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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说的远乡之客什么意思

三十年代一个乡下妓女和车夫悲惋凄绝的故事……正如那个女子感叹:“俺真不明白,为什么男的可以随处乐乐,没有人说不是。而女的一失身,就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呢?天下冤屈死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哎,不睁眼的老天爷!”

这是我父亲的处女作,写于1931年9月,时年22岁。当时他尚在青岛大学外文系,系主任是梁实秋,但他却旁听闻一多任主任的中文系的沈从文的写作课。作品发表于《现代》杂志1932年12月1日第2卷第2期,应该得益于沈从文。

算命说的远乡之客什么意思

岁 暮

儁 闻 (王 林)

“快到站头吗,掌鞭的?”坐在一辆单套轿车内,年约四十上下,形似商家老板的一个人这样问道。

“前边村便是。”车夫举鞭一指,答道。

这是旧历年底前某一天,大雪纷飞天女散花似地飘舞着,且有一种如碎玉磨砥的细音,流落在空中,虽然是腊月寒冬时分,雪花落在脸上并不觉得刺痛的凉,倒有一阵清爽之感。那些落在衣裳上的,花瓣似的堆积着。

这时空中除了些微的簌簌声音外,只有森凛的沉寂和静默。但偶而从近郊村中传来一两声放爆竹的声音,稍稍击破了这死一般的沉默,而且送来新年的气息。

车夫刚才举鞭指示的那个村庄,渐渐由隐约中显露出来。一切都照旧是陈古的老大农村,只不过添上一两个天灯,天灯上捆着几枝翠绿的柏枝,略以表示欢迎新年的降临。

究竟是老马识途,这时骡子两耳朵向前一耸,头一抬,喉中吼吼了几声,若已知达到站头似的,开起快步了。于是车马噪哗的声音招引出村中店家的人来。车还没进村,他们就遥向打招呼。更有伶俐的,立在路岔口处,预备牵拉骡子进自己的店,因为这村中不止一家店,争揽主顾,是必需的。

“辛苦,辛苦。多咱动的身?”

“辛苦辛苦,你运气真不离,刚上去就揽上客了。”店伙计们争着献殷勤。

这车夫坐在车上,神色从容地不答理他们。车渐渐地逼近店了。这店前边立着一个枯柳竿,竿端挂着一个旧笊篱。店车门上横书“赵家老店”,两旁竖书“斤饼斤面,草料俱全”字迹皆被雨水冲模糊了。车马门旁又有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草簾子。从簾子缝中溜出热蒸蒸的气来,里边好似正忙于蒸食做饭。及至骡车走到店门口时,草簾子一掀才出来个年约五十多岁,穿着灰布棉袍子的人,脸上笑迷乎的,口里还含着烟袋,一见这车夫很熟悉地说:

“胡三呀,怎么独自下来了?你真好运气。快赶进来,白干已经暖好了,先喝四两暖暖肚子,这冷的天气!”

车夫胡三意气畅洋地驶进店了。

俗话说“赶车的进店,赛过知县,”这个一点也不假。年根底坐车回家的人多是在外经商的。为着舒服点,多花块二八毛也不在乎,如是店家就借这机会捉大头了。坐车的人不知道哪个店好,都是听车夫的便,因之店家若把车夫买弄好了,即可广招来客了。

胡三进了店门。把车子一丢,早就有两三个店伙等在旁边给他料理车马了。他只是拿起客人的东西,且向客人道:

“老客这里来,暖和屋子。”坐客熟于这习惯似地跟他去了。这屋子到底是热气煦人。

“老客住这地方,占好,一会后即人多了。”车夫胡三把被褥置在大土炕上一角后,又得意洋洋地说:“坐车还是找个赶车的行一点的,花钱不在多少,要舒服。你瞧跟咱,多么冷的天,也不能受罪。这屋子本来给赶车的预备的,可是咱们有面子,必得住暖和屋子。是不是老客,客人住的屋子,一进门就冷得打战?你别瞧不起咱,咱在店里叫得响的哩,说一不二,让他趴着,他不敢蹶着。”说着他给客人斟了杯水,又得意洋洋地道:“你瞧,糖水。咱们必得喝糖水。这还不算,等一会他还得给预备冷热四个盘,四两白干。”

老客哼了一声,微笑而不答。胡三去了。

过一会儿胡三满脸笑盈盈的进屋里来向老客说:

“饿了吗,老客?”

“不忙,不忙。”老客取下香烟,口里吐着烟气答道。

“那么,咱们就先喝酒吧?”

“也好。”

“一块吃吧?不然,俺们吃的也是暗里算你们的账。与其这样,不如一同吃舒服点。”

“也好,也好。”老客熟于世故地答应了。得到这允诺,胡三仍觉不满足地在屋中盘桓着,后又进一步要求道:

“大冷的天,找个人来陪着喝喝吧?”

“这镇子里还有这个吗?”

“哪里缺少这玩意儿还行!”胡三一听老客对这种事有兴趣。更加劲怂恿老客了:“老客,你别看这个小镇子,里边有好货,住京城大埠的人固然看不起这土豆,不过俺替你挑一个,总得让你看得下去。”

“嘻嘻,你还认识几个吗?”

“多了没有,一两个是有的,嘻嘻……叫一个来吧?”

