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的批麻

道师，俗称地理先生、阴阳先生，民间直面则简略称呼“先生”，显示出尊敬的意味。常人往往将道师与道士混为一谈，然二者无论从其职业技能、主攻方向、精神追求都有很大差别，道士是神职人员，接受经戒符箓奉戒诵经，不轻易的介入世间杂务，追求个人得道成仙长生不老。道师则为百姓办堪舆风水、画符念咒，或做斋打醮、烧七化库等与丧葬有关的民间风俗仪式实事。道师在职业活动中既有符合科学理论解释行为，也夹杂着毫无科学依据的玄妙举动，譬如堪舆风水中注重于山脉水系走向的地理常识，但往往又借助于巫、觋等虚无手段，企求与鬼神沟通，目的在于达到避凶求吉、化险为夷的结果，涵育着对未来理想的向往，与真正意义上的宗教无关。

闲话少叙，《金瓶梅》第六十二回描述了道师的职业情状，这里为节省读者君宝贵时间，过滤掉原文中的文学语句，录其梗概如下——

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玳安请了徐先生来，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徐先生向灯下问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将下来：“一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乃丙子日，已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

且看李瓶儿气绝而亡，首当其冲的便是“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徐道师的“看时批书”四个字充满了神秘莫测的内容：不仅仅批出李瓶儿断气的准确时辰，还批示出亡人的前世今生，甚至对其托生来世竟然都一本清册。南陵笑笑生交待了徐先生的理论根据是“阴阳秘书”，我猜想阴阳秘书是道师们执业的百科全书，包涵有古代术数中太乙、奇门、六壬三大秘术等玄学之类。说是“打开阴阳秘书观看”并非查辞典式死板的翻页抄录，应该是早已了然于心即时因人而异的灵活铺呈。

道士比道师更加神通广大，明清文人笔记中有关道士的事迹很多，是行走于人、鬼、神之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地府商榷的联络员和调解师。遗憾的是《金瓶梅》中潘道士把西门大官人支派的滴溜溜转，最后却以“定数难逃，不能搭救”作结——法力归零！（详情亦见《金瓶梅》第六十二回）。

本领介于道士与道师之间是“火居道士”，“火居”指身入俗世居家修行的道士。《西游记》中猪八戒曾在福陵山云栈洞为妖，当时他的名字还叫猪刚鬣，娶了高老庄庄主高太公的女儿高翠兰为妻。唐僧与悟空途经高老庄时，悟空管了一把闲事，将云里来雾里去的猪刚鬣给降服了，成了唐僧的二徒弟。高太公见唐僧与悟空收服了妖怪女婿，心中大喜，为表感谢，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谢。这时，凡心不死的猪八戒竟央求高太公将高翠兰唤来聚会。悟空调笑八戒道：“贤弟，你既入了沙门，做了和尚，从今后，再莫提起那拙荆的话。世间只有火居道士，那里有个火居的和尚？”

毛坦厂镇境内曾有寺庙十多座，可是没有道观，所以没听说有道士。史上曾有位姓段的“火居道士”，并流传下来段道师为乡亲舍身求雨的感人故事。话说咸丰六年，当地连续四个月滴雨不降，庄稼干枯，连人畜饮水都困难。当时人们把希望寄托于李家冲口百神庙的龙王菩萨，农民们恭敬的抬龙王菩萨游乡视察旱情，拜祭求雨但渺无希望。家住界址岭的段道师良心受煎熬，只好自身出马向龙王爷哀求：在家门前稻场上放置一张方桌，将龙王菩萨供奉于桌上，贡上祭品、香烛，贴上符咒，自己先虔诚地披发跪地祷告恳求龙王爷降雨。跪求半天毫无反应，段道师只得施行恶求——令人取来装满屎尿的粪桶，用粪瓢舀起这些污秽之物，说声“得罪你了”，就直接浇在龙王菩萨头顶上。如此三番，龙王爷终于被激怒，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倾盆大雨夹着冰雹从天而降，在大暴雨中龙王显身伸出利爪向段道士袭来，段道师拿着七星宝剑左躲右闪绕着桌子与其周旋。两个时辰过去了，田野大地喝足了水。年轻力壮的段道师瞅着一个机会纵身挥剑向伸来索取自己性命的龙爪凶猛砍去，结果龙爪被斩下，龙王忍痛逃走。一年后，段道师就去世了。

《金瓶梅》作者南陵笑笑生堪称明代保护非遗文化的先驱，他对道师徐先生行状的详细记录，使我们知道明代办丧事的要点。此番道师处理丧事的规矩延袭至今，譬如廿一世纪的今天，如果“老了人”（死亡），仍照例请道师批“七单”和规避行忌、安排发丧等等程序。不仅如此，后世对丧事还增加了不少内容，比如“烧库”。据道师解释，“库”是亡人灵魂在“阴间”不可缺失的生活资料。扎库是一门手工艺术，专业名称为纸扎，虽然不是道师的专利，但是道师必须会扎库。库是由麻秸杆或秫秸杆绑扎骨架后糊上彩纸构成。据吾所见，黄河南北两地对“库”侧重点不同，北地重视牛、马、车等生产资料，南方人认为住房是“钢需”，所以南方扎库的重头戏是纤扎房屋。吾乡毛坦厂镇习俗讲究房屋“库”的体量和形式：人可以站在库里面摆设家具物品作内装修（当然都是纸扎的），外貌仿徽派建筑样式。这在其他地区很少见到。

