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八字算财运方向祥安阁八
“姑娘,你的发簪掉了。”
“谢谢…”
驿站之中,她与那拾簪男子擦肩而过的瞬间,接过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关于帝安城最新的消息。
屋内,烛火摇曳,纸条被燃作灰烬,火焰之中,她好像看到了许多人的脸。
“他们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彼时,她端静而坐,清冷开口。
他笑了:“既如此,便做我的剑吧。”
【一】 细柳新蒲为谁绿
她再回到帝安城的那一年,二十二岁,以北疆天机城小城主穆雪馥的身份前来庆贺新皇登基。她的兄长穆云度是北疆天机城真正的主人,世人称之大公子,便是京都王侯巨贾,都要给三分薄面。
于是她这一路进京,受到诸多照拂,有如神仙开路。帝安城内,轿外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对着他们这群身着异服的北疆人三分敬,七分畏。
钦和门前已经有一队人马在等待北疆的马车。站在最前面的男子,身着蓝袍,身板挺直坐于马上,见着北疆马车,银边儿黑面靴轻轻蹬了下马身,马便慢慢向前走去。
拉开帘子的瞬间,她原本练习了很多遍的灿烂笑意骤然凝固在脸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男子。
“小城主,在下李龄宴。”
男子肃色,微微拱手。较之少时,他挺拔了不少,臂膀也更加宽厚。那人眉眼之间早已褪去稚嫩,棱角也比分别之年更加分明。只是一别经年,他已经认不出她了。
当夜,京兆尹在烟芜阁摆了宴席,李龄宴亦在受邀之列。席间,这位云王世子不苟言笑,滴酒未沾,后又借故提前离席。
其走后不久,守备徐彭怒落酒盏于桌,红脸呵斥:
“小兔崽子,当年也就不过一摊烂泥,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儿。如今却摆起架子来了!我呸!”
京兆尹瞥了她一眼,尴尬笑了笑,“李大人自来洒脱爽直,行事不比常人,小城主莫怪。”
“哦?” 她笑笑,“那位李大人现今担什么官职?”
“禁军都尉,掌管金吾卫,正是圣上身边红人。”
徐彭又是一阵冷哼,兀自喝着酒,未再多做评判。
后来数月,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北疆的小城主穆雪馥竟在帝安城置办了宅子,与禁军都尉府毗邻而居。
平日里,她都没什么事做,说是打理天机城在京都的商铺舞坊,却实在都是别人在做,她在看。若说她做的最多的事,实际是暗中清算天机城在京都的赌坊生意。
过去两年,自李龄宴接手禁军,査没了京城不少赌坊,其中七成都是天机城的生意。实际上,天机城并不差那几个臭钱,只是这赌坊是北疆暗线的枝干,如此一来,剩下的商铺和舞坊也难以发挥原本的作用。然而她的哥哥穆云度并不愿意与帝安城为难,如此便要她留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一个奸细。说来,竟有些好笑。
那位年轻的禁军都尉对于他这个新邻居并不在意。直到有一次,新邻居在夜里爬上了墙头,对着在院子里练剑的他大喊:
“喂!都尉大人,可否来我家一趟?”
“做什么?” 他握着剑,不客气得冷着脸。
“抓老鼠…” 话音尚未落下,他那位邻居便以翩翩姿态向后倒去,狗吃屎一般摔回了自家院内。任他轻功再好,也不及邻居那般决然离去的心意。
自那以后,但凡有事需要出卖体力,她必爬上墙头叨扰邻居。终于有一日,李龄宴忍不住大吼:
“你就不能让你家的下人去做么?”
那时,她趴在墙上摇着头,认真说,“家里没有男丁,我一个女子,甚是不便。”
“那下次便叫我府上家丁过去就是。” 邻居无奈叹气。
她拨浪鼓样摇头,“我心中拘束,信不得旁人。李大人得圣上委以重任,正直可靠。”
她这位邻居气得一哽,青筋跳动,咬牙说道:
“那小城主可否自正门入,莫再爬墙。”
她一听,瞪起眼睛,忙喊道,“不行不行,这哪里行?深更半夜,我一女子,从你府上正门出入,若传出去,怎么得了?”
邻居气得嘴抽抽,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那模样像极了十二岁那年,与她斗蛐蛐输了时气急败坏又欲哭无泪的样子。
小半年来,粗略算去,她爬了需有一百多次墙头,竟未走过一次正门。只是,期间几次,坐在墙头,与她的邻居多聊了几句,还讨过几杯酒喝。
入冬后,倦怠寒冷,她便极少再爬墙头,也极少再去叨扰她的邻居。
只是临近上元佳节,出了怪事,李龄宴竟邀她去添杏楼赴宴。
她出门的时候,外面飘起雪来,她搭了个翠绿色的绒面斗篷,匆忙便出了门。路上行人甚多,她那匹特许的马儿走得比人还要慢。后来她只能拉着缰绳,一步步慢慢走到添杏楼。
门口的小二看着马,又看着她,有些惊讶,挠了挠头,只没头没脑问,“姑娘,马…车…马车…车呢?”
她抖了抖袍子上的积雪,说道,“没有车,只有马,烦劳替我拴好。” 说着,扔出一锭银子。
那小二稳稳接住后便高高兴兴牵着马去了后院马槽。另一边,屋里便有个年轻女子走过来招呼。
女子名叫卿蕊,多年前还只是后院一个砍柴丫头,如今竟进了这大堂,做起了管事。扭起水蛇腰来,丝毫没有了当年砍柴时那副力大无穷的架势。想着命运变幻,她不禁失笑。李龄宴早已订好了二楼最好的一个位置,卿蕊吩咐了一个唤作穗湘的丫头引路。
“姑娘,你的伞呢?” 穗湘四下看了看,问道。
她微微一愣,摇了摇头,“并未带伞。”
穗湘疑惑,京都贵女哪里有如此粗糙的人物?
彼时,一楼正堂,一群少年正把酒言欢,觥筹交错间沸反盈天。
绕过正堂,上来二楼,穗湘引着她在一处凭栏坐席入了座。从这个角度看向下看去,几个少年脸色微红,笑着频频举杯。倒卧在少年怀中的美人儿娇媚浅笑,接过打赏,在少年的脸蛋儿上吧得亲了一大口。
有美人儿醉酒,面露不适之色,便要请退。另一边卿蕊见状,便又叫了一个年轻美人儿过来。哪想刚一贴近,少年不知怎的忽然来了脾气,摔了手中酒盏,带着酒气大喊着,“滚!给我滚!”
卿蕊吓了一跳,年轻美人儿慌色离去,其余美人儿战战兢兢。公子哥儿们依旧大口喝酒,放声大笑。
她微微皱眉,问穗湘道,“那边是什么人?”