“没味,快到家了,不愿弄这个了。”

“家花哪如野花香?老客想开些吧。”

“家花虽不如野花香,那有比自己的更稳当?”

“老客,你吃稠的,俺喝汤,吃不了给俺剩上。你破费点,俺也占占光,俺也随着你闻闻野花的香!”

“好好。”老客世故地笑了,不愿打胡三的兴头地答应了。

胡三得着这应允,笑嘻嘻的,就一溜烟地走了。

过了不大的工夫,在雪花飞舞中,有一男一女,形同夫妇似的走向店里来。女的穿着紫红色裤,花绿袄,头蒙一块布巾。男的粗粗鲁鲁的一身旧棉布衣裳,抱着一个旧琵琶。这两人走近店时,店内有许多人簇挤在门缝处向外瞧,唧唧咕咕地议论着什么。

“胡三这小伙子,真有福!”有这样说的,又有人嘻嘻地笑,不知道是表示什么。那男的嬉皮笑脸地向他们笑了笑,那女的羞涩地垂下头去,于是两人直向老客住屋中走去了。

这两人进入屋里,打破了老客吞云吐雾的沉默。胡三把琵琶置在炕上,就向老客介绍道:

“这就是咱们那位,花名春芝,怎么样?”女的向老客拜了拜。老客也微微点头示意。不过他总是打量着这婊子。这婊子虽不是出奇的俊艳,倒也眉目清秀,温文可爱,却是乡下姑娘中不可多见的。老客转面又算命似地暗暗评论道:眉目清秀倒是清秀,不过有点清瘦了,脸上不带福满之相。

正在这打量时,春芝已经移近到老客身旁了。照例地撒娇弄艳,斗嘴戏眼色。可是老客对这些事有点老练了,他只是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时胡三嬉皮笑脸地站在旁边,并不含有醋意地陪侍着。

“怎么还没上酒菜?”他突然自问道:“俺忘记告他们说?”

胡三一转身去了。

屋里只剩下老客和婊子春芝。趁这机会她打算多讨老客点好,不料老客好打听人的底细:

“你是这镇子上的人吗?”

“不是,俺是张镇的。”

“是,即是前一站头的吧?”

春芝点头示意。

“你和胡三姘了多少年了?”

“年数可不少了,可是越来越……”

“他待你怎么样?”

“以往很好,现在一天疏冷一天。”

“你们俩很热的时候,为什么你不叫他买出你来呢?”

“哎,那时俺还不是干这种事的,那时俺还是好人家的妇女!”

“既那样,现在怎落得这样?”

“命呀!”这时她脸上浮动出一种难告人言的隐痛的神气,眼中半吐着泪。过一会儿后,才勉强装出笑容来了。

“既然他和你很好,他忍心让你落到这种境地吗?”老客好奇地又问。

“哎,说来话长,不埋怨他,全是自己命不好。”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中途抛弃过他吗?”

“不是,老爷。说来话长。一个人哪会一时糊涂了,这一时的糊涂就能毁人一辈子呀!一个女人真是一步都错走不得!哎,说来话长!老爷都是来寻快乐的,听了这些事,岂不是不好过吗?俺们这种人还有什么可谈的!”

“没有什么,你尽可从头到尾谈谈。或者俺可以为你们俩成全成全。”老客沉静地同情地期待听这故事。

“谢谢老爷。假若可能的话,俺真是死后也忘不了你老人家!”春芝脸上又浮上感激不尽的愉快,又浮荡着忧悒绝望的灰气。她眼里淌流出的酸泪,不知是感激得,或是回忆起过去而刺痛得。

以下就是她述说她的过去……

说起来,俺那时候刚刚守了寡,家中只有婆婆一人,身下也没儿女。家中既有很少田地,财钱更不用提,婆婆也不是什么整家治家产的人,只是好吃懒做。这样俺家中,能不坐食山空?

俺这时刚刚二十整,长有一副可人爱的脸儿,能不引起一般土棍子心里馋?但俺对这些土棍子们一个也不理,他们的粗横和轻佻实在可恨。后来有媒婆给俺说婆家,按俺自己的意思若能嫁个合适的人家,比什么都可靠,在这家里也非安稳地方呀。可是婆娘却说“马不背双鞍,女不嫁二男,假若嫁了第二男,死后上刀山。”这样看来,俺哪能执拗过婆娘,只得暗自忧伤。后来媒婆也不来说媒了,这使俺又急又害怕,可是哪能向婆娘说出来?说出来,人家耻笑。

这年青青的人儿,孤零丁每天坐在空房子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难受。婆婆常在外边赌钱,俺身下又无儿无女,一年到头只是自己和影子打鬼旋。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多天,从早起坐到晚上睡觉就像一年那样长久,这些日月哪会一下子过完,将来怎算个头?这时俺不由得常立在门前散散风,看看别人怎么那般无忧无愁,整天是嘻嘻哈哈。从此更使人在屋中守不住,像有一种什么冲动着心胸,像是相思谁,但不知道想的是谁。俺想到各处散散心,可是不行,因为寡妇乱窜要叫人讥笑呢。这只可立在门口散散风。

