:“往上走就是朝天门。我觉得这两个地方,一个像地狱,一个像天堂。一个充满阴暗,一个充满阳光。”
友信:“你觉得那个小吴,会来朝天门吗?”
墨平:“我觉得应该不会来。”
两人沿着江边窄窄的观光径,向朝天门走去。
越来越近,墨平好像听到了吉他弹唱的声音,于是步伐变快。
“我想回到过去,沉默着欢喜
天空之城在哭泣越来越明亮的你
爱情不过是生活的屁
折磨着我也折磨着你”
墨平扭头对友信说:“真的有人在唱歌!”
远远的,望见一个戴着篷松小卷假发的男子,抱着一把大吉他,站在麦克风前歌唱。
友信:“不像是他。”
墨平:“声音很像。”
友信:“我们要去谢他不杀之恩吗?”
墨平:“也可以啊。”
卖唱男子的前面,围了十多个听歌的观众,大多都听得入迷。
墨平远远地停下来,呆住了。友信跟上来站定,也呆住了。
这个男子,果然就是小吴。
小吴没有戴眼镜,硕大的假发,显得他的脸更加地显小。他的歌唱,气息平和,听起来却蕴含着更强的力量。
墨平转过脸,看了看友信。友信感受到了目光来袭,也转头看向墨平。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墨平拿出手机,拨打电话。
友信发现了什么,用力地拍墨平。
墨平抬头间,看到六七个男子,从四面八方扑向小吴。小吴没有怎么挣扎,就被死死控制住。
在这之上,朝天门上高耸入云的高楼巍然。在这之前,两江汇流之水一刻也不停息。
疯丐餐馆。
餐馆位于小镇边缘,门前一片宽阔的空地,停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货车。
墨平和友信走进餐馆坐下,点了几个菜。友信看到墙上贴着罐装啤酒的广告,去冰柜取了一罐。
菜的味道一般,但分量是真足。
“疯丐餐馆,这里肯定有故事。”墨平对友信说。
旁边独坐一桌的中年男人接过话:“当然是有故事啦。”
“以前叫群芳餐馆,店主经常接济一位疯乞丐,有天店主女儿在路边等车,一个羊癫疯司机发病了,货车失控撞来,疯乞丐奋力推开店主女儿,自己被撞死,以后店主就把店名改了,纪念那位疯乞丐。”中年男人一口气把故事讲完。
墨平问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中年男人:“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刚才听其他吃饭的人讲的。”
友信:“老板的女儿必有后福。”
又有一位食客接话:“老板的女儿,前几年博士毕业,现在在成都,做飞机。”这应该是一位老顾客。
老板娘正好来给墨平他们上菜,听到这话,马上拉下脸,对那个老顾客责怪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到成都这么近,怎么要坐飞机嘛,开个三轮车都可以去。”
吃完饭,墨平和友信启动车辆,继续上路。车往右拐准备汇入主路,友信扭头看左边后视镜主路车况,忽然感到车右侧像撞上什么东西,然后听到车外一声大喊。
二人往右侧一看,有人倒在车旁。
墨平压低声音对友信说:“糟糕,你刚才喝了一听啤酒!。”
友信:“一听啤酒应该测不出来吧!”
墨平:“半杯都能测出来!”
两人赶紧下车,发现有个背着包的男人,一只手捂着腿倒在车辆右侧,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拍视频当证据。
再定睛一看,原来就是那个给他们讲餐馆故事的中年男人。
友信:“大哥你伤到哪儿了?”
中年男人松开捂小腿的手,然后把裤管往上撸。没有流血,但是有一小块明显的红紫色。
墨平:“大哥,我们送你去医院吧。”
友信:“我们先报警走保险。”
中年男人斜了友信一眼:“你刚才还喝酒了,你敢报警?保险给你赔?”
友信和墨平对视了一眼,明白这大哥可是来者不善。
友信:“你就说怎么处理吧。”
中年男人低头思索了一下:“这么说吧,咱们刚才也是打过照面的有缘人,我这伤看起来不严重,但是去医院我也能花你上万。我不讹你们的钱。刚听你们说要去攀枝花,正好我要去雅安,顺路,你们顺便把我捎过去,还要管我的饭。”
墨平大喜:“这没问题。”
友信:“这当然可以,但是我们这次是旅游,一路走一路玩,不赶时间的,到雅安可能要蛮久。”
中年男子:“这太好了,正好我也是去耍,不赶时间。”
友信和墨平眼神对碰了一下,两人都感觉到这事情有蹊跷,像是有预谋的,但是无奈被人抓住了把柄。
中年男人坐到后座,“我姓卜,你们就叫我老卜吧。”
车开了半个小时的车程,经过一片西瓜地时,老卜让墨平停车。
“有点口渴了,你们去摘个瓜吃,我腿伤了,不方便。”
友信白他一眼:“那点伤,外伤都算不上,要吃自己去摘。”
老卜:“要不咱们石头剪刀布。”
友信:“行,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双赢。”
墨平:“这种零和游戏,还能双赢?”
友信和老卜来了两把,两把都是友信赢。
老卜:“怎么不是双赢,他一个人赢两次嘛。”
说罢,瘸瘸拐拐地下车,往西瓜地里去。
友信看老卜说:“这人鬼得很,刚开始还瘸瘸拐拐,看看现在,走路带风,打得死老虎。”
老卜抱着西瓜上了车。
墨平:“主人不在,怎么给钱?”
老卜:“主人在,我就不去摘了。”
友信:“又不是值钱的东西,有人在,肯定就给钱了。”
墨平:“这样吧,我们停在这里吃,说不定吃着吃着,主人就来了。”
老卜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友信看了看匕首,说:“有刀格和血槽,刀尖角度小于60度,你这是管制刀具啊。”
老卜狠狠地把匕首刺进西瓜,像是刺进仇人的胸膛。“管制怎么了,吓到小朋友了?”
友信快速拿出座椅下的电棍,哧哧地通了几下电:“老家伙别跟我抖狠,一下我就把你放倒。”
三个把一个西瓜吃完了,也没见主人来。
墨平:“你们两人再抽根烟吧。我多休息一会。”
老卜:“小兄弟,你确实是个好人,但是好人容易过得别扭,过得憋屈,你看我,就是当好人长间太长,憋出病了。”
友信:“内分泌失调了?”