“是韩子乐,韩公子。他的父亲是左相韩孤虞,他哥哥是镇西大将军韩子弗。韩家在西疆,占了半壁江山,连新皇都要忌惮三分。这位太岁爷,惹不起。” 穗湘凑近了些,躬下身子,低声悄悄说道。
“韩子弗…” 她冷眼望着远处那手握金樽的少年郎,轻轻哼了一声。
这京都的王侯子弟,她见得多了。那些年她和他们在添杏楼把酒言欢,夜夜笙歌。十三四岁还没从军时,最是桀骜乖张,少年们在街上骑着快马,惊得行人避让逃窜。一群锦衣华服的贵胄公子,又有谁胆敢拦住去路呢?
后来从了军便收敛了许多,但每逢沈家打了胜仗,在她凯旋之日,李龄宴必在添杏楼大摆筵席为她接风。京都城的纸醉金迷非寻常百姓可以想象,夜晚的檀廊桥宛如白昼,银钱在这里不值一提,挥金如土更是少年们习以为常的游戏。其中,性格最为乖张的五个少年中,就有眼前这少年的兄长,当年御史台家的嫡长子,当今的征西大将军韩子弗。想当年,中秋之夜,韩子弗曾为赌花魁落于谁身而一掷千金,又搜罗了满城的烟火,为那花魁叶息桑一夜燃尽。那场记忆里灿烂夺目的烟火将整城百姓的黑夜化作白昼,以为又是什么举国盛事。殊不知这场足矣耗尽他们一生积蓄的庆典只是一个十五岁少年的一时奇思。
如此说来,眼前的韩子乐,便都是小打小闹,比其他哥哥还差得远了。
想着功夫那李龄宴已然大跨步走进了屋内,一进门便瞧见了一众公子哥儿醉得东倒西斜。那韩子乐见到李龄宴,眼睛锃亮,喊着叫他过去一同坐下。
可李龄宴摇了摇头,说了些推脱之词便上了楼。在一众公子哥的注视之下走上了二楼,坐到了她的对面。
待他们酒席亦入了桌,楼下的韩子乐对着她高举起酒盏,随后笑着一饮而尽。
她回了礼,问李龄宴道,“都尉大人,认识那位韩公子?”
望着台下撕扯吵闹,李龄宴微微蹙眉,停顿良久,才道,“少时,我同他哥哥相熟,见过他几次。”
“哦…” 她挑起一根鸡腿,不慌不忙得送进嘴里,大口嚼着,嘟囔道,“少时相熟,现在却不走动了么?”
李龄宴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默默看着她抡着鸡腿,大快朵颐。她猛得抬眼,他才终于收回目光,敷衍道,“五年前,他哥哥请命戍守西疆,后来平定叛乱,一路高升,再没回过京都。”
她擦了擦嘴,笑了,“我怎么听说当年是因为韩子弗所领援军出了差池,未能及时支援,导致出了大的事故,圣上震怒,他这才被发配西疆的。”
李龄宴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只道,“可能事情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
她又笑了,轻挑眉,抄起另一个鸡腿送进口中,说道,“你不必介怀,你比他好,禁军都尉,哪里是谁都能做的?说起来,你们几个倒都有出息。”
李龄宴看着她,一言不发,眼角却微微动了一下。她晃着鸡腿,仿佛怕李龄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解释道,“初到京都之日,便听京兆尹大人说,都尉大人与泊渊侯交好,还与他姐姐订了亲。”
李龄宴不置一词,自顾自得喝起酒来。她咬了一大口肉,歪着头,犹豫说道,“那个泊渊侯,叫什么来着?玉…玉…”
“玉故姜…” 李龄宴仰头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酒,叹了口气。
“哦对了,是玉故姜。他姐姐叫玉师雪,同我一样都有个雪字。”
说话功夫,第二个鸡腿进肚,她扫了一眼盘子,遗憾叹道,“你说,这鸡,它为什么就只有两条腿呢?为什么不跟牛啊,猪啊一样,长四条腿呢?”
“你想说什么?” 李龄宴皱了皱眉,不解其意。
她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得盯着盘子,摇了摇头,“两条腿,它不够吃啊!”
虽未抬头,可她知道他在盯着她。许久,才极其缓慢得吐出一句话来:
“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他也喜欢吃鸡腿。”
“哦?” 她扬起嘴角,望着李龄宴说道,“那岂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他日,你定要介绍我二人认识才行。”
李龄宴的手分明一抖,酒盏险些掉落桌上。
“你没有机会认识他了。他已经死了五年了。”
一声哀叹带着凄意,听到她的心里却可笑至极。
“他是怎么死的?” 她状若无意,幽然开口。
“为国而死。” 李龄宴简短答道,一口干了酒,将酒盏重重落下,便不再说话了。
为国而死…
她轻轻笑了,却不再追问。放眼望去,楼下一群美人儿已跳起了舞,一圈儿圈儿转着。真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时,他却又忽然开口说道:
“你的眼睛也很像他,其实…鼻子,嘴巴,都有些相似之处。”
她收回盯着美人儿的眼神,看向他,无奈笑笑,“我以为你的朋友是个男子。”
李龄宴点了点头,“是啊,是男子没错。”
李龄宴醉了,竟对她露出笑容来。
“可是你说,他已经死了。” 她笑着又为他倒满了酒,说,“死了的人,还总去想他作什么呢?”
放下酒壶,再抬眼时,那李龄宴眼眶微微泛红,一双眼直直望着她,念道,“你说你一个姑娘,清清秀秀,怎么就会像他呢?可是他啊,也是个极为俊秀的少年郎,你不亏啊。”
她叹了口气,“是了,真不知你是夸我还是骂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那几句话偏得都叫那穗湘听了去。趁着来送酒的功夫,穗湘便宽慰道:
“不管怎样,你那位朋友知道你这样惦念他,应该很是欣慰了。”
哪想,话刚落地,李龄宴竟哑然失笑,笑着笑着竟落下泪来。
“他永远也不会感到欣慰了。即便是黄泉路上,他也不会回头。”
穗湘见状,愣住了。她使了个眼色,穗湘便识相飞快离去了。她一眼不眨得盯着他,问道,“你不是说你们是朋友?”
李龄宴点了点头,嘴唇似乎已经发麻,说起话来不比平日清楚。
“因为是朋友,所以太了解他。在他心里永远没有什么模棱两可的事情,爱和恨都那么明显。只要你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情,不论你从前对他有多么好,他都会离开你,头也不回。”
“而我…就是那个对他千般好万般好,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对不起他的人!” 李龄宴指着自己,冷笑起来。
她不动声色,只是默默看着醉的一塌糊涂的李龄宴。不大一会儿,李龄宴忽然死死瞪着眼睛盯着她,口齿不清哭道,“我以为,以沈家的敏锐程度,最远行至丹凤关一定会发现粮草有问题,届时只要折返,皇上便会以失察之罪削沈家三分之一的兵权…哪想到,哪想到…”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冷目灼灼,不客气得问道。
李龄宴摆了摆手,哭着哭着又笑了,眼里尽是苍凉悲戚。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知道么,他走的时候啊,就这么拍着我的肩膀。他说:等我打了胜仗回来,咱们去添杏楼吃酒。最近父亲不让我沾酒,可给我憋坏了。”
李龄宴笑着,笑着,晃着头,高声大喊:
“上酒!”