凑巧俺门口邻近通保府的大道,每逢年前年后,来来往往的大车实在不少呢。胡三就是这其中的一个。那时人很年轻,长得特别标致,比别人可爱得多。活活泼泼的身材驾驶着一个乌黑的小骡子,上车下车真是轻快如燕飞。即是他那幅媚人的眼儿,也特别会勾引人,使俺不得不傻也似地瞪了眼望着他,若一天不见,就会难过呢。他遇见俺时也就把畜牲弄慢些,挑情地向俺飞眼呀。他每回都令人迷惑一阵,这真是有点奇怪,这还不算什么。从此,他竟使俺整天心魂迷乱地干不下去任何事,只有他那活泼的身影儿,挑情的眼神儿,占据了俺的心坎。因此车马辘辘的声音,对俺有了神奇的引诱劲儿。

有一天早晨俺听见车声走到门口时,出人意外的是那辆车停在俺门前,赶车的就是他,这真使俺喷的一声笑了。他正在假装为骡子整理笼头,其实是在痴情地向俺飞眼呢。俺羞臊地转回身来闭上门。可是他知道俺没有离去,于是他一手握住骡子嘴下巴,笑眯眯地指东说西地道:

“有面子没有,若有就张开!”

这些话很明显是说俺呢,可是俺起初有些害羞,不过遂即开开门表示意思了。他高兴地一痴笑,扭身上车走了。

这么一来,俺心中更忘不掉他。天天夜夜怕闻车声,这声音使人心慌意乱呢。然而又希望一开门时就碰见他向着俺痴笑。

一天傍黑时分,他又驶着车来了。他见着俺更露出痴模痴样。及至走近俺时,竟从车中拿出一个包袱丢到俺门里去。他摇鞭回头一笑走了。

回到屋解开看时,里面包着一身绸子衣料,几盒胭脂水粉。还有几块钱。这是怎么一椿事呢?俺从活到那么大也不曾遇见过。心慌意乱地胡思乱想着,及至婆婆回来敲门时,才从恍惚中醒来。

婆婆一进门就先问做熟饭没有。因为俺忘了这回事,于是她急了:

“你这些日子怎么了?傻了吗?一天三顿饭都忘了!你糊涂了吗?”

吃完饭后她又出门赌钱去了。她刚走不久就有人轻轻敲门。这敲门的声音很令人纳闷,因为婆婆向来是出去不到半夜不回来的。这是谁呢?俺这样纳闷着去开门了。

敲门的人听见俺走近时嘴对住门缝慢慢说:

“开门吧,是俺。”

他是谁呢?还是闷葫芦。但他的语声,是个年轻人的语声,而且对于俺的耳朵软熟。

“你是谁呢?”俺问。

“开开门就认识了。”

门开了,一个大黑身影闯进门来,在黑夜中俺已认清他是谁了。

“还不认识吗?到屋里拿灯照照就认识了。”

“早认出了,”俺笑着说,即同他进了屋子。

“你愿意俺这样来吗?”他笑盈盈地,眉眼飞舞地说。

俺只是抿着嘴笑,心跳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俺真是想念你很久了!”他亲昵地像一个痴情男子向久别重圆的媳妇那样向俺撒娇态:”俺今天才得手进来,俺已经打听清楚你家中的情形了。俺知道你婆婆每晚出门赌纸牌,不到半夜不回家。”

俺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更步步就近俺,小孩似的活泼有趣。他竟又进一步贴近俺了。

“你也想念俺吗?你守寡守了几年了?闷得慌吗?俺将来每次来在这地方就找你一趟,你愿意吗?你喜欢俺吗?”

俺心中只有跳得更利害。

“你这小伙子真把俺迷惑了!”俺不由得说出了。

他听见这话真是喜欢疯了。

“乖乖,你把俺的魂都勾去了!别动,让俺慢慢地亲个嘴!”

过一会他又把灯熄灭了。

俺虽欲仍保持镇静,不动,但拨不开他那有力的胳膊和双方热烈的情焰了。

得到满足后,他赖皮赖脸地感谢道:

“好乖乖,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好乖乖……”

“快滚吧,别让婆婆碰见了!”

由这种畏吓,他才肯滚去。从此以后,他就不断的来了。几天就可见面一次,他还哭哭啼啼地说他相思俺。他这时还年轻,有的是热情,一片好心的小傻瓜,这时他是一心爱上了俺呢!(她说到这处,回忆起当年的甜美,脸上浮闪出一阵微红的笑颜,但不久即沉没下去了。)

这样俺们来往着,不幸村人知道了,哪有不透风的墙呢。谣言真是不大好听。婆婆对这事并不觉得面子上不好看,只不过要想从这事上弄笔钱花。她有一次这样说出了:

“你的事情,俺也听见过了。这事当婆婆的也管不了。但是你不要傻,不能让这野种不花点什么!”

这种要求俺早已想到,因为俺家越来越穷得掀不开锅盖了。可是这椿事并不比另一椿使人害怕——这是某一天晚上,俺正在给胡三缝一件衣服。有个人从院墙上爬进来,偷偷地溜进屋里来。俺还以为是小毛贼呢,不料那人一进来就奸笑着说:

“哈哈,你一个人吗?”