老卜用匕首指了友信一下,然后收进腰间,“从此,我就不打算当好人了。”
友信丢了根烟给老卜,自己也叼上一根:“那就再等他一根烟,再不来,就不要怪我们了。”
一根烟抽完。
老卜对墨平说:“你知道为什么说坏人活千年吗?因为他们无耻,做了坏事一点不内疚,不愁不担心,他就长寿。”
友信:“咱们不好不坏,已经很对得起这个社会了,走吧。”
墨平长吐一口气,启动车辆拐上主道。
开车又走了十多公里,路边有一个收费的鸵鸟庄园,三个人进去逛了一圈,友信和墨平体验了一把骑鸵鸟,两人玩得比较尽兴,友信还狠狠地摔了几跤。
晚上到了一个叫祥云的镇子。三人找了家川菜馆,酒足饭饱后,老卜发现旁边有家足浴。
“今天都有点累吧,不如去洗个脚嘛。”
友信回怼过去:“白吃白喝,你还想白洗脚?”
老卜:“那我们再打110报交通事故。”
友信像是要翻脸:“信不信我告你敲诈勒索,都不在当场了,你能证明我那天酒后驾驶了?”
老卜拿出手机,播放他那天在餐馆偷拍友信喝酒的视频。
友信惊了:“果然是老狐狸……不过,这更证明了你是有意造局。”
老卜在手机里翻出疯丐餐饮里屋里屋外摄像头位置的照片,“店里有全程监控,我也考虑了店外摄像头的角度,起码保存一个月,证人可不少。”
友信一作揖:“老英雄,在下实在是屁服屁服!
足浴店规模不大,给三人分配了一间三人房。一进房感觉有点暗,粉红的灯光透出些情色电影的氛围。

墨平:“看上去有点不正规吧?”
友信:“正规我还不来呢。”
一下进来三个技师,脸看得不是太清楚,但身材都还不错,短裙瞩目。
足浴店里的聊天,大概都是这个套路。首先问各自是哪里人,然后针对对方的家乡,说说自己知道的美食风俗之类的。然后问婚恋情况,不过这个环节一般没什么真话。慢慢地,双方会加大聊天的尺度,夹杂一些不可描述的内容,但是又点到即止。45分钟内,人海之中素昧平生的相遇,在一个封闭的场所,以男女搭配的形式,可以明目张胆地暧昧调侃,对许多人而言,似乎有一种莫名的趣味。

墨平对他的技师说:“我的脚趾甲忘记剪了,有点长,涂了精油之后,特别容易划伤手,你可要小心一点。”
旁边的技师:“哎呀,真会怜香惜玉啊。”
墨平:“毕竟做这个职业,靠手吃饭,手伤了是大麻烦。”
友信:“妹子,这里捏得舒服,帮我多捏几把。”
几个妹子同时楞了一下,随后都笑得花枝乱颤。
一套固定流程,开始头部按摩。老卜那边已经响起了鼾声。
友信冲技师感叹了一句:“身材真不错哩。”
那技师突然就跳开,然后尖声叫喊:“非理啊,他摸我!”
墨平和友信一下就怔住了。那技师接着开门跑了出去。
友信朝墨平说:“我根本没碰她,咱们今天怕是遇到仙人跳了。”
果然,房门再开时,涌进来一大群彪形大汉。当白色的灯打开后,整个房间都亮堂了。对方有七八个人,都拿着棍棒钢管。进来后,八人对三人形成包围态势,形成控制。
“是哪个?”为首的其实是个矮个子,讲话阴沉沉的。
女人指了指友信。
矮个子提着钢管,扬手就打向友信,友信下意识往后躲,钢管却中途收了力。
“是留条腿还是留只手,你自己选吧。”矮个子说。
墨平拿出手机,对方负责盯防的人马上大喝一场,抢过去关了机,扔在桌子上。
友信辩解:“我真没摸他,可以去验指纹。”
矮个子直接上去就是一脚,踹向友信:“验你妈指纹,给我们小妹赔一万块钱,不然把你腿下一只。”
这一脚踹在了在友信的大腿上,并不是很疼,但侮辱性较强,而且代表了气势上更进一步的压制。友信还想理论,矮个子又是一个耳光扇过来,打得友信有点懵。
“你们他妈是想死是吧?”这时,友信这边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墨平一看,原来是老卜。
老卜居然起身迎向那一帮人。
“你们他妈敢做老子的笼子,你们是找死不看日子。”老卜走到矮个子跟前,从上到下打量他,狠狠地说。
矮个子明显心虚了半秒,马上又稳住阵脚:“你他妈的是寻死是吧?”提着棍子准备开打。
老卜迅速从腰里摸出匕首:“老子跟你摊牌吧,老子现在癌症晚期,活不到一个月了,今天正好回光返照了,今天弄死你一个老子就赚了。”
矮个子明显没想到有这种情况,眼珠转了一圈,往身后退了一步,把手中的棍子扔了,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枪,上了膛,对准老卜。
“来来,试试真假,你往前走一步,老子就开枪。”
老卜想都不想,拿着匕首直接一步迎上去,矮个子脸色都变了。
接着老卜又更进一步,额后离枪只有不到5厘米了,“来,不开枪你他妈不是人养的。”
矮个子汗都冒出来了,完全地失去了气势,甚至开始慌乱了。
旁边有人对矮个子说:“军哥,这狗日的恐怕真的是寻死,弄死他我们太亏了。”
矮个子好像找到了台阶似的,收了枪:“咱们撤退,这他妈是条得了狂犬病的疯狗,离他远点。”一大帮子人一下子就都退得没影了。
墨平这才舒了一口气。
三人回到车上,还是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友信:“老卜,你是真的得了绝症吗?”