她对远处的穗湘摇了摇头,又对李龄宴道,“你喝多了。”
“是么?不可能的,我啊,酒量甚好。哦对了,你知道么?他啊,尸骨无存,只立了个衣冠冢。每到他生辰,我都会去给他撒一壶岳阳醉,就是这个酒,他生前最爱喝。但是每一次,我撒了酒,便离开,一刻不敢多留。”
“你怕他变鬼不成?” 她哼道。
“不…” 李龄宴摇了摇头,“其实我究竟在怕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似是有些怕想起他来,笑起来一边嘴角向上,眼里露出狡黠光芒…我怕他的目光变得凌厉怨恨,但我最怕的,是他冷静漠然,懒得看我一眼便转身离开。”
一时间,添杏楼的嘈杂似乎都不再钻进她的耳朵,她面色冷硬,嘴唇微抖,极力压抑着情绪。
两壶酒她只喝了两杯,几乎都被李龄宴喝了去。见李龄宴醉得几乎不省人事,她便起身去找穗湘安排马车来接。
回来之时,却见李龄宴歪歪斜斜倚在二楼栏杆上,向上举起酒盏,又向下邀杯示意,大喊道:
“今天,敬我最好的兄弟,我大凉国的英雄,沈家的少将军,沈榭!”
堂上公子哥儿们虽然醉得厉害,却也颇为惊愕,一个一个面面相觑。而那怀抱美人儿的韩子乐一把将美人儿扔出怀抱,对着二楼怒目而视。
她将他扶上马车,又扶下马车,再被他靠着栽歪着叩响府上门环的时候,她竟有几分想笑。
李龄宴的酒量亦如少年时一般糟烂,多年不曾变过。
三岁看老,古人诚不欺我。
那场雪连下了几日,待到雪停了,她再见到李龄宴时,他却矢口否认醉酒一事。接连几日,她趴在墙头喊他,他都是若不见,气得她白白扔下去好几只鞋子。
后来一青天白日,她又骑上墙头,刚坐起身子,拍了拍斗篷,正要大喊,却看见李龄宴的院子里,一男一女,两双眼睛错愕得盯着她。
正巧李龄宴自屋内走出来,顺着二人眼神向上一看,扶额叹道,“小城主何不下来?”
她尴尬一笑,微微向前探了探脚,说,“可否忙搬来个梯子?”
哪想那李龄宴哼了一声儿,嘴角浮起笑意。
“我又不做那些趴人墙头的买卖,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见她怒目圆睁,李龄宴又道,“还是老老实实走正门得好。”
“还要绕路,甚是麻烦。”
她嘟嘟囔囔骂骂咧咧正要返回院子,脚刚搭着梯子边儿,便听见邻居院子里传来一无比熟悉又十分陌生的声音:
“姑娘若不嫌弃,我便在这下面接着你。你放心得跳,我断不会让姑娘摔在地上。”
男子眉眼清秀,轻轻一笑,眼底便仿佛流淌出满满一匙的蜜糖来。
李龄宴猛得侧过头,狐疑得看了一眼说话的男子,又瞪眼看着那笑嘻嘻点头的爬墙邻居,嘴都气歪了起来。
她跳下的时候,那瘦弱的男子身体一颤,几乎要摔倒在地。一股子檀香味儿扑面而来,亦如当年,竟是一丝一毫未曾变过。

待她站稳,拱了拱手。
“谢谢公子,我叫穆雪馥,都尉大人的邻居。”
李龄宴在一边却哼了一声儿,“整日趴在墙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住在我隔壁的院子里。”
旁边男子笑了,拱手说道,“久闻大名,在下玉故姜。”
她故作惊讶,挑了挑眉毛,“原是泊渊侯,那这位,必是京都第一美人,安河郡主玉师雪了。”
她笑着走过去,歪着脑袋看着眼前的清冷美人儿。
“愧不敢当…” 玉师雪声色平缓,望着她缓缓发出一声不易为人察觉的叹息。
美人儿依旧是美人儿,即便少了少女时的稚嫩清丽,却更添温柔,竟有一丝出尘谪仙的味道。
“东西可拿到了?” 玉师雪不再看她,转问李龄宴。
李龄宴点了点头,将手上盒子并一信封递给了玉师雪。那玉师雪迅速打开盒子瞧了一眼,又撕开那信仔细看了又撕作几片,才呼了口气,终于喜上眉梢,说道,“既然东西已经交换回来,婚书也撕了,你我婚事终于作罢。”
李龄宴无奈笑笑,“求得我父亲同意,费了好些功夫。”
玉师雪轻轻颔首,“劳烦了…”
她在旁看着,没有插话。李龄宴和玉师雪的婚事是打娘胎就定下的,彼时泊渊侯府是何等风光,便是他先皇的亲弟弟云王得这样一门亲事,也是一件难得幸事。可自打老泊渊侯过世,侯府便日益衰败。当日为她接风之宴,玉故姜既未在受邀之列,可见如今的泊渊侯府也早已不在圣上心中。这样的泊渊侯府,忙着跟其解除婚约都来不及,哪里会有李龄宴所说的费了好些功夫。
云王李湖山,当世第一老人精。若非怕落世人口舌,想必三年前便会解除婚约,还会等到今日?
正咋舌,李龄宴看向玉故姜,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哦,是有些事与你商量。”
话音刚落,玉师雪便找了托词先回侯府了。院子里只剩下她,玉故姜以及李龄宴。三人便在院子里的石桌处坐了下来,李龄宴吩咐下人送来了茶水。
“究竟何事?” 李龄宴问道。
玉故姜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那李龄宴即刻会意,便说,“不用理会她,你说便是。”
“阿宴,秦风仪要回来了。”
李龄宴缓缓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瞧我多傻,你与秦风仪比我相熟,怎会比我知道的晚…” 玉故姜呵呵笑了一声儿,话却说得阴阳怪气。
玉故姜一直盯着桌上茶盏的底,似乎要将那底看穿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幽幽开了口:
“当年若非他大哥秦寒承备送的粮草出了问题,三鹤岭一战沈家必胜。阿榭是被他大哥害死的,沈家一家的性命亦因他家而亡。可他呢,却在瀛洲过着逍遥日子不说,现今有何脸面调回京都?”