这家伙是村中的土棍子,以前曾调戏俺,可是都碰钉子了。这回他私自溜进来,当然没存好心。

“黑夜里,你这大男子汉,偷闯进寡妇屋子里来,存着什么心?”俺严正着态度,这样质问。

“嘻嘻,存什么心,你会知道!哈哈,你不用再这样装做正经了,你已经不是前几年那样安分的小寡妇了!哈哈,以往俺怕你,现在,现在你可没有说的了……”

他这样凶恶地讥诮人,真像给俺当头一棒那样令人晕过去。

“嘿,脸红了,臊了,嘿,更显得好看!好个小寡妇,真是妖冶迷人呢,可惜俺这才得手?”

他狞狠地走近俺,开始调戏。

“干什么?你这土棍子,调戏寡妇吗?”俺高声呼嚷。

“寡妇?你这守寡的可倒好,不找本村人,单找外人!”

他竟动手狎摩乳头了。俺恼恨地抵抗他,究竟妇人力气短,不久就被他俘虏在他身下了。凑巧这时有一个人偷偷进来,闯地一下把俺们捆起来,说:”证据,一件花案。”

这人是俺邻人,他平时也不是个正经人。

“那是谁?”

“哈哈,是你呀!没料到。”

邻人竟放了他了。但土棍仍是狞狠地露着牙齿笑,像争嘴吃的狗。

“在院外听见里边有男女调戏的声音,俺想这回可巧了,于是找了根绳,先捉住证据再说。不料是你小子!”

“看老面子,你走吧,老面子!”土棍央求邻人道。

“嘻嘻,”邻人冷笑着,眼中露出醋意:”好好的一块肉,能让狗独吃了!”

“看面子,将来咱请客,还不行吗?”

因为这两个小子争风吃醋,不相让步,如是拯救了俺。

“不许你这样,俺们是一姓的!”邻人假装正义地说。

“不许俺,光许外人!你这傻东西。”

“许外人,这是什么混账话?造谣言!”俺争辩着。

“无风树不响!”土棍咬定了口气,得不到满足地冷笑着。

“有什么证据?造谣,误陷良家寡妇!损德的孽种!你再来欺服俺,咱们到村长那里去讲个分明!”

这两土棍一使眼色走了。

自从闹出这椿事后,俺日夜盼望着胡三来,商量个办法,因为这些土棍子还在暗里算计着俺呢,等了好几天,他才来。他这一来,真去了压在俺心上的一块石碾呢!

他喜气满面的直向屋里走去。俺急速就近他耳朵,把这几天的情况告他说了。他听了这事,心中不知所措地只战栗着。

“无论如何,在这地方俺不能久住了!”俺提醒了他。

“那么,怎办呢?”他苦闷地问。

“你爱俺不呢?你要俺吗?”

“谁不爱你呢?俺死了也要你!”他决心地答。

“那么,你就该想要俺的法子呀!”

“那么,你跟俺走吗?”他沉思了会后才说。

“走倒好走,走了之后,你再抛弃了俺呢?”

“谁那么没有良心!俺舍了命也舍不了你呀!”

“能把俺接到你家里去吗?”

“现在有老不行,老子死了,那还不是咱的天下。”

“现在呢?”

“俺赶车挣钱不少,咱们在外边住着,岂不更自在吗?”

“你将来,千万不要抛弃了俺!”

“谁要那么没有良心,天打雷劈!”

“那么跟你走了。”

“明天鸡叫时分!”

“好好,一定照这样办了!”

他走了。俺回到屋子里收拾了收拾行李,预备逃了。可是通夜心跳意乱得睡不着。刚一鸡叫,车就来了。俺慢慢上了车,开鞭逃了。

天一破晓,车就走出四五十里路程了。婆家人也没来追,到晚上俺们就安安稳稳地宿了这店,后来就在这店后身,赁了间房子,秘密住着。起初还没有人到俺家里来玩,过几月后三就领些他的朋友来喝酒。于是俺就面熟了几个他的朋友。

自从逃出家后,俺就算是他的了。过一年两秋,他爱俺的那股子热气也就过去了。老人常说道:金子日久也会长锈,便不用说人和人了。他常隔三四个月才来家一趟,说良心话,并不是因为他不爱俺了,有了歪心,都是因为座客不多,不得不转运杂货到远乡去。这样不愁吃不愁喝,本可以说是有福的了。即是将来,也可以搬回他家成个良家妇人呀。可是不幸,海平如镜无风起了波浪。这一回事真把俺抛在刀子山上去了。(她说到这里,脸上浮出悔恨和惋痛的颜色,眼里淌着酸痛的泪,她痛恨得几乎要死了。)

这就是在一天下午(她拭了拭眼泪,呜咽地勉强说道),三的一个朋友来到俺家,他带来几盒点心搁在桌子上后,说:

“嫂子,这点小东西,请你收下。”

“谢谢,请你下次不要再这样破费了,你见三了吗?”俺沉静地说。

“三哥转运杂货去了,十天半月以后,不见得能回来。”

他这来,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可是俺只冷静地招待他,他坐了不久就自动溜走了。

可是天黑了之后,他又溜进俺屋子里来,他就近俺,两眼闪闪地表示着调情的把戏。这家伙和三一样的顽皮,一样的活泼可爱。

“嫂子,整天自己坐在家里,也不闷得慌吗?”他轻佻地问。

“没有什么,你这夜深来到俺家干什么?”

“俺怪闷得慌,特来和嫂嫂谈谈心。”

“有什么可谈的?你这样来,不怕外人给吹臭风吗?”

