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七杀多和前世有关
2019年01月29日《衡阳晚报》
15版《讲述》
责编:何芬 版式:周雄 校对:肖青
七杀八不杀
陆亚利
我们那地方,腊月里的禁忌多,除了“七不推八不跶”,印象最深的要属“七杀八不杀”。二十七日不推磨、可杀生,二十八日不动碓、不杀生,肯定与黄历推算的凶吉有关。将其作为腊月固定宜忌时日,虽无从考究渊源,但可确信,这些祈年庆丰的举动,一例的不可冒犯神祇。平民百姓大都信佛崇道,杀年猪宰年鸡,鲜血淋漓,觳觫惊悚,必然更要讲究禁忌规矩,唯恐弄出什么不吉利的事端。按照屠行的规矩,二十八日迎春接福,二十九日封刀礼神,“七杀八不杀”实则意味二十七日便是腊月杀年猪的最后一日。
那时农家都养两三头猪,大都当作征购任务,售卖给国家。时至腊月,屋场里杀年猪的只有两三户,各家匀着割点过年肉。一个大队才一个屠夫,年关几乎天天忙着杀年猪。主家自行选择吉日,先天晚上到屠夫家,约定上门杀猪的次序时辰。屠夫照例叮嘱:“记得到大队会计屋里扯好税票,冇税票动不得刀。膘肥的话,要多烧点水哦。”
比约定的时辰稍早,白狗吠叫,朱姓屠夫到了屋场门口。屠夫厉声呵斥:“咯灾狗子,瞎了双眼,老朱都不认得啦?”白狗认出熟悉的油面黑脸爆眼,摇晃着尾巴,热情迎上去。屠夫踏上主家阶基,放下用铁捅棍单挑在后背的工具篮。主人笑脸相迎,忙不迭地敬烟筛茶。屠夫来,口福到,我们小孩子欣喜出门,围着工具篮看热闹。见一把把屠刀闪着寒光,对屠夫便生出莫名的畏怯。
稍坐片刻,男女主人领着屠夫,来到猪栏察看膘情和蹄口。屠夫跨进栏槛,一手抓住猪儿,一手拽起一只猪腿,瞧一眼,迅速放下。盯着猪儿说:“好,不是五爪花蹄猪。有点膘,毛重怕有三百斤,两百斤白肉、十七八斤板油、水油冇问题。”女主人故作谦虚,笑说:“咯灾猪仔总像冇吃饱,爱翻栏,吃了不长肉,恐怕杀不到咯多油。”屠夫信心满满道:“我咯估算上下隔不得一斤,保险不得错啰!”接着问:“盐茶米谷、钱纸香烛准备好冇?水烧开哒,就喊人来帮忙架势。”
禾堂坪上两条高凳并拢,一头的地上放着接血的木盆。木盆里淌着一层薄薄的盐水,旁边备着两个烫猪用的大木脚盆。一杆用来挂胴开膛的长楼梯,与承接小货的簸箕,一同斜靠着横堂屋垛子。排场就绪,屠夫点燃三柱香,合掌作揖,默念祖师爷。抓取盘子里的盐茶米谷,念念有词抛撒,敬奉四方神仙。燃化三皮钱纸,放一挂爆竹,礼神仪式结束。屠夫神情严肃地告示:“孽畜为牲,带红煞白煞,大肚婆、细个几、火烟低咯人,自带方便,暂且回避!”胆小的妇孺,便怕森森地躲到屋子里去了。

屠夫系上皮围裙,和三个精壮男人来到猪栏,揪耳拽尾,将肥猪推赶到禾堂坪。抓腿抬上高凳,猪儿拼命蹬踹,嗷嗷嚎叫。三个帮手俯着身子,死死拽住猪腿,压住猪身。屠夫左手兜住猪嘴,膝盖顶住猪头,紧握一尺多长的柳叶形杀猪刀,对准猪颈下的槽头,迅速捅刺收回,把屠刀扔在地上。顷刻,一股如泉的热血猛地喷流到木盆。猪身剧烈抖动,四个人加紧约束,似乎有些招架不住。猪的猛烈嚎叫随着血流枯竭而减弱,渐渐变作口鼻的微弱气息声。屠夫抓住猪嘴,扭动猪头,挤压出残余的血。血水滴落地上,猪身瘫软下来。两只狗儿怯怯地闻着血腥,并未舔舐血渍,知趣地走开。回避的妇孺走出房门,打量着猪的膘情。主妇脸上挂着笑容,眼里却噙着一丝泪晶,诠释提一年潲盆与猪儿结下的缘分。