老卜笑道:“吓他们的,这叫向死而生,不然咱们三个人都得脱层皮。”
一口气开出20多公里,到了城区,找了个宾馆住下,墨平心才定下来。
当天晚上,墨平就做了个恶梦。
昏暗的街头,墨平独自走在一条不宽的马路上。前方路灯下,盘坐着一个讨钱的小男孩。慢慢走近,小男孩突然转头面对墨平。墨平发现:小男孩的双眼都被挖去了眼珠!墨平吓得一哆嗦,又发现小男孩的两只手臂都只剩一半。再往下看,小男孩子的一只脚截掉了,另一只脚上腐烂生疮。墨平不敢面对小男孩的脸,那眼睛虽然没有光,但却似目光炯炯直刺人心。墨平走到马路里面的商铺前,想绕着走,却发现来了一辆大面包车在小男孩面前停车,车身上写着“承接地坪漆工程”。车侧方的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下车,把地上的小男孩像拎小鸡一样拎上车,然后又转身去捡小男孩垫坐的布。在这个间隙,墨平看向大面包车的里面,发现里面装了好多这样的残疾小孩子,一堆挤在那里,像菜市场里成堆的鸡肉。墨平吓出一身冷汗。高大男人上车拉上车门,面包车便驶进了夜色中。原本街上没有其他人的,墨平身后却突然传来声音:“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墨平转身,发现是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继续说“他们是专门拐骗人家的小孩,然后挖掉他们的眼睛,打断他们的腿,每天天没亮就放到四处乞讨,天黑了又全部收回去。”墨平似乎有许多问题要问,突然却看不见老太太了。墨平掏出手机想打110报警,可是手机屏幕不知道出现了什么问题,明明是按的1,显示的却总是其他数字,按了无数次,仍然无法输入110。偏偏这时,大面包车从夜色中开回来了,那个高大男人手上拿着一个大钳子朝墨平走来,讲一口北方话“让你报警,我把你也弄废”,墨平见状马上转头跑,发现后面早已埋伏了两个对方的同伙。那个高大男人还在用言对同伙说“老乡,你们把他拦住,我们先把他舌头割了,再挖他两只眼睛,他就没法传递信息了,最后再把他的手都砍了!墨平更怕那个高大男人,于是就往前面两个人方向突围,前面两个人边包抄,边讨论:“他还可以用嘴叼着笔写字”。墨平陷入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之中,四处奔突,却无法逃脱……
墨平身体猛地一震。又是一个早晨。
旁边的友信拿着手机,笑着问墨平:“发梦天了?”
墨平这才完全醒来,发现自己全身都汗湿了。
墨平惊魂未定,安静了好半天,才对友信说:“你和老卜先去吃早餐,我还想再洗个澡再走。”
友信和老卜吃完早餐,在车上抽烟。
老卜:“你这兄弟遇到什么事了,要去这么远的地方散心?
友信:“故事有点长,你要听吗?”
老卜:“你讲嘛,我又不收费。”
友信:“那行,你先讲你是干什么去的,我也不收费。”
老卜:“我是去杀人的。”
要是之前,友信可能不信,但经过昨晚的事情后,他有点儿信:“我不信,我觉得你人其实不错。”
老卜哈哈笑:“我开玩笑的嘛,我是去看我老婆儿子。”
友信望了望远处车里睡着的墨平:“我这个兄弟的故事,尺度有点大。”
老卜:“我就喜欢这样的。”
友信就讲了一个详细的故事,非常有画面感。墨平在深圳一家新型材料公司上班,做销售工作。有一个女朋友,被毒鸡汤洗了脑,非常的物质,收入一般,还非要求奢侈生活。两个人谈了多年,女朋友嫌墨平收入不高,不肯结婚,墨平心里也是非常地苦不堪言。墨平公司里有一个女财务,三十好几了,但是身材保养得好,非常丰满,因为年龄的原因,也非常地善解人意。这个女财务平时对墨平比较好,像一个热心大姐般的角色。有一天晚上两人加班,聊了一番人生爱情价值观。大姐的温暖有点撩动了墨平的心,墨平心头突然一顿小鹿乱撞。这该死的沉默,暴露了两人令人尴尬的暧昧。大姐毕竟是大姐,率先打破了尴尬。她走到墨平面前,然后转过身。她这样的老手,知道墨平这样的男人,面对她的目光,肯定是不敢下手的。自己背过去,就是鼓动他为所欲为。但是墨平这样的人,即使是在这样的明示下,仍然不敢下手。大姐又来了招绝的,她双手往后牵起墨平的双手,提起来放到了自己丰满的双乳上。好家伙,刹那间整个办公室的空气好像都要燃烧了……就在此时,财务大姐的老公出现了,他是来接老婆下班的。大姐老公当时就要手撕墨平,还好,墨平在大姐的掩护下成功撤退。但是之后大姐老公对墨平发出了死亡威胁,所以墨平这就开始了跑路之旅。
故事刚讲完,主人公墨平刚好到。
友信:“怎么这么久?”
墨平侧身小心翼翼坐进后排:“痔疮又发作了。”
友信摇摇头:“还没老哩,怎么一条线是毛病,又是过敏性鼻炎,又是牙疼,又是慢性胃炎,又是痔疮……”
老卜:“身体这东西,老天爷给的,都是命,不过还好,最后谁都会变成一堆烂肉。”
友信对老卜说:“我观察了,越是胆小的人,越是病多,小时候,我们都用牙齿咬汽水瓶盖,就只有墨平不敢。到了现在,反倒是他牙还没我好。”
说完又转过头对墨平:“我觉得,你别畏手畏脚地活,你就放开了活,老卜说的好,最后谁都会变成一堆烂肉。昨天晚上老卜多彪悍啊,反倒能免灾。”
墨平:“也有点道理。”
老卜转头,无意间发现友信的脖子和脸上,都有一些点片状的皮疹,“你身上怎么长了这么多东西?”
友信:“可能是昨天喝酒上了火,也可能是被那伙人闹得内分泌失调了。”
老卜:“不痒吗?”
友信:“完全不痒,我这人从小到大,就算有点小毛病,症状也很轻,不管它,两天就好。”
老卜:“我跟你讲,单身汉,有一点要提防,现在这艾滋可真不少,皮疹就是早期症状之一。”
友信:“刚才我算是白讲了。”
刚过熊堤镇,突然开始变得堵车。
前面的车龙旁,一个中年妇女拉着一个妙龄女子疾步走了过来。
中年妇女像是刚做完双眼皮手术没有痊愈,满脸堆笑地向驾驶位的友信招了下手,然后急冲冲地直接拉开后座的门,把那个妙龄女子推进去,后排的墨平一脸惊讶。
友信摇下窗,中年妇女也正好凑过来。“老板,前面警察检查,帮我带个人过去可以吗?”