“俺和你谈谈这个。”像戏台唱淫戏似的他用两个手指头比画,意思是说:“想和嫂嫂睏回觉。”俺立即恼丧着脸,责问他道:

“你这样对得起你三哥吗?趁着人家不在家,调戏人家的妇女?”

“嘻嘻,”他微微笑了:“没有什么,请你放开点心,不要为他守空房,他在别处,有的是……”

“什么,他在别处也姘有女人吗?”俺听见这话,有点气愤地问。

“不少,”他貌若诚实,很以自己的话是真实似的:“俺在一个地方姘着一个人,长得很好,俺领着他去看了一趟,他就迷上了那人。这还不算,他竟背着俺,偷自宿她。有一次被俺碰见了,俺想责问他,可是他说:请你放开点心,这种男女事,本来就马马虎虎,你的就是俺的,俺的就是你的?咱哥俩还分彼此吗?俺听了这话有道理,于是也没说什么。其实呢,他还不止这一次。所以照真讲起来,你这样为他守空房,太不上算!”

俺听了这话很生气,为什么三对俺这样不一心呢?这时他见俺思索着不作声,竟自以为得到了俺的同意。灭了灯,他就开始搂抱俺。俺的嫉妒的心为着要报复三的对俺不忠实,又拨不开他那有力的胳膊就任他去了……

这时,突然胡三推门进来,像一件意外的不幸事似地打破了他们俩紧张的谈话空气。春芝真的像在最怕人知晓的私秘中,却是恰巧被那个最不该让他知道的人碰见了,而打了个寒噤,脸于是羞红了。老客也像身履其境而惋惜好事多磨似的不觉呼出了:“嗳呀,碰见了?”老客忽又恍悟了似的,脸上惭红了。

这种情形弄得胡三莫明其妙了。他于是不安起来,以为惊扰了他们俩的斗劲。他虽然有点酸意,但若能够给老客找个满意的婊子玩玩,不也是自己的一件功劳吗?

“老客,怎么样,劲头子上得足吧?”他强作镇静,嬉皮着脸可是也有些羞红了:“这是周围百十里内的第一朵鲜花!你看,脸上腓红了,哈哈,脸上越腓红,越要人的命,越能斗上劲!”

“一朵鲜花可惜插在狗屎上,有人看没有采。”老客说这话想籍以掩盖自己的不安。

“春夜一刻值千金,老客,俺不扰你了。”胡三立即向外走,但仍嬉皮着脸,回头审量老客的表情,最后才转眼瞟了春芝一下,这时,她那湿润的眼在羞红的面上半望着他。

“嗨,俺忘了俺是来干么的了!老客饿了吗?上菜吗?”胡三在屋门外问。

“随便,随便。”

“老客忘了肚子饿了。”胡三自言自语,又像俏皮老客。

胡三走后,老客和春芝羞红的脸才渐渐消灭。

“他碰见了?”他们面面相观着,老客先问。

“不要紧,这是他情愿的……”

“胡三那时情愿你和另外一个赶车的……”

“不是,不是,俺指的是咱俩现在……”

于是老客恍然笑了,二人又涨红了脸。

“后来怎么样了呢?”老客打算籍此以改换现在他们二人不安的情况。

这家伙自从来了这次,以后有瘾似的他不断来了。俺每次都设法拒绝他,但总拗不过他那顽皮的固执。

“这是他和俺两明白的事,没有关系。”他每回都这样欺诱俺。

这样子日久了,外边渐渐有了谣言,俺很怕这事,但无法可想。

有一天三回来了。当晚还和和善善睡了一夜。不料第二天晌午回家吃饭时,眼色异常恶狠狠的沉丧着脸皮。

“几个月俺没回家,你就这样胡闹吗,对起谁呢?”审案似的。

“有什么事,你尽可明白道来,俺既然跟你逃出来了,俺就打算跟你了。”

俺这时真是深深后悔了,惭愧得难以抬头看他,假若今天能对付过去,俺必要好好守本分呢。

“赶车的侯福常来咱家吗?”

“来过几次,既然他是你的朋友,也不能不招待呀。后来他又来,俺说你不在家,和俺这妇人有什么可谈的,不如等你回来后再来。他一听这话,就很不高兴地走了。”

“也许就因为这事,他们给你造些谣言。不过你这一个妇人,处处都应留神!”

“他说你在别处姘着人呢!”

“瞎说的!俺哪里还肯这样胡闹?现在多卖些力气,有了钱就能将来享福了。像这样各处跑,真受罪呀。发点财,带着你回家,还比较有点光荣呀!”

听了这话,虽然外面还装出笑脸,可是俺心里惭愧得生痛。他是这般爱疼俺,这样一心务正业,再不忠信他,对起谁呢?侯福那野种真把俺欺侮死了。

过了两三天,三又赶车去了。自此以且,俺生怕侯福这混账小子再来,可是他竟又来了。这是一天晚上,他从院墙上窜过来,偷自溜进了屋里。照例是要求俺那事,俺立即拒绝了,并且大骂他欺骗俺,毁坏俺的丈夫的名气。

他见俺不是样顺服了,就将要用武力来搂抱俺了,俺转身拿起一把切菜刀骂道:

“你这混账小子,再敢胡闹?留神这菜刀!”

