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县长的八字
八叔玩了半年的命,终于被浴仙收在门下,成了他的关门弟子。
由于浴仙的名人效应,沧浪浴室的生意如火如茶,当时金城的一些达官贵人只要进浴室,都指名要浴仙搓背敲背,凡是经浴仙服务过的客人,来了第一次就要来第二次,有第一第二次就要来第三次,到了后来,浴仙基本上被伪县长和城里的一带有钱人包了,平民百姓想要请浴仙搓个背,那可比登天还难。

这倒不是他拿架子,而是实在忙不过来。尽管他忙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不得不一边给客人搓背一边就站在那里撒尿,但他就是不让八叔插手,也就是说,凡是那些有身份的浴客,浴仙是不让他沾手的,浴仙自然有浴仙的道理,说是别小看了搓背,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从哪里下手,哪里该轻哪里该重,都大有讲究,至于敲背,那学间就更深了,后来八叔才晓得,浴仙敲背,敲的全是穴位,有几个关键的穴位,都是祖传的,怎么能随便告诉他的徒弟呢?“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这可是自古以来手艺人的一条教训。
所以八叔进了浴室三年,都是当浴仙的下手,无非是替他绞绞毛巾,或者是先为那些搓背的客人擦擦身上的汗水。但八叔是个有心人,他人在一边绞毛巾,眼睛却滴溜滴溜瞅着师傅,三年下来,他对师傅的那一套绝招也看得八九不离十了。
三年后一个深秋的晚上,县长马印堂带着一个长着八字胡子的中年人进了沧浪浴室,马县长一进浴室,跑堂的掌柜的都一律将腰弯得像河虾,有的帮着脱衣,有的忙着脱鞋,刚刚泡好的茅山雀舌茶也随后端了上来,马县长和那个八字胡子喝了几口茶,就光着屁股进了池子。

城里的男人晚上闲着没事就喜欢泡澡堂,人朝池子里一泡,一边聊着天说着一些不便在其它场合说的荤话,既解了乏又交流了信息还得到了一点刺激,何乐而不为呢。
马县长和八字胡子插入人堆,起先客人们都没有在意,堂子里雾气腾腾几乎对面都看不清人。马县长泡了一阵,爬上池子,走到浴仙面前,那刻,浴仙正在给一个客人搓背,一看是县长大人来了,马上拍了拍趴着的那个客人的屁股,那客人回头一看,见是县长,也就很知趣地给县长让了位。
马县长说,大仙,我带来一个客人,你要好好地搓,搓好了有赏。
浴仙说,县长的客人,我哪敢怠慢!
于是,马县长就请过那浴客,浴客刚躺下,在一旁当下手的八叔就从清汤池里捞了一块毛巾,拧干,叠成一个方块,嗖的一声朝师傅扔了过来。浴仙接在左手,随后,将毛巾一道道缠在右手。浴仙的右手缠着白毛巾,就像一条硕大的春蚕,在客人身上蠕动起来。而此时的八叔也在手上缠了一块毛巾,搓起了客人的脚丫子。
那客人起先一直微闭着双眼,但有时也偶尔睁一下眼,看着八叔。八叔虽然十一岁了,但人还显得很瘦小,像一只蛤蟆似地跪在池沿上,他和师傅紧密配合,伺候着县长请来的客人。
师傅搓的是客人的身子,八叔搓的是小腿以下的部位,小腿以下也有很多敏感的区域,尤其是脚掌,上面的很多穴位都通着全身,八叔先是用毛巾搓净了脚上的汗垢,接着又用修脚刀将客人的脚趾甲修得整整齐齐,然后就握起了小空心拳头在脚掌上打击起来。
八叔坐在地上,他的肩膀正好与躺在池沿上的客人处于一个水平线,八叔脸背对着客人,将客人的两只脚的脚脖子分别搁在自己的左肩和右肩,两只小拳像鸡啄米一般击打着那双粗大的脚掌。那个长着八字胡的客人脚脖子上长满了毛茸茸的黑毛,胸脯上也长着黑毛,看上去就像是一挂黑色的鞭炮,这些八叔都看得一清二楚,八叔作为浴仙的徒弟已敲过无数个浴客的脚,但他还是头一回看见身上长着这么密黑毛的男人。