友信不解地反问:“就是随便检查,为什么要躲着哩?”
中年妇女忧心忡忡地说:“是这样一个事情,我们是一个小歌舞团,有一个泰国演员,她是旅游签证,如果查到就要罚款拘留,您这是家用车,警察基本不会怎么查。您帮我们把她带过去一下,求求您了。”
友信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面墨平,墨平不断地使眼色让他拒绝,然后又瞄了一眼泰国女孩,浓妆艳抹风情万种,胸怀浩荡。
友信:“行吧,都不容易。但是万一坐我的车也被查到了,别怪我。”
中年妇女大喜:“当然不怪,当然不怪,谢谢老板。”
妇女急冲冲地回了自己车。
墨平很想说友信几句,又不好意思当着女孩的面说。女孩反倒先开口说话了。
“大家好,我是泰国人。”
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车里其他三人都呆住了。这哪里是女孩,这嗓音,明显是男孩子!不过,这不标准的中文非常喜感,一下拉近了双方距离。
友信:“我看你是泰国人妖。”
泰国“女孩”转向他,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你好,死鬼。”
老卜乐得直笑。
友信故作生气状,边说边配上手势:“你马上给我下车,下车。”
泰国“女孩”急得说不出话来,眼珠转了好几圈,冥思苦想好半天,试探性地说出一句话:“你好,靓仔。”
墨平看出来了:“原来人家是记混了。”
泰国“女孩”从此闭嘴不再说话了,估计汉语会得不多,再加上情绪也有点紧张。
老卜:“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人妖呢!她那胸前垫的是馒头嘛?”
友信:“看你这一把年纪,还这么孤陋寡闻。”
老卜:“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友信:“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没去过泰国。”
老卜:“你不知道,你还笑我?而且还这么硬气?”
墨平提醒一句:“有可能人家能听懂呢。”
墨平微微扭头,端详了几眼泰国“女孩”,发现他其实长得很像中国人,加上浓妆之后,区别更小。
车到检查点,警察让友信摇下窗,查了友信的身份证。
递还身份证时,年轻的警察警惕地往后排看了一眼,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泰国女孩”,上下打量。
“泰国女孩”眼睛故意看向别处,避开警察的目光,墨平其实也有点紧张。
警察递还身份证之前的言行,让人感觉马上就要放行了,但是看到后排泰国“女孩”之后,警察的表情明显变了。
警察:“你们是从湖北过来的?”
友信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再看警察的目光,感觉似乎充满了警惕和攻击性:“是的。”
警察继续盘问:“你们到哪里去,干什么?”
问完,警察的目光又转向了后排的泰国“女孩”。泰国“女孩”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在一步步逼近,脸上变得非常地不自然。
友信:“我们去攀枝花,去看一个朋友。
警察盯着友信的脸看了两三秒,似乎在破解他的内心世界,然后目光又转向后面的泰国“女孩”,这次看得更久,足足有五六秒。
墨平心里非常忐忑,却又不能表现得坐立不安。
警察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对友信严肃地说:“走吧!”
离开警察的视线范围,泰国“女孩”连声向车里三人致谢。
老卜用外国人说汉语的腔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泰国“女孩”指了一下自己:“我,兰兰。”
开出去近一公里,才看到之前的中年妇女,看来她还是非常谨慎。
中年妇女招停友信的车。
”老板,太谢谢你了,我这应该怎么谢谢你呢?”
友信跟她开玩笑:“你就给个五百吧。”
中年妇女面不改色笑脸依旧:“这样吧,你们有时间的话,晚上的饭我们包了,表演免费看。”
洪山口镇红菀湾。
这是一户富裕人家,三层的西式楼房,窗户阳台都贴着石膏装饰。旁边停满了豪车。
舞台就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大篷下,舞台下面,就是十多张宴席桌,底下黑压压全是人。
舞台上三个衣着暴露的女演员跳着《极乐净土》。
墨平看了看场地和人群:“这葬礼看上去很喜庆啊!”
友信:“怎么说叫红白喜事呢。”
旁边有个人提醒了一下:“老太太99,一个午觉走的,这还不是大喜事嘛。”
老卜不停点点:“这是喜事,这是喜事。”
30岁左右的主人夹着一条中华,不断在宴会中与人应酬。不久到了墨平他们这一桌。
主人笑呵呵地给墨平他们每人敬烟:“今天的表演辛苦大家了,只要演得到位,晚上再给大家发红包。”
旁边的人又给墨平他们小声介绍:“这是老太太的小孙子,在上海做钢材生意,发了大财,出手大方得很。”
墨平他们三人是和歌舞团的人坐一桌,就在舞台的下面右侧。
舞台上一曲跳完,主持人开始报曲目:“下一个节目不得了了,老婆们可要把自己的老公看好了,我们漂亮性感的泰国变性人兰兰,即将登场!”台下的气氛马上被点燃,不论男女老少,眼睛都开始放光。
兰兰穿着一身毛皮的衣服上了台,表演的是舞蹈,歌曲是一首不知道名字的英文歌,热烈劲爆。
友信:“衣服怎么穿得这么多,全身都盖住了,什么鬼都看不到。”
老卜:“吊味口。”
兰兰的表演堪称专业。底下全是农村的观众,平时电视上的这种舞蹈,他们可能完全不想看。但真正在现场,马上被音乐和舞姿所营造的氛围震撼了。
当然,其他观众和友信一样,怀着同样的期待,有着同样的失落。
兰兰穿着毛皮衣服跳了大概两分种,然后一个转身,一秒钟内脱掉外面的那件衣服,露出极其性感的裙装。全场沸腾了。
底下的观众都开始议论:“怎么看也不像男的哩。”
大婶们的讨论更专业:“你看她那个妈子,大得很哦,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兰兰当然知道大家的关心之处。全场的高潮马上到了。兰兰双手故意往大腿里勒,于是男根系统的形态清晰地显现出来。台下一阵惊呼和骚动:“我的个乖乖,不男不女,男女同体。”
这绝对是整场演出最精彩的节目。兰兰的舞蹈结束,音乐降下。主持人上台,说兰兰要和观众来点小互动,互动的内容就是要让观众摸兰兰的胸,验真假。
主持人让大家举手,结果男人没一个敢举手,反倒是好几个女的举了手。
主持人挑了一个举得最高的大婶,大婶上台后,毫不客气地直接上手。
主持人问:“是什么感觉?”