玉故姜几乎是摇着牙说完的这几句话。
“调回京都,那是圣上的意思…你又何必去埋怨他呢?” 李龄宴叹了口气。
她坐在二人中间,举着茶盏却迟迟没有送到嘴边。她没想到,秦风仪还有能再回到京都的这一天。
那日,她没等到李龄宴去她家修火炉便离开了,在熙攘的闹市里逛了许久,待夜色降临,才回了住处。
后面接连几日再未出过宅子,哪想,那李龄宴竟破天荒得登门拜访,说是玉师雪二十三岁生辰,托他邀她这小城主前去庆贺。
对此,她是绝不相信的。玉师雪自幼不喜热闹,最爱清静。倒是她那弟弟玉故姜颇爱喧闹,逢人生辰必张罗一番。
其实说来,她的朋友玉师雪已经是个老姑娘了,生得再美也好,总是难逃朱颜辞镜。她曾以为李龄宴会是玉师雪的良配,哪想二人就那么废了婚约。
数日后,前去赴宴前,她也仔细打扮了一番。她被引进侯府的时候,已经到了好些人。可主角玉师雪却独自坐在凉亭里发呆。
她走过去,拍了拍玉师雪的左肩,美人儿回头时,她又在右边发出了咯咯儿笑声。玉师雪微微一愣,旋即亦露出浅浅笑意来。笑着笑着,却又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无端生出许多落寞来。
【二】谁念西风独自凉
“你这池子里的鱼儿都那样肥,独有一只瘦成木棍儿了。” 她指了指亭外池塘最靠里面的一条鱼,笑着说。
玉师雪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任阿姜平日喂多少食,那条总抢不到,其余的倒是胖得快游不动了。”
“何不捞出来单独饲养?” 她问。
玉师雪摇了摇头,“阿姜说,离了群,怕它不能活。”
她看着那鱼,似笑非笑,说,“从不知道鱼还要群居。”
两人如此并排而坐,不知过了多久,玉师雪问她道,“你不进去?”
她笑了,“李龄宴还没到,你弟弟又忙着招待寒暄,我也没什么别的人相熟。”
“你倒是不问我,为何是我的生辰,还无趣坐在此处。” 玉师雪侧头看着她。
“你不是向来讨厌吵闹,这宴席本也就是老姜的意思。”
她头都没抬,话脱口而出。瞬间,便浑身一僵,深知祸从口出。
老姜,当年独有沈榭这样叫他。
玉师雪看着她,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待到水面上吹来阵阵冷风,寒意戚戚,她便起身先于玉师雪回了屋内。
在宴席开始之前,玉师雪便回来了。她换了一身好看的青色罗裙,只略施粉黛却不显得憔悴。
众人出言赞美,她亦笑着夸道:
“出水芙蓉,怕就是独独用来形容安河郡主的吧。”
众人皆笑,称她嘴甜。然玉师雪却轻轻蹙了蹙眉,眼圈儿染上一抹浅红。
她却不知究竟是哪里说错了话,惹得美人儿失色。
当日宴席,来得皆是年轻之辈。除了往日老泊渊侯的故交子女,还来了京都里许多年轻的商贾。比起老泊渊侯,玉故姜少了些气魄和智谋,可他不是傻子,与贵人交好,永远是维系钟鼎的重要一步。
众人邀酒时候,李龄宴推脱不已,她却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李龄宴瞥见,狠狠剜了她一眼,脸都绿了。
回去路上,二人结伴而行。她眯着眼睛笑问:
“大人不是说已经忘了那日醉酒之事?怎得今日我只笑了一下,大人便神色古怪起来?”
李龄宴哼了几声儿,挑眉称:
“再说一次,非是忘了,而是本人从未醉酒。”
说着,已行至她家大门,李龄宴便甩下她大踏步离开了。
后来,玉师雪竟邀约她去了侯府几次,多是闲聊扯皮,无甚特别。只是好几次又惹得玉师雪一言不发,双目低垂。她只得暗自哀叹,一别五载,殊不知这玉师雪何时得了这阴郁的毛病。
大半个月后,她又于青天白日欲爬上邻居墙头,爬到一半,却听得院中吵闹。探头一看,一着玄色锦袍的男子背墙而立,身材修长,个子比李龄宴还要高处个脑袋尖儿。
另一边,李龄宴死死拽着面如土色的玉故姜。只见他瞪大了铜铃样的眼睛,与那玄衣男子僵持不下。
见此状,她便欲乖乖踩着梯子原路退回去。岂料却被玉故姜看在了眼里。只见那玉故姜忽然冲着她大喊:
“小城主留步,还请进院一叙!”
两双眼齐刷刷看向墙上露出一个脑袋的人。这时,她才看清回过头的玄衣男子的脸。
那人看着她,蹙起眉头,好看的眉眼一时仿佛都挤在了一处。她愣在那儿,思绪飘到了许久许久以前。
彼时那人还只是个少年,白皙细嫩的皮肤,瞧着是个养得极好的世家公子。可那张俊秀的脸上偏偏长着那般锋利的眉眼,一抬眸便叫人冷不丁一个寒战。
“别怕,我接着你,你跳下来!”
她的回忆被玉故姜打断,那玉故姜焦急得走到墙下,张开双臂,认真看着她。
不明所以,她温吞吞得跳了下来。李龄宴似乎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两声,正要说话,却只见玉故姜拉着她的胳膊说道:
“秦风仪,你好好看看她!你不觉得羞愧么?”
她看得出,玉故姜此话一出,李龄宴的神情便骤然变了。原本略带尴尬的眼色蓦地染上一丝寒意。
秦风仪漠然得看着她,过了许久也没露出什么表情,微微偏过头又看向玉故姜,冷冷说道:
“我有什么需要羞愧?”
玉故姜怒目圆睁,厉声质问,“看着她,你竟半分都不会想起阿榭么?你的良心真的安宁么?”
“沈榭已经死了五年了。”
秦风仪冷声留下这样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向屋内走去。
玉故姜伸出手指,恨得牙齿都在哆嗦。李龄宴似乎怕玉故姜发起狂来,与她为难,便极力使着眼色,将她推出门去。临分别前,对着门缝低声儿道,“有何要修的,等我明日再去。”
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总是想起秦风仪那张脸来。这五年来,她把所有事反反复复回忆,却怎么也想不通秦寒承作何落得抄斩的下场。按理诸事皆为先皇属意,秦寒承便如韩子弗一般贬谪即是,再不济,革职流放,总不至于身首异处。
那一晚,另一边的李龄宴亦睡不着觉,总想着第二天要去邻居家修东西的事情。
第二日,未等李龄宴上门,她便爬上墙头拜访,经过多次琢磨,她学得奸了,准备了绳子顺进院中。
哪想下到一半,就听见院内多了脚步声。
“你做什么?” 一个阴沉的声音自脑后刮开一阵凉风。
她这才想起前几日李龄宴所说,秦风仪是应帝诏提前回京,宅子尚未修葺整理好,便要暂住他家半月。
可她已然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顺了下来。刚一回身,便见那人拉满弓箭对准了她的眼睛,后槽牙旮瘩响动了两下。
“你究竟是谁!”
那语气阴沉冰冷,直叫人冷不丁一个寒战。
她举起手来,一字一字说道:
“北疆天机城,穆雪馥。”
“穆云度是你什么人?” 他问。
“我哥哥,亲哥哥。” 她迅速回答,依旧高举双手。
这时候,李龄宴自屋内走了出来。瞧见这副架势,惊得快步向前,一下挡在她的身前。
“秦风仪,你做什么?”
“没什么…” 秦风仪微微动了动弓箭,偏了偏角度,又对准了她的脚。吓得她又一下子收回了脚。
“秦风仪,你疯了么?” 李龄宴向那弓箭走去,眉头紧锁。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有些讨厌她。”
“讨厌?你都不认识她,你讨厌个什么东西?”