因为“库”是烧给逝去人的物品，不论如何精致好看，大多数中国人都会敬而远之。然而，法国四大国家博物馆之一的布朗利码头博物馆（Musée du Quai Branly）却于2016年为中国纸扎办了场展览，还被巴黎艺文指南评选为“当季巴黎十大必看展览之一”。我们避讳不碰的东西，在西方世界却成了宝藏登上了大雅之堂。

烧库又称烧陵，烧库承载着对逝者的敬畏与怀念，含有生者与逝去的先祖彼此依托的牵挂和人们对未来美好的期许。烧库也必须在道师履行一系列程序中完成。据说段道师在指挥烧库过程中独有绝技，他将桃木剑插入可盛20市斤大米的木斗中，可以拎起来作绕库三匝的飞奔而粒米不撒，于是这一斗大米就属于他的例外所得了。

纸扎的精美工艺品“库”结局统统是一把火烧

上网登录[一度]，输入关键词“道师”，蹦出一条《庄道师》。文字不多，抄录如下：

皋南古镇有位资深老道师姓庄，是师出有名的正宗道师，从居民私家的“观灯”、“追戬”等超度亡灵的法事，大至天旱求雨、禳灾祈福、迎神庙会等等公共活动，庄道师都有所参与。法事活动中吹海螺、笙笛乐器都不在话下，尤以抛打小锣的绝活被传为佳话。

庄道师还以口才出众说话谐趣而闻名乡里。吾有次在一友人家参与吊唁活动，有意想听听庄道师在亡人牌位前唱经文的内容，只见他随着手摇铃的节奏口中似唱非唱的发出吟咏之声，可是总听不真说的什么，如同语言“乱码”。待结束后我忍不住轻声问他：庄先生您念的经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他说：“这就对了，我说的是外语，你怎么能听得懂？”旁边一个毛头小伙子哈哈大笑起来：外语？忽悠人吧，我年前就通过了英语六级，连一个单词也没听出来！庄先生正色道：我说的阴语非彼英语，如果你都能听得懂，还要我干嘛？我知道道师念经的规矩：亡者是男的诵《救苦经》，如果是女的则诵《丰都经》。

风水堪舆葬坟立碑都属于道师的职业范围，道师在堪舆风水、阳宅阴宅择址时凭罗盘定位，有着严肃准确的地理方位依据，坟茔立碑还要将埋入土中灵柩的方位刻在碑额上并修入宗谱中，作永久留存，以便不论多少年后只要石碑存在，都知晓灵柩的准确方位。在扫四旧的特殊年代，有暗中请庄道师择坟址，他总是说择阴地不同于定屋基，屋基地看走了眼可以改门向矫正，而择坟地是亡人入土为安的大事，容不得肆意更改挪动，选错了会连累子孙后代，责任太大了。我现在人老胆子也小了，担大风险的事是永不为之啦。

而庄道师的花圈却是一花独放，往往有不嫌路远专寻其店购买花圈，潜意识中认为只有他扎的花圈能被“阴间”认可。而生产队要有盖公章的收据才能出账，问有公章吗？答曰：有！有言在先哈，我的公章用的时间太久远字迹模糊。生产队长说没关系，只要有个红圆巴巴都行。庄道师便随手取一引燃煤炉子的干玉米棒芯拦腰折断，断面沾上印泥轻轻捺印于收据上，肖似公章印迹。

滑稽多智的庄道师与人斗趣总是占便宜。话说某日庄先生在澡堂泡澡，出浴后闲坐躺椅歇息品茶时，一与其对面坐榻的平素玩友对着他，弯腰低首搬起一只脚的小姆指不停的作揉掐动作，庄先生目视而问“你这是干嘛？”答曰“我脚趾头起个倒筋皮扯不掉难受”，庄说：你不晓得吧，扯倒筋皮要倒撕！“啊，晓得了，这是道师！”略一静场即引起满堂哄笑，庄道师醒悟自己滑入对方设的圈套中——吾地方言“师”音si，倒撕、道师音同，无形中自认是低贱的小姆指。所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是也。

图中碑额上刻的“庚山甲向”是灵柩的方位坐标

道士是中国儒释道三教之一，受国家宗教政策的保护和传承，唯道师这个民间实用性的职业因失去了传承的渠道而后继乏人，通过自学成才的执业人士仍坚持为民服务，他们都是庄道师——装道师。如果说到庙里烧香是信神，请道士是信鬼，那末请道师是信什么？信的是要善待人生末路，使老人有尊严的进入天国。无论是到庙里烧香、去道观问谯、请道师指挥办丧事，都是为了生者活得心安理得，顺利安康，所以应该对道师们持尊重并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