大婶:“是真的,但是比我年轻的时候差一点。”
台下一片嘘声。
下午五点左右,下午场表演结束。为了晚上的表演,歌舞团的人先吃饭。中年妇女是歌舞团的团长,安排了墨平三人和兰兰一桌。
女团长告诉墨平他们:“兰兰真名叫多神猜,是泰国北部人,前两年做了一部分变性手术,现在来中国赚钱,就是为了做彻底的变性,真正把自己变成一个女人。兰兰非常省,赚的钱基本都不花,全部攒下来。她在泰国有一个恋人,现在在当兵,他们两人计划,等兰兰赚到手术的钱,恋人也正好退役,这样就能在一起了。”
友信:“这样的人都能找到伴侣……”
老卜让女团长翻译泰语:“让兰兰帮他找一个人妖。”
兰兰听懂后,讲了一大段给女团长。
女团长:“我也只能听个大概,兰兰说人妖的要求都很高的,不帅不优秀的,她们才看不上呢。她说在泰国,许多老板都喜欢雇佣人妖当员工,因为她们人品正直,绝对不会偷窃贪污,而且做事积极。”
墨平说:“我去过泰国,还会讲几句泰语呢。卖米卖菜卖冬瓜,卖米是没有,卖菜是不是,卖冬瓜是不需要。”
兰兰在旁边听得咯咯笑。
夜幕降临。
大篷底下又是宾客满座,舞台上流光溢彩。
墨平和友信远远在坐在外围的路边。
墨平看着身边的草:“每个人的命,都只是自己的,你看看这根草,谁知道它是它,谁知道它哪天被谁踩了,哪天枯死了。”
友信抽着烟:“讲得有点莫名奇妙。”
墨平指着舞台上继续表演的兰兰:“我很佩服兰兰。”
友信突然一转念:“老卜哪去了?”
两人在灵堂找到老卜了。
老卜在老太太遗体前痛哭流涕。
旁边有人在议论:这个人是谁啊?不认识。
晚上9点多,三人告别了女团长和兰兰,墨平开车,去县城过夜。
老卜拿出一个红包:“看看,大老板之所以能成大老板,这格局这气度,我是真的服!”
墨平:“老卜,你哭得那么伤心,就为了这个红包?”
老卜长叹一口气道:“我哪里知道老板能给红包,我是为自己哭,为自己的苦命哭。”
友信:“怎么就命苦了?我看你活得挺好挺逍遥的。”
老卜眼圈都红了:“我一辈子在工厂当门卫,17岁开始,干到老,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连我老爹老娘都瞧不起我,老婆也带着孩子走了……你说这是不是苦命。”
说完老卜捂着肚子,仿佛腹痛一般,一颤一颤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当时也有很人劝我,转转行,去干点别的什么都比这个强,可是我不敢啊,怕出去后还不如当门卫。家里人就骂我懒,我就跟他们吵。我真不是怕辛苦,不是怕辛苦,你知道吧。个个都说我无能,我活得像只老鼠,走路顺着墙根走,低着头,免得抬头碰到熟人打招呼。现在最让我痛恨的,就是我那个老婆,我让她离婚,其实只是嘴上说说,结果她真的跟我离了,真的去找了个男人。我清醒的时候都能忍住,但是一旦不清醒的时候,就想先把他们两个先弄死……”
友信递根烟给老卜:“别说了,拿烟堵嘴。”
夜色中,车在乡村公路上行进,两边车窗随风散出淡淡烟雾,在两边农舍射出的灯光中,若隐若现。
上午九点左右,墨平在卫生间刷牙,听见友信接电话:“喂……出了什么事……捅到哪里了……人怎么样……我马上回来。”从友信的语气能听出来,是出了大事了。
墨平赶紧漱完口,出来问情况。
友信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华子帮我去要账,被那个欠钱的用刀捅了,捅到左肺,血流得太多,不知道能不能抢得回来。”
墨平呆若木鸡。
友信停顿了一下,说:“车我要开回去,你可能只能一个人去找李佳了。”他又想到老卜,“老卜的话,你跟他给点钱,让他自己去雅安。”
墨平:“马上到成都了,要不你坐动车回去,你现在这情绪,开车有点危险。”
友信:“我开车更方便,放心吧,我心态放平。”
在墨平和老卜的目送下,友信驾车返回,快速起步加上激烈加速。墨平心里不免涌起一阵担心。
老卜脸色深沉地说:“我怀疑友信是放高利贷的。”
墨平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老卜:“以我多年借钱的经验,如果不是高利贷,债主上门,欠债的一般都是好话供着,毕竟人家借钱给你,有的没利息,就算是合法利息,那也是欠人家的人情。只有高利贷,才会把人逼得用刀捅。”
墨平:“他跟我说,他就只是生猪贩子。”
老卜:“在农村,这种情况很常见。不是说他专门干高利贷,有得做的情况下,就做一单。反正讨债大家都会,不就是扣车拉东西嘛。”
老卜继续推理:“他开的那辆车,有可能就是凶手的。”
墨平不说话,心底却思绪难平。
老卜看墨平心烦意乱的,说道:“那我们就此告别,我自己去雅安。”
“我到成都,租车送你去。”墨平突然变得很坚定,似乎之前已经想好了。
老卜:“那怎么好意思呢?”
墨平:“反正我要租车去攀枝花的。”
在成都租好车,墨平也没有之前一路寻美景叹美食的兴致了。原计划要和友信去一下宽窄巷子和春熙路的,现在直接驱车和老卜往雅安而去。
中途停车吃午饭。菜上齐后,老卜突然眼泪汪汪。
墨平:“怎么就哭了呢?”