“菜刀有什么用!先问你今晚上让俺睡不?”

“长短不行!”

“不行?假若你今晚上不让俺好好睡一个痛快,那么好,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反能俺不怕丢脸,咱们那几回事非宣扬不可!你的脸还要不要吧?”

俺听了这种刺耳朵的话,不觉打起冷战来了。这种血口喷人,比砍俺一刀还令人痛疼呢!俺想起那几回他是多么狠猾地欺骗了俺,误陷了俺丈夫,又随意淫浊了俺,恨不得一刀劈死他以报心头之恨,但是死了人,就要打官司,连累了丈夫。这样一想时,俺不觉就手软下去了。但是若不让他满足一夜,他要宣扬俺的丑事呢,真没良心的孽种呀!为了保持三的名声,为着保存俺们夫妇间的感情,应该把那次丑事隐藏下去。过去的事,让狗吞去吧!将来的,对天盟誓,一心安分。

“好好让俺睡一夜,就算完事!不然就……”

“不许你再来了,再来天打雷劈!”

“当然不再来了,你以为俺真是迷你的呀!”奸诈地冷笑。

“不许再来,不许向人宣扬,不守这话,天打雷劈!”

如是不得不忍着痛恨任他再侮玩一次了。这样俺的肉体是被俺所最恨的人淫弄着,俺的心因欺侮自己所爱的人而痛苦着,俺如此吞下刺心的痛恨,是希望求偿于将来呢!

不料这小子刚搂抱住俺没多久,从窗外溜进屋里一个人,突然火柴一响,一枝蜡烛光芒四射地着起来了。

“哈哈,这回可弄明白了!”进来的人即是三,他又气愤又伤心地说:“这是谁?侯福二哥吗?你真对得起朋友!”

这混账小子一句话也不敢回答了。

“乖乖,这回不再是谣言了吧?”

说完这话,他扭身气愤地走了。

“三,三!你等会,等俺讲个分明!”

他一声不吭,连头也没有回一回,一去不复见了。侯福那东西也偷自溜去了。这时俺只有冤苦和愤怒,哭号与战栗有什么用呢,俺要向他解明心迹的人一去永不见了!切切盼望三回来,可是一等他不来,二等他不来,三等他还没有来。他这一去,过了一个月,过了两个月,以至过了半年多他没有露面。

以往他不断回家的时候,俺的吃住事倒不算什么,可是自从他不回家后,日子久了,一天三顿饭,真真苦煞人呀。起初还可以借债赊账,但人家已经知道他不要俺时,人家都倒逼着俺还债呢。这时俺无亲无故,叫声爹来爹不应,唤声娘来娘不理,真哭号无门!那个欺侮俺的侯福也不再露面了,一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呀!

在这种贫困之中,去跳井死了吧,可是心中有口冤气,当鬼也不能安!俺只是希望将这口冤对三讲明白了,他会饶恕了俺,但现在呢?

这时有个店伙计告俺说若到下处去混事,即可弄口饭吃,但这是什么一种勾当呢,俺不明白,当然不肯干了。可是债主们逼着俺去干这事,并且说假若俺去干这事,他们的账也都不要了。这样被逼着俺干这种勾当了。刚一干这事,俺不招待生客,于是被鞭打,俺想诉冤屈,但人说俺被卖在窑子里当婊子了,不随便让有钱的人玩弄是不成的。哎,俺就这样一步步跳进了火坑子!

过了二三个月后,忽然一天傍黑时分,胡三来了。俺又惊又喜地把他迎接到屋子里,俺以为救星可是到了!但是他坐在屋子里,眼里噙着泪强作笑脸。俺问他:“你这一年多,为什么不着俺的面呢?”

他只是那样苦笑着不答。

“弄到这样地步,算怎么一回事?步步跳进火坑子里!”俺又说。

他仍是那样,一句也不答。

“俺怪想你,”他沉思了会后痛苦地说:“俺们赶快睡觉吧!”

“你还要不要俺?”

他低下头去不作声。

“俺这样陷在火坑子里,死也该!可是俺心中有口冤气,这口冤气若吐不出来,做鬼也不安,你仔细听俺说个分明,即立地死了,俺也痛快,甘心……”

“赶快脱衣睡吧!”他打断俺的话流,好似他害怕说起过去的事情一般:“俺一年没见你了,俺真想你……”

他这样一声不语,真是使人害怕。什么鬼把他的心抓破了呢?他现在的脾气变得和以往大不同,这真使人痛苦得要死!

半夜后,他竟呜呜地哭泣起来。问他为什么这样难过,他竟一句话也不答。等到他停止哭泣时,俺又向他说俺的冤苦,可是他一听是这事,立即拒绝道:“过去的可别再提了!这一年俺离开了你,俺每天都痛苦得难以活下去呀!几乎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乖乖,俺真迷你!”他说这种话,真吓人呀,他始终是真心爱俺呢!可是俺对得起他吗?

“你既爱俺,还想要俺吗?”

他不作声。

“你还想好好地干几年,弄些钱,回家享福吗?”俺又问。

“吃吃喝喝乐乐,痛快一天说一天,管那些呢?”

他竟是这样脾性了!这真令人痛恨和害怕起来。

后来俺又向他诉苦情,他总是说:

“乖乖,乐一天说一天吧!俺真是爱你呢。以后有工夫俺就来找你,还不行吗?过去的事,可别提了,那真令人难受!”