李龄宴插着腰,竟为他这爬墙头的麻烦邻居说起好话来了。
几乎没有任何间隙,不需要任何反应的时间,她听到了一句无比荒唐的话来:
“我讨厌她这张脸。” 秦风仪终于将弓箭落于架上,冷冷说道。
出了这事,她也不愿惹事上身,于是又原路返回了自家院子,连一口茶都没喝到。
李龄宴似是十分无奈,又有些气恼,独自先回屋内去了。秦风仪却不识趣,随后不久,就似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也向屋内走去。
坐在墙头,看着秦风仪的背影,她竟觉得十分好笑。其实他本人并不顽劣乖张,只是常与他们厮混,坏了名声。
说起来,她与秦风仪分别最久。自他父亲遭到贬谪,去瀛州做了节度使,算起来至今七年有余。但是这些年来,她倒是一点儿不想念他,这人向来沉默寡言,自视高洁,若非与李龄宴交好,怕是不屑于同他们几人玩在一处。
这秦风仪,少时就讨厌她,如今她便是改名换姓,连性别都变了,他依旧不改厌恶。若说天底下最长情的男子,恐怕就是他秦风仪了。
回去以后,左思右想,连饭都没吃,她又翻墙而入,进了李龄宴的院子。
她蹑手蹑脚靠在门外,将窗户轻轻抠出一小洞来,悄然向里张望着。
只见屋里,秦风仪侧对着门口,也不坐下,泥雕木塑一般举着剑,无端擦拭起来。
李龄宴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否自刚才开始,二人就一直这样僵持。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龄宴还是先开了口:
“她是北疆天机城的小城主,你多少也该给些面子。”
秦风仪头也不抬,只道:
“我说了,我讨厌她那张脸。”
“因为她像沈榭?”
秦风仪不置可否,依旧轻轻擦拭着手中的佩剑。
李龄宴苦笑着摇头,“你又何必呢?当初你们就像冤家,互看着不顺眼。只是阿榭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你就没有怀疑过…” 秦风仪突兀开口。
“怀疑什么?” 李龄宴抬起头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没什么…”
屋内又是一阵鸦雀无声。直到李龄宴泡好了茶,二人才又好好坐在一起聊了几句。
二人聊了许多瀛洲政事,又说起北疆在瀛洲的乐坊挣了个钵满盆赢,竟将原本刘韶的三个乐坊挤出了琴梵城。
说起北疆,那秦风仪便又问道:
“那个穆雪馥的身份可以确认么?”
她心里一沉,屏住了呼吸,只听那李龄宴却笑了出来,“天机城的赫连楚亲自带队送来的京都,你说呢?”
秦风仪没有说话。李龄宴这才放下手中的茶盏,认真起来,“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秦风仪摇了摇头,似乎是轻笑了笑,可瞧着却是比哭还难看。
二人再没说什么特别的事,她便也就偷摸摸儿得又回了自家宅子。
夜里她作了一场梦,梦中的少年总板着一张脸,最爱说: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们几个?”
她飞跃而起,若非有李龄宴死命拦着,她偏要与少年一较高下。有一次,她娘给她新做好的那双靴子都甩得飞了,正砸中那韩子弗的脑袋壳,便又叫他熊了添杏楼一顿大餐。
后面几日,她未再见过秦风仪,确切来说,避之不及。再后来,过了约莫半月,秦风仪便搬回了新修好的府邸。
她在街上闲逛时,偶遇着了韩子乐几次,那少年每每同她笑着招呼,似是十分亲昵。一日她从东城的乐坊返回,竟碰着韩子乐的马车不当不正坏在了路边,那时天阴,将要落雨,她又顺路,便邀了他同行。哪想,次日,少年大包小裹送来了礼物,说是要答谢她。那少年瞧着十五六岁,连答谢都那般张扬,模样姿态像极了七八年前的韩子弗。五人之中,韩子弗最是锋芒毕露,十六七岁时便如毒蛇一般难缠,帝安城中尽是传闻他阴狠怪厉。然他却实在从不主动挑起事端,只是有人招惹,才出手教训。说起来,也不过就是喜欢将人逼上绝路,然那人多半也是作茧自缚。
少年问了许多北疆奇事,对穆云度这位城主似是极感兴趣,甚至有丝丝崇拜。少年唠唠叨叨,问了许多古怪问题。
“你们天机城会学剑法么?”
“很少,我们一般用刀。”
“除了城主,家中可有别的兄弟姐妹?”
“没有。”
“那你平生可遇过什么大大的好事?”
她抬眉,“好事?还是大大的好事?北疆地处塞外,荒芜凄寒,你想听的好事是什么?”
少年歪嘴一乐,挑了挑眉。又坐了不一会儿,便拜别了去。
不日,她竟听到征西将军韩子弗回京述职的消息。
那浩浩荡荡车队,骑马走在最前面的男子,着玄色铠甲,一双幽深眼眸透出精明。比起少年时的目空一切,似乎沉稳了许多。
少时,她与韩子弗虽说比不得同李龄宴那般要好,可也是一起打过枣子,饮过豪酒的兄弟。二人自六岁相识,十年相交,她太了解韩子弗。那样小心精明的人,三渡口向来匪寇横行,便是如何,也不该走此路往岐枫城。尽管他因此落得帝王降罪,百姓嗤鼻,但她知道,韩子弗绝非那般没有头脑之辈。
正经再见到韩子弗,是在李龄宴家的大门口,他同李龄宴站在一处,右手持剑,着意看了她几眼。李龄宴简单介绍过了,便要往里走。然韩子弗却岿然不动,对她发愿道:
“小城主,家弟之事万分感激。他日若遇难处,直言无妨。但凡韩某能及,自当竭力。”
如此夸张,当真难为这兄弟二人。她带着轻浅笑意,回道,“只是小事,何须挂齿?竟也劳烦韩小公子记得,说与将军听了。”
韩子弗笑道,“家弟自来钦佩令兄穆城主,对此事也就颇为放在心上。怕是日后还要登门叨扰,韩某在此,先赔个不是。”
如此一言一语,都叫这小贼说了去,不愧是人称毒蛇的韩子弗。他既如此说了,她又怎好不耐烦韩子乐登门拜访呢?只叫她不得不装亲和,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其实这事本也没什么,韩子乐并非那般恼人的纨绔,说上两句话也无甚大不了的。只是世间之事,总是过犹不及。这兄弟二人似是看上了天机城,左右打听,挖空心思,无非是想讨些什么消息或是便宜。
后来数日,韩子乐果然频频登门,今日带了些芒山核桃,明日又送来些珍稀水果。再后来,她不胜其烦,便称病不见。还惹得玉师雪和玉故姜前来探望,那李龄宴似乎早已看穿她的把戏,只是单以为她心中嫌弃韩子乐,这才托病,避而不见。
不过多久,韩子弗便又返回西疆去了。临行前,李龄宴在家中设宴,她也去了。
这几人似是都没了少年豪气,喝不到三巡,便纷纷落下酒盏。聊的再不是什么丰功伟绩,尽是叹些百姓疾苦。
韩子弗走后不过数月,玉师雪便因在华庭晚宴上一曲息红泪得皇太后赏识,不过数日,竟被加封安河公主,一时风光无两。
一晃,秋天将过,还总有些雨淅淅沥沥不肯退位让雪。她向来厌恶打伞,麻烦至极,每逢下雨,便只乐意歪在屋子里。期间,李龄宴登门数次,送来了些新鲜果子,屋里屋外转了好些圈儿,也不知在找些什么。
终于有一日,他开了口:
“小城主府上,近日麻烦似是少了许多。”
她起初不解,过后才反应过来,笑道,“李大人是说我宅子里的活儿?那些个用体力的都叫韩家小公子做了去,我也犯不得再劳您大驾了不是?”
