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头上一口塘的意思
红尘浪浊 9
“啦多啦多多来米来,啦多多来米来,多来多啦索啦,多来多来啦索多啦多来来,索啦多啦索米索,啦来多,索啦多啦索米索……”
银盘样的月光里,吃过晚饭的队长陈大田在条石台阶上拉过一阵小曲,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朝正和陈德卿抽烟闲聊的聂老师喊道:“聂老师,开会啦!”聂老师应道:“好!就来!”
陈大田收了二胡,站在晒谷坪里等聂老师。聂老师走近大田队长,笑道:“今天会议要讨论凌霄当会计的事,我看是不是把凌霄也叫来开会。”短裤敞襟的陈大田打着背手,穿过晒谷坪,来到陈德隆的舍门口叫道:“凌霄,队楼里开会。”陈大田也不等凌霄,折回后和聂老师两人一块往生产队仓库二楼的会议室走去。
生产队仓库像碉堡一样孤悬,地势比新屋里低一层,因而,二楼恰好与新屋里的地面平。在新屋里的地面与仓库的二楼之间,有杉木的旱桥连接。陈大田用汽油打火机点着了会议室的高脚煤油灯,两人在两张两抽屉办公桌组成的会议桌对面坐下。陈大田拿出铁烟盒子,打开,满盒子的烟丝上躺着一枚两分的硬币。两人就一边抽喇叭烟,一边等人。
凌霄赶到会议室,见开会的人还没到齐,就对会议室打量起来。楼板是杉木的,没打天花板,往上可直视半新色的瓦楞;除靠窗的两张桌子、两条办公椅、一条排椅外,三周沿墙摆着专供开会用的、一条可坐五六人的条凳;石灰的墙壁现出几分暗旧,上面排满了毛主席语录和各样专栏。凌霄肩挎挎包,两手十指交插在背后,仔细地观察墙上的布置:北面墙壁居中贴着比社员家里贴的要大许多的毛主席像,主席像的两侧照例是对联,上联是“吃水不忘挖井人”,下联是“时刻想念毛主席”,对联两边,一边是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一边是毛主席语录“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备战备荒为人民”;南边的墙壁,从靠窗的东边起,顺次排着三个专栏,“毛主席最新指示”专栏、“民兵工作三落实”专栏、 “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规划”专栏;靠西面的墙壁贴着一张宣传画,图画的内容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美好图景,画面下方有四句诗一般美丽的宣传文字,“八字头上一口塘,两边开渠靠山旁,中间一条机耕道,新村建在山坡上”,图画的署名为“江西省革命委员会”。
“聂老师好。收工后到菜地里给豆角浇了两担水,迟到了。”会计兼出纳张有水急急地走进会议室,在排椅上坐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歉歉地笑,“小凌,来,这里坐。”“热死人!”民兵排长张正多长得牛高马大,穿着一件把下半截卷到胸口的“蛤蟆夹”(背心)走进来,抖得楼板晃晃地动,一边用别人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怨道,一边挨到聂老师身边,拿起卷烟纸卷烟。陈大田见银和嫂还没来,埋怨着说:“这个银和嫂住得最近(会议室的门就对着银和嫂家的厨房门),来得最晚,老是迟到。等一下罚她请客。”“请客就请客,有客请还不好啊。这个世道不公平,我们女人家,田里忙完了忙灶前;哪像你们男人,光卵一条藤,吃饱饭,碗一推,拍了屁股就走人。”银和嫂嘻嘻地说笑着走到陈大田旁边。“嘻嘻!”“啊啊。”大家一通轻笑。“谁说男人光卵一条藤,你去你大田哥那里摸摸,分明还挂了两只瓜。”聂老师笑眯着色色的两眼,“你迟到,没凳子坐,你就坐你大田哥身兜里。”
民兵排长张正多扔了烟,也不搭话,三两步跑过去,把银和嫂往陈大田怀里按。银和嫂借坡就驴,一屁股坐到大田队长腿上,趁慌乱间往大田裆里一模,摸到那东西正硬硬地竖起,心里嘀咕:那东西这样硬,怎么到紧要的关口就会漏气呢!银和嫂一边挣脱陈大田环在她腰间的手,一边嘻嗔道:“正多啊正多,好,你看我不给你介绍一个老婆是石货。”
“好,开会!”队长陈大田换了严肃的神色宣布开会,“小凌,你先带领大家学习几段‘毛主席语录’。”
“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真正动力。”
坐在排椅上的凌霄,从红漆印着“忠”字和“为人民服务”语录的挎包里掏出“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带领大家学过两段后合上,侧转身看着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念道: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下面开会。来,小凌,你做记录。”陈大田神情严肃,说,“今天的会有两件事,一件是建砖瓦窑的事,一件是张有水专门做出纳、会计由凌霄担任的事。小凌担任会计的事,我和聂老师商量过,也和陈松根书记说过。如果大家没意见,我们就举手通过。同意的举手。……有水,你数一下。”“除凌霄本人,全部举了手。”“那就算全部通过。明天开始,记工分的事就由凌霄负责。有水你要指点他一下。……下面开始讨论建砖瓦窑的事。先请聂老师谈谈意见。”