屠夫点上一支烟,又一次享受一刀准的快感。旋即在猪的两个后腿切开口子,用铁捅棍朝猪身两侧捅出几个气道。嘴对准口子,鼓起腮帮,青筋暴胀,一吸一呼,使劲往气道里吹气。帮手用洗衣擂棰捶打,气便朝捶打方向鼓胀。直至吹打成一个大皮囊,才匍匐着架放到脚盆上。帮手提来滚水,用勺筒舀淋到猪身。烫过片刻,屠夫拿起褪毛铁刨,侧身飞快地刨着猪毛。猪毛连着外皮,如剃头发屑一般唰唰落地,猪身渐渐光洁。屠夫舀取一勺筒滚水,捂紧猪腿、猪耳和猪尾,摇晃一阵子,褪净腿毛、耳毛、尾毛。不出两三袋烟工夫,猪儿变身鼓囊雪白的胴体,放到楼梯上。一对粗大的挂钩,钩入猪喉颈两边。抬起楼梯,斜靠屋垛,等待开膛。
屠夫用宽柳叶刀划开猪肚皮,自上而下掏出潮热腥臊的小货、板油,堆满一大簸箕。放平楼梯,将开过膛的肉猪摆上门板架成的临时案台。拿出半月形大砍刀,割下猪头,沿着脊骨劈成两板肥厚的大白肉。用大钩秤一称,果然每板近百斤。望着白花花的猪肉,男主人喜笑颜开,客气地向在场的人散着庆丰的纸烟。屠夫一脸得意,说:“我冇估错吧,硬有两百来斤肉!”说完,叼着纸烟,坐到簸箕边,整理猪小货。狗儿围着屠夫,飞快叼走割弃的杂碎。小肠上勒取的水油有好几斤,与板油合拢挂秤,比屠夫预估的差不多。按照习惯,小肠大都赠送屠夫。屠夫捡拾好淡粉色小肠,挂在屋垛醒目处的木桩上,待返程时记得带走。此刻,女主人已整好猪血,备好佐料,烧燃大灶,精心烹煮猪血汤。
主家自留一二十斤肉,余下卖给邻舍过年。等待割肉的人围住案板,叽叽呱呱,挑肥拣瘦,都想割些能多炼猪油的肥肉。屠夫挥刀砍切,肥瘦搭配,挂秤看星。男主人歪嘴衔着纸烟,乐乐呵呵地计数或收钱。没多久,白肉售卖一空,没赶上趟的户主空手而归。屠夫应诺:“过两天隔壁屋场还要杀年猪,早点过来。你们莫梦憧醒哒,过哒二十七才想起称肉。街上卖的冰冻肉,哪有乡里新鲜肉咯甜啰!”
一大龙头锅猪血汤烹制好了,按照有福同享的乡俗,要给屋场里每户人家分享一大碗。次日,炖上一鼎锅猪肺海带汤,也要送左邻右舍尝尝鲜。大人忙不过来,通常打发大一点的小孩挨户分送。杀年猪那两日,满屋场洋溢猪油的荤腥。送完猪血汤,小孩子一心念想着招待餐的味道。
那时猪小货不值钱,一般自家留着吃。杀年猪的招待餐一般办两桌,屠夫帮工一桌,主家人及亲朋一桌。菜肴当然是丰盛的杀猪菜,生蒸肉、烧排骨自不必说,一年难得吃一次的溜猪肝、爆炒大肠,犹如天外美味,让人回味好几天。
帮工陪着屠夫,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面红耳赤地争论杀五爪花蹄猪究竟会不会犯煞。屠夫坚信,五爪花蹄猪前世是人,杀猪等于杀人,有罪过,积孽债。有鼻子有眼地说,外乡有个屠夫不信邪,杀了一头,灵验报应,当晚回去就口吐白沫而死。我们小孩子听得毛骨悚然,生怕家里不慎喂养了人投胎的五爪花蹄猪。日后真有大胆的伙计,拽起自家栏里的猪腿,查看是不是多出个蹄子。

吃罢饭,屠夫收拾工具,接过工钱,带着满嘴酒气,提着一副猪小肠,晃晃悠悠离开屋场。望着远去的背影,我们心里全然消弭了对屠夫的畏怯,盼着他常来屋场。即便家里不杀猪,吃不上杀猪菜,邻舍的猪血汤和猪肺海带汤,也鲜香油腻,余味绵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