老卜:“这应该是最后一顿饭了。”
墨平感觉很不自在:“咱们萍水相逢,没有不散的宴席。”
老卜眼泪一抹:“又不是舍不得你,我是舍不得我自己。”
墨平觉得老卜有点莫名其妙,也不想深究,于是专心吃饭。
吃完午完继续发车。离老卜前妻家只有五六公里了。
“你知道割断人的颈部大动脉,人多久失去意识吗?”老卜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
老卜:“两分钟,人就没意识了,五六分钟,人就死了。”
墨平专心开车:“老卜我一直觉得你有点奇怪。”
老卜:“我确实是得了绝症,只能活三个月了。”
墨平一脚刹车,把车停到路边。
老卜继续说:“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但是我不想活那三个月了,我想自己决定什么时候死,就是今天。”
墨平惊恐地看着老卜:“你别吓我……”
老卜:“谢谢你兄弟,最后还要你送我,我肯定是能上天堂的,我一定保佑你。”
墨平脑袋里一片空白,不明白怎么是自己摊上了这么一通事情。死亡这种大事,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将要发生在自己身边。
老卜让墨平停在一家五金水暖店门口。
“我老婆现在的家就是这里了,有些事情,作一些最后的了结。”老卜摸了摸腰部,墨平突然记起,那里藏着匕首。
墨平突然意识到,老卜看来是要报复他的前妻,或者是报复他前妻现在的男人!墨平用力拉住准备下车的老卜:“你不要冲动!你把刀给我!”
老卜不理他,准备挣脱后下车。墨平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更加用力地扭住老卜。
老卜露出冰冷的笑容:“我不用刀,我用砖头不行吗?”
墨平:“那我报警了。”
老卜指车的前面:“前面就有警察,还用你报吗?”
墨平转头看,老卜趁这机会摆脱墨平的手,冲出了车。
墨平一瞬间想了很多种应对的方法:继续下车阻止?下车大喊?打110报警?
匆忙之中,墨平选择了最后一种。打通110后,墨平告诉对方这里有人持刀行凶,然后对照车上的导航报告了位置和人物特征。
打完电话,墨平仍然思绪混乱,坐在车里举足无措。小店门口无人经过,店里光线很暗,像一个拥有任何可能的黑洞。
时间大概过了不到十分钟,老卜走出了五金水暖店。警车的警报啸叫声也传了过来。
老卜听到警车声音,略有点慌,走到车前大声问墨平:“不会是你报警了吧?”
墨平支吾地说:“没有,我没有啊。”
老卜想开门上车,发现车门已上锁了。老卜在车外无可奈何地指了指车里的墨平,嘴里小声地埋怨了些什么。
警车正好到了,四个警察疾速下车,二个人往店里冲,二个人上前抓住了老卜。
警察们两头了解情况,然后把墨平叫下了车。
“你不是说他要行凶吗?”警察问。“人家什么都没干,里面的人也说了,就是过来说了一会话。”
墨平看了看老卜,辩解道:“他说他要报复他前妻的老公,腰里还带着管制刀具。”
警察:“身上我们都搜过了,没有武器。”
墨平问老卜:“你……你不是说要把那个男人割喉嘛。”
老卜:“我就是说个玩笑话嘛,你看你,你把这事情弄得好尴尬嘛。”
警察做了一些登记,然后就撤了。
墨平有点愧疚地对老卜说:“对不起,老卜,我也是怕你做出什么荒唐事,毁了你自己。没什么事的话,我……我就去攀枝花了。”说罢就就启动车辆想溜。
老卜赶紧拉门上车:“你还得载我一程。”
墨平:“你还要去哪里?”
老卜:“很近,就是刚才我们经过的一个地方,反正你也是顺路。”
没多久,车开到一堵破墙前停下了。墨平看了看四周,都是农田,空无一人。破墙边上有一个破败的木头床,床板只剩几块了。床角的四根棍子还在,野外蚊子多,应该是用来挂蚊帐的。估计这里以前种过什么特别的经济作物,农民为了守夜而搭的临时房,之后废弃了。
老卜拿包下了车,然后朝墨平鞠了一个躬:“感谢你和友信,你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大家就此告别吧。”
说完,老卜突然记起了什么,弯腰到副驾位底下,拿出匕首。
墨平:“你什么时候藏在这里的。”
老卜:“你忘记了,今天上午,我当着你的面放进去的。”
墨平不想深究:“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老卜:“没有之后了,我来的时候就看好这里了,你走吧,路上开车小心点。”
老卜转身走向破墙。
“你准备干嘛?”墨平下车追问。
老卜:“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当然是要自我了断了。你走吧,看着我死,你别扭,我也别扭。”
墨平一时无语。
老卜:“我原本是打算用匕首割脖子大动脉,一两分钟大脑缺氧,人就恍惚了,没什么痛苦,但是后来一想,万一割不准呢,割浅了呢,到时候一路挣扎,一路到处飙血,太影响市容了。所以,我还是用安眠药。”说罢,从背包里拿出三个白色瓶子和一瓶水,摆在破木床上。老卜拿水的时候,发现包里还有最后一包烟,于是也拿出来。
“要不,你就再陪我抽根烟吧。”老卜分根烟给墨平。
老卜先给墨平点了烟,又给自己点上。“没想到,这个时候反而很轻松。我这次来,主要是看我老婆的,我儿子在学校。一个月前,我儿子去看过我了。这次呢,最后一面,我把我父亲传给我的一块袁大头,让我老婆传给儿子,这是我们家唯一的祖产。大前年我得病后,到处借钱,这个家撑不下去了。是我主动要求离婚的,因为儿子马上要读高中,不想让他在这个家庭里,人都变成鬼了。没想到我老婆她就真跟我离了。我病痛的时候,我就恨她。我不痛的时候,又原谅她,她也苦,而且有她在,儿子就有人照顾。她现在的男人,我有时候非常恨,简直想杀了他,有时候又没那么恨。我这次本来计划是要把那男人打几拳,出出气。刚才我去他们店的时候,她现在的男人,在给她洗头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情景,我突然不想打人了。”
墨平闻之动容,但不知为何,又想打破一下这个气氛,抬头看了看天说:“天怎么突然阴下来了……”
老卜:“阴下来好,我躺在这里,没那么容易臭……”
墨平:“我还想再报个警,让他们把你带走。”
老卜突然动容:“老弟,人想死了,你拦不住,也没什么意义。一根烟也抽完了,我也该准备上路了,也不耽误你去攀枝花了。”