八叔敲得浑身大汗淋漓,将那个客人敲得舒服得死去活来,当他敲完脚掌从地上站起,那个客人突然拍了拍八叔的露出一节节脊椎骨的后背,道,你的,大大的好的。
马县长对八叔说,小鬼,太君是在夸你呢。
八叔后来才晓得,东洋人已经打进了中国,并在金城驻了一个团的兵力。鬼子是夜里进的城,那个来洗澡的八字胡子,就是鬼子兵的团长佐佐木。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马县长突然派人来通知沧浪的老板,要让浴室打一天烊,但水照样要烧,说是有贵人来洗澡。
那天上午,老板让伙计将水烧好,一直等到傍晚,突然来了一小队鬼子兵,进了浴室二话没说,就将里面的伙计统统赶走,只留下八叔一个在池子里,鬼子兵清了堂后,就在门外荷枪实弹设了岗。
当天傍晚,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了沧浪浴室大门口,刹住了车,佐佐木就领了一个极其漂亮的日本女子下了车。那女子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髻挽在脑后,上面插着一根银玉簪,身上穿着和服下摆一直拖到地面,尽管她跟在佐佐木身后迈着款款细步,但两只脚总也不外露。佐佐木领着女子进了门,一直恭候在门外的老板就让伙计闭了大门,就连马县长也没有进大门,一律都候在门外的一间耳房里。也就是说,堂子里只留着八叔一个人。
那刻,八叔光着屁股,肚子上围着一块毛巾,挡着胯前的小雀子。佐佐木领着那个脱光了身子的东洋女子进池子共浴之际,八叔一直立在墙边,不但立在墙边,连脸也对着墙,紧闭着双眼,连气都不敢大喘,在这之前,马县长曾亲自关照八叔,要他好好地伺候太君和他带来的婆娘,但八叔还是恐惧万分。
面壁的八叔双眼紧闭,但两只耳朵却竖得老高。八叔首先听见,池子里扑通扑通响了两声,接着就传来女子啊的一声叫喊,随后,池子里就静了下来,偶尔发出一两声撩水的声音,也像音乐似的在堂子里回荡着。八叔听得出,两人是在泡汤,好像挨得很紧,说不准是那女子就坐在佐佐木的大腿上,或者两人面对面地抱在一起,当然这些都是八叔胡猜的,八叔猜的时候,就听见两人嘀嘀咕咕说着话。

大概过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佐佐木就走到八叔身后,用手拍着他的小屁股,道,小孩的,你的过来的。
八叔只好转过身,跟着佐佐木走到了池边。这时候那女子已经仰躺在池沿上,雪白的肚子上盖着一块毛巾,佐佐木领着八叔走到女子身边,指着那一片风景,道,你的,给她搓背的!八叔转过身子后,眼睛一直没敢睁开,他听到佐佐木命令式的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眼刚睁了一道缝,就赶紧闭上了。日本女子那一片白晃晃的身子令他浑身颤栗不已。小孩的,你的不要紧张的。佐佐木说着,一把拉过八叔的手,按到女子的脚脖子上。八叔只好硬着头皮搓起来。不过八叔还是闭着眼,将毛巾缠到手上,先从女子的脚掌搓起来。十一岁的八叔对于异性的感觉还处于浑沌未开的状态,他用很熟练的手艺给女子的脚搓了一个遍,随后又将雪白的身子搓了一个遍。
直到那女子淋浴完毕披上毛巾出了堂子,他才睁开了眼睛。
八叔的手艺,令那个女子非常满意,洗完了澡,她就赏了几块银元给他。
那个日本女子洗了一回澡,体会了八叔的手艺,后来就隔三岔五让佐佐木陪着光顾沧浪浴室,她一来,八叔就得忙上半天,但八叔就是八叔,他只晓得搓背,敲背,将客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可八叔又是人,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否则不就成太监了?
故事是在一个月之后发生的,那天傍晚,佐佐木又带着那个东洋女子来浴室共浴了,他们的程序跟以前一样,先是泡汤,随后就分别由八叔搓背,敲背,一套程序哪一节也不能少。那几天,八叔已听人说,这个长着八字胡的男人是日本鬼子的团长,这个女子是团长从日本带来的,有人说是团长的老婆,也有人说是随军的慰安妇,但她的样子看上去又很有文化,或者说很有教养,八叔听到这些,就有点恨这个女子了,这种仇恨是建立在对佐佐木仇恨基础上的,因为他已听浴客说,日本鬼子到了金城,到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八叔毕竟是个搓背的,手无寸铁,他只能将对侵略者的仇恨埋在心里,表面上还得应付这一对男女。