李龄宴一哼,“也好,以后我省得麻烦。”
说着便要走。
“诶?” 她笑着拉了拉李龄宴的胳膊,“李大人近日得闲,陪我下棋吧。”
“没空。” 李龄宴冷眼一瞥,转身离去。
然几日后,她已经端坐在李府之中,与李龄宴一起下棋。李龄宴的棋艺好得亦如当年,她的棋艺坏得也亦如当年。
几盘罢了,她拱了拱手,笑道,“李大人果然棋艺了得。”
她轻轻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那一刻,李龄宴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年的影子。
【三】 梦里不知身是客
因连下了雨,她有几日没去翻墙。这日,好容易停了会儿,檐儿上雨水嘀嗒落往地面,她沏好了茶,就那么百无聊赖得斜靠在窗边座榻。
雨后,空气湿润,夹杂着丝丝凉气在屋檐下盘旋。座榻旁的红泥火炉嘶嘶冒着火星儿,被细弱的风撩动得有些气恼。她轻轻一拋,扔进嘴中一块蜜饯,好不惬意得望着院子。
一盘子蜜饯只剩最后一粒儿的时候,无双阁的段掌柜送来了前几日她挑好的上好羊脂白玉,也带来了北疆的家书。
她不惊讶,自她进了京都,看着的人紧着呢,尤其是看着有无天机城送进她宅子里的消息。这段掌柜在京都已经待了二十几年,儿子都有了三个,谁能想到却是天机城的人呢?
段掌柜走后,她方拆开那信。一瞬间,她的手僵在半空,心血一下子就被吸得一干二净。
那信上只有三个字:
杀豹子
这三个字,孤零零得躺在偌大一张纸上,显得那么诡异阴森。
杀豹子…
她默默重复着,嘴唇轻颤,突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落下眼泪,缓缓得摇着头。
穆云度曾经说过,李龄宴就好比是帝安城里的一只豹子。不若老虎雄狮那般嚣张,它总是悄然隐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可是一旦瞄准猎物,便会一跃而下,咬其喉咙,见死方休。
但是豹子最怕豺群,那是它的天敌。而天机城,便会是那令他李龄宴葬身的豺群。
害…
她捏起最后一粒儿蜜饯,左看右看打量了许久。
眼瞧着年关将至,街头巷尾灯笼都渐渐挂了出来,她最喜爱的锦花楼的蜜饯都出了好多新的口味。听说三水阁新到了一批西疆来的好布匹,她给玉师雪也做了两件。
自离开天机城,再回京都,竟快一年。如此久了,她竟忘了她非是回来叙旧的,而是回来报仇的。
天图二十七年春,郸卑人无端南下进攻,大凉武信将军沈拓率沈氏英戟卫五万,以次弟沈恪、幺弟沈榭为副将,与郸卑人于岐枫城外三鹤岭开战。久战不敌,武信将军战死,左右将军被俘北上。镇国大将军沈重青遂亲率余英戟卫四万自帝安城出,其兄明远将军沈重弘及子沈康领军三万自檀来城出、其弟宣德将军沈重平及两子沈樾、沈章领军两万自寒湍城出,三军汇合北上岐枫城。却遭郸卑诡计,重创不敌。帝命丹凤关庆远军副都尉韩子弗急领军两万往岐枫城支援,然途经双渡口遇郸卑人堵截,周旋数日。他迟去的那五日,岐枫城内,人心乱,忠骨亡。三军覆没,近十万人死于马蹄刀下。事不足二月,左将军沈恪不堪受辱自尽亡于牢中,右将军沈榭遭斩首于郸卑军前,如此,沈氏亡矣。帝感念沈氏忠骨,建忠武陵园,以衣冠冢祭之。又忧劳民伤军,遂遣使以北方三城为交换,与郸卑止戈。
最后一战在新柏坡,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因为二哥沈恪说了些不吉利的话,还被大哥沈拓狠狠蹬了一脚,摔了一屁股的泥。这俩人只差了三岁,自幼不合,互相瞧不上眼。可是大哥死的时候,她二哥喊得最为大声,那声音撕心裂肺,几乎要穿透黑压压的云层,钻进老天爷的耳朵里。她没有哭,只是看着一身血水,被刺穿了心脏的将军一点点倒下去,溅起半空的泥水,黑黑红红,一时乱了人的眼。后来,她才知道,那样死去的大哥,也没什么不好。与二哥相比,他起码还留下了武信将军的尊严。
她的二哥,自幼待她最好,凡事有些麻烦便都舍不得她上前。因世人都以为她是男儿郎,有时她都已经混淆了。只有她的二哥,会说:
“幺儿是个女孩子,以后那搬兵器的活儿,天天儿见血的仗能不能让她躲着些?”
那时,她父亲冷眼一瞟,笑说:
“你倒是给我讲讲,天底下哪有没搬过兵器的兵,哪有不见血的仗?”