墨平安静下来,狠狠地抽了几口烟,直到把烟抽得燃到过滤嘴了,才扔到地上。
墨平启动车辆,看着后视镜里坐在木床上的老卜,刹那间眼角泪花闪烁。
墨平想起了临终前的奶奶。奶奶已经陷入迷糊,见到墨平回来,问“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给我尝尝”。要知道,从小到大,奶奶有什么好吃的,绝对是留给墨平吃的。这一幕,成了墨平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悲伤记忆。多年后,墨平从湖北南下深圳。在深圳后的所有梦境,几乎次次都是梦回湖北故乡的小屋,好多次梦见奶奶,然后在梦里哭得泪如泉涌。
也许,能够迷糊地,跟世界告别,跟亲人告别,也算是一种幸运。
天空越来越深沉。驶离老卜十多分钟后,雨点终于开始落下,星星点点滴在前挡玻璃上。墨平停车调头行驶。
远远的,墨平又看见老卜了。老卜并没有发现墨平,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些塑料薄膜,正把它们系在床的四根棍子上,形成一个雨篷。
雨也下得更大。墨平心底默默跟老卜作了一个最后的告别,然后转头驶离。
夏天的雨,总是骤降。雨点把世界隔成一个个小空间,在每个小空间之外,黯淡了颜色,消弭了声音。
车在密集的雨点中行进,雨刮器开到最快,也无法刮开视障。墨平把车停到路边,索性停了雨刮器,于是,车窗外马上陷入氤氲,雨点冲刷汇流,周而复始。不知道过了多久,墨平的脸上,开始眼泪横流。
趁着这暴雨的掩护,是应该好好为自己哭一场了。
攀枝花市汊湖镇派出所。
“对不起,我说了好多遍了,我们不能透露公民的个人信息,没办法帮你查。”户籍办理窗口的女民警有点不耐烦了。
“我在网上查过,公民个人因私寻亲访友,是可以来查询信息的。”墨平努力争取。
“我再跟你说完整一点 ,《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法》第十九条,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泄露居民身份证记载的公民个人信息,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不构成犯罪的,处以拘留和五千元罚款。”
“这两者并没有针对性,你看看,我是因私访友。”墨平展示手机内容给女民警。
“这么说吧,我们并不能确认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能确定你的真实目的。我们之前办理过寻亲的,是要查询人在户籍地开好证明,我们电话核实,然后再打电话给要找的这个人,经过他本人同意,我们才能把个人信息和联系方式给查询人。但是这仅限于亲人,朋友的没有操作过,我也没有办法,你也不要为难我。”女民警察几乎是最后通牒了。
墨平只能悻悻而去。
派出所门外,墨平打电话给友信。
“华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离心脏才一厘米,还好抢过来了,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我打算把房子转手,给华子家拿一些钱过去。”
“好吧,我现在到了汊湖镇,但是我们之前预想的方法不行,派出所不给查,我说了半天,还是不行。”
“这样,你找一家生意好的理发店,你去剪个头,顺便打听一下。生意好的理发店,一般信息很广。一个镇才小几万人,机会很大。”
“也有些道理,我去试试。”
墨平在一个三岔路口,发现了一家理发店。心里寻思:这也算是黄金地带了,生意应该很好。
墨平进了店,一个爆炸头的年轻理发师招呼了上来。墨平一看,觉得他应该不合适,就在店里又扫了一圈,找到一个年纪大一些老板模板的。
“我想让这个老师傅给我剪。”墨平指了指。
爆炸头理发师非常佛系:“好嘛。”转身就去玩手机了。
老师傅其实也不老,30岁左右。墨平让他剪短剪碎一点就行,然后就开始打听。
“老板你认识一个叫李佳的人吗,男的,三十一二岁,是十岁左右从湖北搬到汊湖的。”
老师傅手里的活停顿了一下,:“李佳,这个名字好像没什么印象。”
“李佳,好像那个榨油的,就是做什么小磨香油的,好像叫佳哥,年纪好像差不多,我经常给他剪头。”爆炸头小哥搭话。
老师傅:“那他是不是姓李呢?”
爆炸头小哥:“这个我没问。”
墨平一想:能够搭上线的,就都去问一问。
“那个佳哥住哪里,离这里远吗?”墨平问爆炸头小哥。
“不远嘛,就是兴业路那头。”
兴业路。富业老牌榨油厂。
三个门面,最左边的门面开着门,一个中年妇女坐着刷手机,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绕在她腿边玩耍。
“请问佳哥在吗?”墨平上前问道。
中年妇女头也没抬,就朝屋里喊了一声:“李佳,有人找你。”
墨平心头一喜:难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里头的男人应了一声,不到半分钟就出来了。男人一脸大络腮胡,两个眼睛像张飞似的又圆又鼓。
墨平心里有点疑惑了,记忆里的李佳可以小脸小眼睛,成年后,能长得这么粗放?
男人打量了一个墨平:“你找我?”
墨平问他:“你是小时候从湖北搬过来的吗?”
男人:“我不是,我从小就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墨平短暂失落之后,跟男人讲了一下自己千里访友的情况。
男人一挠头,手指突然朝天一指:“汊湖还有一个李佳!”
满山青翠。墨平开车行驶在弯曲的山道上。刷黑的水泥路非常整洁,路边偶尔还有几颗花期漫长的攀枝花,鲜艳浪漫。攀枝花其实就是木棉花,在墨平生活多年的深圳,木棉花随处可见。这是一种个性奔放的花,开放时,满树绽放,不见一片叶子。
攀枝花市是全国唯一以花命名的城市。气候条件有点类似于东南亚,夏季长,四季不分明,而旱、雨季分明。于是攀枝花还能出产芒果、枇杷、莲雾、石榴、草莓、樱桃等热带水果。
导航指示已到达目的地。墨平左右张望,终于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发现了三个字“海山村”。
墨平下车,在石头前继续四处张望。
“墨平!我在这里!”