“是不是因为俺对不起你?”俺问他。

“俺对不起你呢!”他坚定地说,可是用很痛苦的语气,”不要提了,再提俺就走了。”

就这样不许俺向他诉冤。他以后就总没断地去找俺。

匆匆的几年过去了,他的脾气越来越变得令人害怕了。他闷得慌了,就找俺来解闷,再闷得慌了,就喝酒喝个泥醉。他再也不给俺向老打算了……

老客听了,表示难以为情的样子,世故地叹了口气,道:

“嗨,年轻的人们!”

这时胡三喜气盈盈地端着酒肴进来了。

“弄晚了,老客还不觉饿吧?”

老客涨红了脸笑着不答。

春芝赶快立起,把菜盘摆列上,先给老客斟上酒。

“掌鞭的,你们俩姘了年数不少了吧?”老客痛饮几杯后,向着胡三笑着问道。

“不少了。”胡三脸上的笑容有点消蚀。

“你俩过去很不错吧?”

“是的,直至现在仍一样好。”

“你们打算将来怎么着?”

“过一天说一天,管它将来呢!”

“你这几年,赶车挣点钱吗?”

“挣点花点,没有剩头。”

“你不打算挣点钱,把她搬回家去吗?”

胡三沉闷着不答。

“人家总算跟你了,无论如何不要忘了人家!”老客又向胡三说。

胡三听了这话。像受针刺似的打了个冷战,脸上的笑纹早已消沉下去了,浮出的只是一种极难言的表情,沉丧下头去,他一声不语。如是这三个人都沉闷起来,春芝脸上也阵阵泛上极难堪的颜色。

这样沉闷着,使老客感到十分难为情,如是他瞟了春芝一眼,这样破除沉闷道:

“不是带琵琶来了吗?弹弹吧!”

春芝点头承示,立即把琵琶拿到手中,试弦的紧松。

“老爷点一个吧!”试妥了弹弦后,她问。

“随意弹吧。”

“那么弹一个新年乐吧。”

如是她自弹自唱着。

这是描写家庭乐的一个曲子,其中表现夫妇和睦,子孙满堂,人旺财旺的情节,正反衬着她这无家可归的薄命人。唱到家庭团圆夫妻优乐的时候,特别生动有神,好像她籍此以感化胡三那已碎了的心。最后她唱了一个《妓女告状》,这曲中说得句句动听,情景真切惨痛,而唱得也神情如真。尤其唱到妓女末路时,好像叙述自己心曲似的,她的声调变得凄楚悲恻,字字都像染上血迹。

过一会,店伙端上菜饭。吃完之后,春芝给老客铺上被褥,敬等他的吩咐。

“好了,你俩去睡吧。”老客向他们俩说。

“给老爷暖暖被窝吧?”春芝献媚道。

“不用了,不用了。你俩去睡吧。”

“多谢老客,多谢老客!”胡三又喜气满脸了。

“老爷,多承你厚恩,再见了!”春芝拜谢了老客,跟胡三走去了。

过一会儿后,这俩男女在一个小房间中了。这男子脱得赤条条的躺在被窝中,嬉皮笑脸地央求着这女的。

“快过来吧,快过来睡吧,俺的好心乖乖!”

可是那女的低头坐着暗自伤泣。

“快来吧,快来睡吧。好乖乖!”

那女的仍是那样暗自垂泣。

“俺真不明白,”她沉丧了会后乃抱怨地道:“为什么男的可以随处乐乐,没有人说不是。而女的一失身,就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呢?天下冤屈死的女人不知有多少,哎,不睁眼的老天爷!”

“管那些呢,乐一天说一天,快来吧!”

“你可以不管那些,俺呢?”

对话没有完结,男的已经性急地把女的强拖到被窝里了。可是那女的仍然微微地抽挞着。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老客挂念家乡似的早早醒了。他穿上衣服,整理妥当行李,仍不见掌鞭的来催上车。

“掌鞭的还没有套车吗?”老客问一个管夜班的店伙。

“你坐的谁的车?胡三的吗?”

老客答声正是,店伙扭身去了。一会儿后,那一男一女过宿的屋门,就有个店伙敲门。

“胡三,妈的别舒服过了劲!快起来吧,天亮了!老客都起来等着呢!”

“三,醒醒吧!别让坐客等急了,人家谁不想早早到家呢?”里边那女的说话声音。

店伙等一会仍不见睡觉的那男子起身,接着就又敲起门来。

“快起来套车去吧,这不是你坐皇上的时候!”女的声音。

“不行,再搂一会。”

“俺早晚不是随你便吗?赶快送回客人,不会再回来吗?”

这屋门不甚牢固,店伙一着急,用力推开了。

“再不起来给你掀被窝,你他妈的真会享福,还搂抱着呢!”性急的店伙咋呼着。

“面子事,面子事,俺就起来。”

过一会后,这两人都穿上衣服。男的顽固地嬉笑着,可那女的低头伤心暗泣。

“又怎么了,乖乖!”男的问。

“过新年了,人家都有家,热热闹闹地过新年,俺呢?”