那时候,她二哥本是同父亲商量不愿带她出征的,因为出征第三日便是她的生辰。是她央着父亲,才终于披甲北上。天图二十七年,梅月十六,那夜大军在葛莲河边扎了营地,夜色很美,月儿极圆,兴高采烈得挂在天上。她与二哥聊了许久,不明为何向来安分的郸卑人忽然南下,不明为何一个小小郸卑竟需要出动沈家过半英戟卫。那一天是她十七岁的生辰,七日后大军于安溪谷遭遇埋伏,损军近万。不出三日,营内起火,粮草车毁损三成,疑有内鬼。十日后与郸卑人在岐枫城开战,敌军仅三万,却场场战役看穿阵眼,屡破沈家军。不出半月,战亡过半,时随军粮草将尽,援军未至,几尽绝路。大哥沈拓下令,折返大凉丹凤关,岂料三日后在白浪坡遭到郸卑人伏击,血战一夜,全军覆没。
她与二哥被俘,只能祈祷援军速至。暗牢里昏暗无光,只有阴冷潮湿,吱吱叫嚣的老鼠从脚上爬过,留下一串串讥笑。
她自小不务正道,研究毒蛊,恶名昭著。郸卑人叫她小狼崽子,没人敢近她的身。她被扔在湿润泛着恶臭的草堆上,每日以长鞭抽打。她的二哥,郸卑人口中的金钩左手,左手持剑,一出封喉。那拿剑的左手被生生踩断,一次一次,偏得在将要长好的时候再去折断,如此反复。他们在他的身上撒尿,将他的头踩在脚底。他们吃着发了霉沾着泥的馒头,一粒一粒沙砾入口的触感,她现在都还记得。被俘的第十七日,她的二哥发了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发呆,糊涂时发狂。被俘的第二十三日,一日夜里,趁着清醒,她的二哥撞墙而死。死之前他很平静得看着她,轻声念道:
“二哥等不到了…替我同父亲说一声对不起。”
那夜后,她被几个穿着防护甲的牢卒拉去了荒漠中最高的土坡,捆绑于木架之上暴晒。
她其实觉得极其可笑,她的毒蛊若真有那样本事,哪里会让他们活捉了去,又眼睁睁看着亲人惨死。
暴晒的第五日,她昏了过去,再醒过来便是在北疆天机城。穆云度的侍从连邕说,是他们的城主穆云度使了一招偷天换日。具体细节如何,她并没有兴趣打听,只知道那穆云度似是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她将那信连着信封扔进炉火中,看着它烧作灰烬,只留下淡淡焦灰味道。不过多时,她收拾利落,打着伞出门去了。
大抵是因为下雨缘故,秀林阁里只坐了寥寥宾客。老板娘纪娘站在收银台子旁,百无聊赖得打趣着新来的账房伙计。见她踏进门来即刻收敛了倦色,对着楼上使了个眼色。
她轻步上了三楼西厢,坐下不久,纪娘便推门而入,又极为小心得回身关上了门。
纪娘刚落座,她便问道:
“上次托兄弟们查的东西,如何了?”
纪娘自柜子最里层的一个上了锁的盒子内取出了三本账本。
“近三年来,蓝田坊的往来账目都在这儿了。”
翻着账目,她轻声哼笑,摇了摇头,“景安阁、翠玉轩、海鹤廊…这都是当年赫赫有名的玉石坊。谁能想到,这些年来早已是空壳一具,面上还是他们,背地里早被蓝田坊吞进肚子了。”
“其实,这些年来…民间也并非没有传闻。只是韩家势大,谁又敢多问一句?”
她冷哼一声,“西疆的日子怕是太过舒坦,让他们有功夫生出这些野心来。”
纪娘将一盏热茶递到她的面前,又说道:
“可据我所知,西疆并不太平,这些年耶罗人几次发动战争,虽说都被韩子弗领兵击退,但还是折损了大凉不少兵卒。”
她皱眉开口:
“自十年前,耶罗人大败于沈家军之手,西疆有近五六年安然无事。何故这些年屡屡发难?按道理,短短数年,并不足够他们休养生息。”
“你在怀疑什么?” 纪娘微微蹙眉,低声儿问道。
她没有立刻回答,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犹疑道,“你刚才说折损不少…不少?那是有多少?”
纪娘从另一侧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册子,翻了许久,抬头道,“这三年来,约有近四万人。”
“四万?” 她一时惊愕,叹道,“即便耶罗人诚心发难,以他们如今兵力,也不该折损我军四万人之多。”
“莫非军中有耶罗人的奸隙?” 纪娘问道。
她摇了摇头,“韩子弗领兵多年,不会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
她眼睛忽而一亮,“纪娘,帮我去查查那四万人中有多少帝安人氏,看看她们的家眷现在何处。”
几日后,纪娘派人捎话邀她前去一叙。她不慌不忙,打扮了好一番,在那些个耳目面前大摇大摆得摆着赴宴姿态走进了秀林阁。
纪娘在房内烫好了酒,待她吃了好几口小菜,才道,“上回的事已经有些眉目了。”
她抬眼瞧着,只听那纪娘又道:
“说来奇怪,死的那四万士兵,有三万多是南方灾地投军去的,剩余的皆是帝安人氏,而他们的家眷如今却皆不在帝安。”
“南方流民…不在帝安…” 她转着手指上的扳指,来回想着,念道,“为什么死的大多都是南方士兵呢…按理说,打先锋的应当是更熟悉地形的西疆土著才是…” 想来想去,似是豁然开朗,心中却是一沉。
“纪娘,你再去查查近年来西疆的人口可有大增?又都是些什么人。” 她沉声吩咐。
纪娘得令,即刻着手准备去了。不过三日,便传来消息,称那西疆近些年涌入不少南方流民,足有八万人之多。细细查去,却竟还有三千多帝安人士。
她看着那卷册,脸上渐渐浮出笑意。起初是轻扬的嘴角,而后竟大笑出来,猛得拍起桌子来。
“云王竟然暗中屯兵。如此诛九族的大罪,岂非是老天帮我?”
“屯兵?” 纪娘眼珠子都要冒了出来,瞪眼看着她,“什么屯兵?”
她笑道,“韩家虽说不是吃素的,但终究是这些年动作太大。蓝田坊的玉石生意风生水起一定有人在背后撑腰。我只是一直想不通,这个人是谁。如今看来,竟是云王。耶罗族人为何屡屡无故挑衅?想来,早与云王图谋。皇帝若知道,监掌南方三城的云王竟监守自盗,经韩家与耶罗人之手于西疆屯兵,恐怕要大开杀戒了。”
纪娘似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重复道,“你是说…云王在湖口渡屯兵,与耶罗人过往甚密。而韩家借云王势力才几乎垄断了大凉三分之二的玉石生意?”
