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八字五言断语

□松庐

《委羽山赋》曰：“读杜光庭之赋，迥非凡响；诵谢灵运之诗，允矣名篇。”清同治《委羽山续志》自序曰：“谢客扶筇而徒倚，阮孚著屐以登临。”明万历《委羽山志》黄岩知县张仲孝作序自称“顾有康乐之僻”。清代地理学家天台人齐召南诗咏委羽称“康乐咏诗仙不见”。在世代累积的委羽文化印记中，谢灵运俨然已成赏游委羽的头号文人。

以上种种，皆起于这首五言小诗:“山头方石在，洞口花自开。鹤背人不见，满地空绿苔。”此诗最早见于明万历《黄岩县志》。该志藏于宁波天一阁，为海内孤本。成书时间略晚的《委羽山志》也记录此诗。清康熙年间编成的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在《山川典》卷一二〇《委羽山部》中引用了万历《黄岩县志》中的这首五言诗，而谢灵运诗文诸集均未见收录。清同治《委羽山续志》载“五绝句有疑”条，列潘端明、谢灵运、朱文公、戴复古、杜范游委羽山诗各一首。

今人张靖龙先生《谢灵运佚诗考辨》称：“此诗今本未收，似乎也是一首佚诗。但其犹如唐宋时代的绝句小偈，与灵运其他作品不类。如果没有早期资料确证，就只能存疑。”李雁先生《谢灵运研究》则下断语：“此诗本不必有疑，其风神绝非灵运所作，也不可能出自宋齐间人之手。破例收录，只为明辨是非，非免讹传。”在李著中，首句抄录为“山头石方静”，余三句皆同。

万历《黄岩县志》“永宁江”条载：“旧传，宋杜清献出生时，澄清三日，因名澄江。《寰宇通记》称，东北临永宁江，谢灵运尝登焉。灵运《望海诗》：‘开春献初岁，白日出悠悠。荡志将愉乐，瞰海庶忘忧。策马步兰皋，绁控息椒丘。采蕙遵大浦，寒若履长洲。白华缟阳林，紫虈晔春流。非徒不弭忘，览物情弥遒。萱苏始无慰，寂寞终可求。’”该条实则沿用了南宋《嘉定赤城志》的记载。《赤城志》卷第二十四山水门六记永宁江，引《寰宇记》称：“东山北临永宁江，谢灵运尝登焉。”并注“灵运有《望海》诗云”。

至于谢灵运何时登临黄岩永宁江，可谓众说纷纭。一说灵运赴永嘉太守任，从家乡始宁（今上虞）出发，途经黄岩仙居交界处，登永宁江源尘山，作此诗于次峰小苍山之巅，诗题为《登永宁江源头望海》，此峰因此得名望海岗。或曰灵运出守永嘉太守，“肆意遨游，遍历诸县”，游至黄岩方山，登五峙尖望海，故诗名作《登望海尖》。又云灵运隐居乡里期间，带随从数百，由始宁伐木开径，作《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之》，进入临海郡界，一路直至永宁江。还有人称，此东山位于临海郡城，谢灵运于此望海。

考谢灵运生平，出于陈郡谢氏名门，晋太元十年，生于会稽郡。四岁祖父谢玄卒，家人送灵运至钱唐（今杭州）杜明师学馆寄养至十五岁，故称“客儿”，期间袭封康乐县公。入京师建康，与谢家子弟作“乌衣之游”。廿一岁步入仕途，任刘毅军幕。待刘毅兵败自缢，谢灵运被刘裕收编。刘裕称帝以宋代晋，降灵运为县侯。谢灵运与颜延之、慧琳结交庐陵王刘义真，为执政所患，出为永嘉太守，时年三十八岁。永嘉任上，肆意遨游，一年后称疾去职。次年刘义真被废杀。灵运初隐始宁，发明“谢公屐”，优游山水，诗名大著。四十二岁复被宋文帝召为秘书监，受命撰《晋书》。次年又称疾不朝，再次归隐。会稽郡守孟顗上书称其心有异志，灵运疾驰进京上表辩诬，文帝留其改治《大般涅槃经》，并注《金刚经》。四十八岁出为临川内史，仍不理政事，在郡游放，不异永嘉。越明年，为州部郡从事郑望生察举，司徒刘义康派人拘捕。灵运兴兵拒捕被擒，终于广州弃市。刑前作《临终》诗，将一口美髯舍予祇洹寺，充为维摩诘像胡须。

灵运作“开春献初岁”一诗，记新春郊游，本为销忧，谁知览物增愁，萱草无慰，遂起归隐之意。“非徒”二句，与“瞰海庶忘忧”句相照应。此诗注释，通行各本基本一致。黄节《谢康乐诗注》中，诗题为《郡东山望溟海》，黄注：“东山即海坛山，在永嘉东北”，并引清初陈胤倩曰：“题是望海，然篇中皆写日前物色，盖非写望海也，写望海之人之情也。”叶笑雪《谢灵运诗选》诗题同黄节本，叶注：“郡指永嘉郡，东山一名华盖山，在永嘉县东”，并说明“此据《读史方舆纪要》，或谓东山即海坛山”。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据《艺文类聚》，诗题作《东山望海》，顾注：“东山即海坛山，在永嘉郡东北。”顾注还引《太平寰宇记》卷九九：“东山：子城西四里，其山北临永嘉江，东接沧海。谢公遊此，《望海》诗云：‘开春献初岁，白日出悠悠。’”据此可见，陈耆卿《嘉定赤城志》载“永宁江”，当为“永嘉江”之误。此后诸志则陈陈相因，以讹传讹，终成疑案。

首句“开春献初岁”，清晰表明此诗作于岁初新春。考灵运年谱，永初三年七月离京，枉道始宁，溯富春江西行至建德，入瀔水南至东阳，弃舟改行陆路至青田溪，再入永嘉江，八月十二日抵永嘉，遍历郡内名山。景平元年正月卧病郡中，开春初愈，乃作此诗，与名句“池塘生青草”大致同时。

据此，称谢灵运上任或离任永嘉途中登永宁江源，于时于地皆不成立。至于任内遨游至黄岩，亦几无可能。学界对灵运当日有无过游雁荡，尚无定论，更何况远至邻郡的方山。而灵运再隐始宁时，伐木开径至会稽和临海两郡交界之天姥山，临海太守王琇以为山贼，知是灵运乃安。此事灵运作诗云：“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当知此次出游为晚秋九月，与前诗开春时间亦不符。

谢灵运“兴多才高”、“性颖神澈”，以山水娱其情、达其理、抒其愤。“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这些千古佳句，如“初发芙蓉”而又“富艳难踪”，独具逸韵奇趣。然其人仕不专，隐难久，“旷逸不检，负才傲物，卒罹罪辜”。“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可叹灵运正应此句，终成天地一客。

“琪花满地映斜阳，送别空明醉羽觞。君到曲江春正暖,碧桃红杏总含香。”委羽永宁，与谢客擦肩而过却又不期而会。这段美丽的误会，当为台地灵山秀水再增添些清奥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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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