男的立即消沉了嬉笑,一句话也不说。

“你还多咱来看俺呢?”女的又问。

“来到这地方就去。”

“光一片好嘴。”女的略觉满意地一笑道。

店院子里嘈杂了一会儿后,皮鞭一响,车辘辘的声音开始向村外移转了。车轮轧地的声音虽然仍是十余年前那样铮铮嘹亮,然而不能再在这一对老情人心中激起一种幽会的美感,有的只是极痛苦的但或者也可以说是甜蜜的回忆而已。

叫晓的雄鸡争风头地唱,守宅的狗有时懒洋洋地吠两声,在这沉静清冷的早晨,算是唯一的送行的了。雪花虽停止了飞舞,阴云仍然密布着。地上覆盖复的一薄层晶明的积雪,辉耀着洁白的亮光,反映得若皎月当空。不久就拂晓了,但天气忽然清寒一阵,空中立即弥漫了雾气。

走到站头,人马皆要打尖了,天气仍是云雾弥瘴。午后又该开鞭时,忽然云散日出,不久,雾气就消蚀尽了。只是剩下林丛间滞留着缕缕轻淡的青烟,慢慢地向外喷散着,若有一个神仙吹放法气,但出林后立即消没无迹了。

“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掌鞭的?”老客望家心切地问。

“傍黑子一定可以到。反正今晚误不了老客到家。”车夫胡三熟习座客心理似地微笑着。

“回家路上越离家近越心急。”老客笑着。

“老客下边有几个少的?”车夫闲谈地问。

“两个。大的已经到北京学徒去了。小的还在家里上洋学。”

“老伴还漂亮吧?”

“过时了,早过时了。”老客无精打采地答,又问“你家里几口人?”

“一个老伴,三四个孩子。嗨,从来就和她不合脾气。”

“不合脾气,还有三四个孩子,你真算能手。”老客俏皮地斗嘴。

车夫胡三得意地笑了,没有回答。

“掌鞭的,”老客又问道:“昨天晚上你叫的那人,怎样?你姘了多年吗?”

“人是好人。”胡三沮丧地一面沉思一面回答:“长得又好性情又好,可惜命不好,哎,其实是俺俩命都不好。她还是俺带出去的呢,说起这个来又话长了。总而言之……人好坏,完全是命!”

“既这样你该救出她来呀。”

“正是应该这样办,但是自从,自从,(自从什么时候呢,说者难以道出,但听者早已明白了)……后来俺就没有了主张,只知道乐一天说一天,不再向远处打算了。俺见着她时,就兴心积聚些钱救出她来,可是过时即忘了。吃吃喝喝就把挣得钱都花完了。这样糊里糊涂地混下去,一年又一年,越来越没有办法。俺们这些没念过书的人,心里不会转弯,遇见难事,只有发愁,愁急了喝个醉,把愁忘掉。”

“是这样子的,人若遇见太不顺心的事,就会变得糊涂了呢。年轻的人都是要对女人闹几件傻事,可是年纪大了,就应该心回意转,顾顾家小,水流千里归到海,不要忘了家!”老客世故地劝他。

“是的,是的,你到底是有经验的人。但是,人有剜心事,至死难合眼。发财发福固然好,背义忘恩更不了。”胡三灰心丧气地说。

老客不同意地勉强哼了一声。谈话于是停止。

过一会后,老客由合着眼而至打盹,微微笑着的面孔,像梦见了久别的老伴和小孩子,和受到衣锦还乡的夸赞。车夫胡三懒洋洋地竟躺在车辕子上睡得酣熟。世上一切于他皆烟消云飞,昨夜的兴奋,大概刮夺去了他今日的精神。老马识途,骡子自动地走着。这时太阳晒得十分暖和,令人浑身发懒。田地上的积雪也都蒸发了,腾冒着轻淡的水蒸汽。

夕阳西落,暮色渐渐铺张了,老客醒了,怕骡子自己走错了路,就把车夫招唤醒来。转了几个弯又过了两个村庄,车夫举鞭问道:

“老客,那是什么村?”

“到了,到了。”老客面露喜色。

依旧是村落老面目,不过也只添了几个天灯,表白着新年气象。老客整理了整理衣服,庄正着面孔,但在村街中只遇见一两个妇人,车就驶到他家门前了。好像年底事稀,车马都报着喜讯,况说这车恰巧是停在她家门前,正在想思自己在外经商的汉子的乡妇,听见这声音,不是三步并作一步,也得心魂惊喜地跑出来迎接呀。

“俺说是谁呢,果然是你!俺想俺这几天为什么总打嚏喷呢!”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乡妇从家门口向外一探头,立即喜得合不上嘴了,忸忸怩怩地走近老客,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来。

老客笑着,一句话也没说。

收拾完行李后,老客拿出钱来给车夫胡三,道:

“这是车价,这是酒钱。让你多受苦了。家里坐会再走吧?”

“谢谢,谢谢。不再骚扰你了。回京时,若还坐俺的车,捎个讯,俺就来。”

“好好。不家里坐会了吗?再见,再见。”

老客匆匆走入家去了。车夫也转回车轮向自己村中走。

这时空中十分森严,寂静,只是有时在夜幕中偶尔爆发一两声爆竹的声音,击破了这森凛沉寂的黑夜。

一九三一年九月于青

原文刊登在1932年12月1日第2卷第2期的《现代》杂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