墨平循声望去,在对面小山头的平地上,有一个坐着轮椅的人在招手。
没有车走的路,墨平只得徒步行进。
平地上安装了一些体育器材,应该是村里的锻炼休闲中心。李佳坐在一个造型复杂的电动轮椅上,看着墨平气喘吁吁地走过来。
李佳启动轮椅开向墨平,远远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两个昔日童年伙伴的手,时隔二十多年后,握在一起。
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番。李佳仍是那么消瘦,但是眼神和小时候一样,任何时候都是炯炯有神。
李佳笑道:“我原以为你顶多长到一米七,没想到能长这么高。”这么多年,李佳的口音居然没有改变。
墨平:“也才一米七四。电话里你说腿不方便,是什么情况?”
李佳启动轮椅:“你跟我来。”
“这里原本是有一个单杠。”李佳指着一片空地说,“是我读初三的时候安装的,刚装上的当天晚上,我去玩耍,结果它断了,我的脊椎严重受伤,从此活在了轮椅上。”
墨平:“真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事。”
李佳:“对你们来说,是意外。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它就不是意外。我7岁时父亲长江翻船没了,10岁时母亲改嫁到几千里之外。15岁时人残废了,21岁时,母亲和继父车祸同时没了。你说,我的命运是不是上帝订制的?”
墨平微微点头:“多灾多难。”
李佳:“不过你不要可怜我,我现在活得很好,我现在是一个作家,写了七本书了。”
墨平很意外:“我记得你当时语文成绩并不好。”
李佳笑着说:“生活逼的,命运送的。”
墨平:“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年秋天,野外的草都枯了,我们就拿着火柴去烧野火。年纪小,就只会想到第二年春天,新长出的草又绿油油的。现在人过半生,回想起来,却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枯草。”
李佳:“说到小时候,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次在寿港的池塘里游泳。那个池塘是养鸭的,毒气大得很。我们几个游完当晚,全身都长硬币大的红疙瘩,小鸡鸡上都长了,你还记得吗?”
墨平:“记得,友信还在里面扎猛子时,在水里脱了短裤,把白花花的屁股在水面展示一圈。”
不远处,有个蓝衣女人朝这边挥手,李佳扬手回应了一下,“走,我们回家。”
墨平:“这是你老婆?”
李佳:“不是老婆,算是在一起生活吧。”
李佳的房屋建得不大,但是装修得却比较精致,客厅里做了一个北欧风格的壁炉。在山区农村里,这绝对是一个异数。
蓝衣女人看上去不到三十,人收拾得很清爽,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闪亮的大钻戒。
晚饭的主菜,令墨平有些意外。一锅全羊汤,肥软的羊肉之外,居然还在起锅前放进许多鱼糕。鱼糕可是湖北江汉平原独有的美食。
墨平:“这里能买到鱼糕?”
李佳:“我自己做的,你看看我的手臂,有段时间,我就是剁鱼肉来锻炼臂力。”
蓝衣女人做好饭菜,却不上桌吃饭,似乎故意把空间让给这对多年不见的故友。
二人喝着啤酒,聊着故乡的那些邻居亲友和同学。不聊不知道,一聊,发现那些人的命运发展,堪比影视剧。有的果然变成了大家预想的那样,更多的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一顿饭,从晚霞满天吃到圆月升空。
李佳:“现在我喜欢冬天,我小时候却更喜欢夏天,每到夏天,每家每户都搬出竹床竹椅,在家门口乘凉,相互聊天,讲故事,追萤火虫……这是我脑海中最完美的人类生活图卷。”
墨平:“吃完了,我们也去门口乘凉去。”
于是谈话的场所变成了屋前的平地上。
月华如水,轻风徐徐。
李佳:“她叫小筱,之前是我的一个读者。因为没法生育,家庭矛盾太多,就跑到我这里来了。”
墨平点点头,有很多东西想问,但是又问不出口。
李佳:“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的命运,就像浮萍漂入瀑布,一生就是来经受苦难折磨的。于是,他们不再思考未来。”
墨平:“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成为一个作家的?”
李佳:“真像一个玩笑,因为初三人摔坏了,我下半身没知觉了,我能干的,也就是看书写字了。我去达州的一个手套厂做过几年活,中间写了一些散文,还在合肥晚报的副刊上发表了一篇。后来,我被一个乞丐团伙拐走,成为被他们控制的赚钱工具……”
墨平听到这里目瞠口呆,他想到了自己之前的那个恶梦,这种巧合令他无比震惊。
墨平激动地打断李佳:“等等,我前几天还做过一个乞丐团伙的梦,但是,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在广州有一个朋友,他在一个慈善组织,专门解救那些被拐卖后被乞讨团伙控制的人。他给我讲过这方面的事情。”
李佳:“我就是在广州被人解救的……这之后,我就开始写小说了。”
二十多年未见的童年伙伴,冥冥中,居然在人海中有着这样的关联。
李佳抬头看树梢的月亮,想到了什么。
“这是一根梨树。”李佳指着远处的一根不高的树,“你拥有一半的果实归属权,但是可惜,这边种的梨很涩。”
夜色中,墨平的眼睛突然变得更亮,两串笑声交缠着飞出山岗。
一夜无梦。
次日告别的时候,李佳送墨平到那块大平地。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海山村吗?你看那边。”李佳指向平地的南方,“那个湖叫山海,湖后面的那座双峰山,叫海山。”
墨平:“这个湖这么小,怎么叫海呢。”
李佳拿出一个塑料袋,“其实,我昨天跟你讲的我的经历,都不是真的。这是我觉得自己写得最好的一本书,这里面才是我的真实经历。”
离开海山村大约五公里后,墨平把车停在一个开阔的观景台。
“薇,我们要不要,把我们的关系交给命运来决定?”
“投硬币吗?”
“我们还是这么有默契,我手上已经拿着硬币了。就现在,由我来投可以吗?正面是坚持,反面是放弃。”
“你……”电话里曲薇欲言又止,“好。”
墨平把李佳送的书放到中控台上,然后向上掷出硬币。硬币在空中翻转多次后,稳稳地落在书上。
是反面。
硬币压着书名:海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