那天傍晚,佐佐木在池子里泡着汤,泡着泡着就睡着了,而那个女子从池子里一上来,就心安理得地躺到池沿上,让八叔为她搓背。本来八叔每回为她搓背,都是将眼闭着。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这一回,八叔听着佐佐木发出的鼾声,就将眼睛悄悄睁了一条缝,这一睁不要紧,他顿时觉得有一股血直冲脑门,根根头发几乎都要竖了起来。那一刻,八叔产生了幻觉,眼前的这个女子就像是一堆白雪摊在池沿上,仿佛只要用手一搓,雪就会融化了。八叔正看得入境,突然耳边响起两声叭叭的响声,响声过后,他的两只耳朵就嗡嗡作响,脸也火烧火燎一般痛起来。他如梦初醒地抬起眼,见光着屁股的佐佐木正像一个怒目金刚立在他面前。
一个月后,鬼子的那个团就调走了,那个日本女子自然也跟着走了。鬼子一走,沧浪浴室的生意又火爆起来,除了很多老浴客,还来了一批新浴客。浴客们进了池子,首先都要朝八叔看一眼,好像他的身上或手上还沾着那日本女子的皮肉,浴客们一边泡着汤,一边就不停地问八叔有关情况。八叔只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包括他看了日本女子的情景都如实告诉浴客,可客人们总是觉得不过瘾,说八叔为鬼子团长和那个女子搓了一个月的背,这里面的故事好像都能写一部长篇评书,说上十天半月绝对没有问题。
八叔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添油加醋,胡说一气,谁知八叔越是说得玄乎,客人们就越是难以满足。八叔只好云里雾里,像编神话似地说着自己那个月的经历。八叔这一招,给自己惹下了大祸。
在我的家乡金城,男女同浴向来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事,佐佐木将日本的浴文化带到了中国,在金城父老面前,简直是大逆不道,而八叔还替这一对日本男女搓背,等于是为虎作伥,后来,八叔走在街上,就有人戳他的脊梁,说他给日本女人搓过背。从此,八叔在人面前,就永远抬不起头来了。如果单单是背后说说,八叔也就认了,反正八叔脸皮比较厚,也无所谓,问题是时代是不断朝前发展的,历史的车轮驶入“文革”,八叔就麻烦了,先是革命小将贴了他的大字报,后来就被揪上街游街,祸不单行,那个被八叔搓过背的省长也被打成了走资派,八叔也受株连,成了假劳模。八叔挨斗,一般是上午,他先是挂着牌子游一阵街,然后在沧浪浴室门前站两个钟头,然后就将胸前的牌子一摘,回浴室继续给客人搓背。不过他再也不在客人面前胡侃乱说了,只是埋头搓背,如果碰到认识他的老客人,总要先说上一句,我以前也挨过日本鬼子的巴掌,那情景,就像祥林嫂遇到人就说我不知道狼在春天也会叼孩子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