“虚荒坝建砖瓦窑,既必要,又可能。”聂老师一边卷喇叭烟,一边慢悠悠地说道,“这可能性有三条,一是泥土,我和队长请了我们队里有名的老瓦匠张兴旺看过,完全合乎要求;二是我们队里做砖瓦的师傅匠人多,不必外村请人,很方便;三是烧砖瓦的木柴我们自己山上有,可降低制作成本。我们准备今冬扩建两间仓库,建砖木的,我们自己有砖,省得到别处买,这是必要性。”
“我举双手同意。”出纳张有水无声地笑笑,说,“这样,我们队里又有养猪场,又有粉干厂,又有砖瓦厂。共产主义要不了多久就实现了!”银和嫂抢过话茬说:“还有更好的你都没说到。我们还要建花果山,我们还要装广播,我们还要装电灯、电话,……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多好呀!”聂老师被干部们的美好憧憬感染着,禁不住把自己刚和队长商量中的、还仅仅是一个念头的想法告诉大家:“我正和队长商量,我们还打算买一台手扶拖拉机。”凌霄一直静静地做记录,这时也禁不住说:“那不真像小学语文课本上说的样,‘拖拉机,耕田地,又快又好又省力’。”民兵排长张正多被人管作“老阴”,一向不大表达意见,即便说话,那声音也细得别人难以听见,听了大家的话,脸上露出须放大了十几倍才能察觉的笑容。
队长陈大田说道:“那我们就决定建砖瓦厂。厂址我看就选在河边,码头往上不远,这样,我们往外卖砖瓦就方便运输。正多,建砖瓦窑的任务就由你排长负责,你带你的基干民兵组成一个突击队,力争在水稻收割前把任务完成。”民兵排长张正多模仿解放军的样子,立正敬礼,道:“坚决完成任务!”正多的声音虽不洪亮,却坚定有力。“另外,我把建砖瓦窑的老师傅张兴旺给你。他主要是技术上指导你们。”“好!”
“今天的会开得很成功。干部们斗志很高。”聂老师小结道,“大家还有什么事吗?”“开了这么久的会,肚子都咕咕叫啦。队长,煮点粉干来吃一下。”排长张正多摸着瘪瘪的肚子说道。“恐怕不好,怕社员有意见。总要有个借口吧。”陈大田显出难为情的样子。银和嫂接道:“社员哪会有意见。再说,我们开这么久的会也没记加班工分。”聂老师附和说:“找借口还不容易,你看,凌霄第一次开会,这借口行不行?”“嘿嘿!”队长就对有水吩咐道,“有水,你去仓库称三斤粉干出来。银和嫂,你负责煮一下。”
吃过煮粉干,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凌霄独自向对门屋里走去。晒谷坪里空空荡荡,讲经讲古的中年男人、唱“砻谷子,西西嗦”的妇人垂髫、踢房子跳皮筋的野童村女……都已然入睡。值更的狗村南村北地一两声吠叫,惊起稻田里的蛙声“嘀嘟嘀嘟嘀嘟”,“杠杠杠杠杠”。大银盘样的月亮悬在中天,照出凌霄心头一片清亮的世界。
“又有养猪场,又有粉干厂,又有砖瓦厂。共产主义要不了多久就实现了!”
“我们还要建花果山,我们还要装广播,我们还要装电灯、电话,……到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多好呀!”
“我们还打算买一台手扶拖拉机。”
“拖拉机,耕田地,又快又好又省力。”
……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农村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我一定要在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里,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凌霄肩着挎包两手插腰立在晒谷坪边,想起刚刚会议上干部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想起知青模范金训华,“我要买一张金训华的画像挂在自己房子里!”
“啪……嗒嗒嗒嗒嗒。”一颗石子像落在玻璃上的弹珠,在三合土地上轻响。凌霄一回身,望见月光里倚着吊楼栏杆的春香,想起隐约听到过春香男人有病的事,脑海里闪现那朵从吊楼楼栅里探出来的在朝阳里孤寂悠晃的金色金鸡菊花:春香在等我!
凌霄走向吊楼下,一阵脉脉地伫视。
皎月的丝瓜藤里,萤火虫拖着绿黄的彗尾在穿行;丝瓜藤下的临溪小石板上,一只兑好了温水的水桶在那静静地等待:那是春香的情思!
花开鲜,花开美,

装点红尘竞芳菲。
花开绚烂逐春光,
花开本自任蝶飞。
花开鲜,花开美,
装点红尘竞芳菲。
愿得天涯有香丘,
花开蝶绕永相随。
怕惊扰了轻烟样的梦,凌霄在丝瓜藤下的小石板上轻静地洗澡,想着春香,想起“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牛郎织女:楼上楼下一层楼板的距离,那该有多么遥远呀!想着想着,心田竟漾出一首小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