她点了点头,不自觉得轻扬起嘴角,一字一字说道: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这帝国,将要翻天覆地了。”
【四】当时只道是寻常
自打抓住了云王和韩家的小辫子,她便仔细绸缪起来,将一切计划提上了日程。不日前,北疆来了回信,只有四个字:
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
烧了信,看着那丁点火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灰烬,她冷哼了一声儿。
她知道穆云度在想什么。比起让皇帝有所准备,逼得云王起兵。他更想要云王突袭,杀帝安城一个措手不及。说到底,比起夺取江山,他更想要当今皇帝的命。
近日来闭门不出,竟不知帝安城出了两件大事。其一,帝安都护秦风仪当朝弹劾丞相赵秀,弹劾不成竟自摘乌纱,愤而离朝。其二,安河郡主玉师雪被封安和公主,三月后南下楚国和亲。
她出了门,便径直去了玉师雪处。府里里外忙活着的下人比往常多了几倍。按玉故姜的说法,宫中来了近两百的眼线,包括了宫女嬷嬷,甚至侍卫都多添了二十几个。
玉师雪似乎生了病,一直病怏怏得歪在闺房中,不愿见客。知她来了,才勉强拖着身子出来走走。
玉师雪的脸色十分苍白,整个人又瘦了两圈儿,咳嗽着,那帕子上竟出现一摊血来。
她惊愕之余,十分忧心。玉师雪却不让她声张,只是说老毛病犯了。几番争斗,她也拗不过,只得找来从北疆带来的医女查看了一番。
岂料医女却道,玉师雪这旧疾碰着新症,郁结于胸,情况是愈发恶劣了。玉师雪一副心事重重模样,宽慰了她几句,几番下来,倒像病的是她而非玉师雪了。
她离开之前,吩咐侯府的下人按照医女的方子抓了药,又嘱托了许久才肯罢休。
夜里,她又翻来覆去得睡不着觉,后接连着又去了侯府几日,玉师雪皆是一副疲惫样子,偶尔想起什么泫然欲泣,使得她不知所以。然到第四日时,玉师雪便推辞不见了。玉故姜只道,她姐姐身子好转,宫里来了教习嬷嬷,正为和亲做准备呢。
没有玉师雪这事儿,她终于又想起了秦风仪。她知那秦风仪定是找到了什么证据,才胆敢当朝弹劾赵秀。然此事她又不好多做打听,便只得暗中做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偷偷到秦风仪处时,才发现,秦府的下人寥寥,甚至不比她那临时的院子。偌大的秦府,想要找一个根本不知道样子的线索简直难如登天。
可是,秦风仪究竟是掌握了什么样的证据,才胆敢在朝堂之上公然弹劾赵秀,她实在太好奇了。不知绕了多久,她才终于找到了秦风仪的书房。
那书房内十分整洁,倒是与秦风仪平日里的风格十分一致。她从书案找起,却只见一堆通鉴、史籍类的书,光是瞧着名目,就十分枯燥晦涩。书柜里放的书一卷一卷皆是些拗口名字,也尽是书案上堆放的一类。这书房不大,各个角落尽收眼底,似乎并没有能藏着什么秘密的地方。
她气得跌坐在秦风仪的椅子上,皱起眉毛,随手翻了翻那几本早便旧了的书。几个哈欠过后,一抬头,便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
雪夜寻梅图?
她微微一愣,没想到这样的老古董竟被秦风仪留到了现在。多年前,秦风仪举家迁离京都,他们几人皆送了礼物。玉故姜的马鞍,李龄宴的文房四宝,韩子弗的翠玉扳指,而这雪夜寻梅图便是她的礼物。
秦风仪曾一度十分瞧不上她的画作,称之为“虫爬”。她因赌气,拜了书画名家顾卿知为师,潜心学了数月有余。这幅画便是她亲笔所作,本是用来气那秦风仪的。却不知竟被他留了这么多年。
她走过去摸了摸那幅画,作画的场景还似在昨日,可眨眼间竟一切都面目全非了。
摸着那画,只觉得有一处凹凸不平。掀开画卷,只见那墙上竟有一空心圆洞,洞口处用布塞住了。她拽出两块黄布,便看见两个长卷轴。
第一个长卷轴卷着厚厚一沓子纸。细细看去,整整十七张,竟密密麻麻尽数记着王朝百年来权臣豪族之勾连,其中不乏沈家三代嫡系旁支所有有名有姓的人物。
第二个长卷展开,竟是一幅小像。女子坐在草地上侧头笑着,红色的裙摆离篝火似乎不过咫尺。
她看着那画,惊愕得几乎忘了呼吸,连门外传来阵阵脚步都没有在意。
不过多时,秦风仪便推开房门,站在了她的面前。见到她时,秦风仪一怔,目光随即变得谨慎起来,质问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是什么?” 她没有回应,捏着一沓子名录瞪眼盯着秦风仪。
秦风仪微微皱眉,抬手去夺,她却一躲,依旧盯着秦风仪的眼睛,重复问道,“你在查什么?”
“没什么。” 秦风仪大步过去,一把抢过,扔进了柜子里,回过头冷冰冰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不经过主人同意乱翻东西很没礼貌么?”
她没有理睬,只依旧不依不饶,说,“沈家三代族系,朝野百年权臣,你查这个做什么?”
秦风仪依旧嘴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那我问你,这又是什么?” 她展开那副小像,一眼不眨得盯着秦风仪。
秦风仪微微一怔,随后看着她的眼睛,伸出手来,一字一字说道,“还给我。”
“为什么画我?” 她质问道。早就忘了现在自己的名字是穆雪馥。
“你?” 秦风仪扯了扯嘴角,“这不是你。”
“秦风仪!” 她低吼了一声,上前一步,紧紧贴近他的脸,压着嗓子咬牙道,“这件衣服我只穿过一次,天图二十七年梅月十六,葛莲河边,你也在。”
她的声音低沉颤抖,宛若裂帛。一双眼睛带着猩红血丝直勾勾得盯着秦风仪。
秦风仪微微启唇,脸色渐渐发白,喉咙滚动了许久,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说话啊!” 她忽然大喊。
“是。”
秦风仪看着她,坚决说道,“那一晚,我的确在葛莲河。”
那一刻,她的身子突然松散了,顷刻间便要瘫倒在地。
“你不是应该在瀛洲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葛莲河。” 她问。
沉默许久,秦风仪终于说道:
“我去给你们送信。”
“信?什么信?” 她问。
秦风仪轻轻叹了口气:
“兄长他发现粮草出了问题,又信不过军中的人,便要我去给你们报信。”
“秦寒承…粮草…他早就发现了?”
秦风仪脸色青白,“不止如此。兄长他知道,粮草之事并非偶然,而将手伸到军备的也绝非等闲之人,一定是上面出了问题。只是他那时还不知道,上面都会涉及到什么人。因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让我一人暗中追赶你们的军队。”
她没有说话,心早就拧作一团。
“可是我们没得到那封信。你把信给了谁?” 她问。
“那日,我将信塞进了你住的军帐中,就放在案前。可是最后你们还是出事了。” 秦风仪接着说道,“后来,兄长被施以重罪处死,那时候我才终于确定,上面的人…是皇帝,而你们沈家…有内鬼。”
“内鬼…所以…郸卑人才每每看穿阵眼,才能总是先我们一步。” 她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那时候她才终于明白,秦寒承为何被迅速处死,为何皇帝半点机会都没有留给他。原来他是白浪坡一役的后患,也是盖棺定论的必要牺牲。
见她许久无言,脸色苍白。秦风仪低声劝慰: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又何尝不想?你手里拿着的,就是这帝国百年来权力漩涡中勾连最紧密的人物,他们其中不少都与沈家一事有关。然帝国百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必须从长计议。”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录,问道,“可你为何当朝弹劾赵秀?如今你脱去乌纱,还如何继续查下去?”
“这乌纱不会脱掉太久的。” 秦风仪幽幽说道,“皇帝早就想除掉赵秀,只碍于赵家势大不敢轻举妄动。昔日赵秀祖父赵成业提剑入宫,逼先皇交出毒害赵皇后的凶手,早便在先皇父子心中留下了结,原本是比沈家更让皇室痛恨。说起来,只是沈家不比赵家树大根深,又少了三分机警,才被拿来开了刀。”
“你的意思是…” 她狐疑得看着秦风仪,“皇帝在朝堂之上驳你的奏章,是在做戏?”
秦风仪点了点头,“确切来说是我和皇帝一起演的一出戏。”
她想着,秦风仪又问,“你是来找证据的?你觉得我有胆量弹劾赵秀,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我什么也没找到。”
“自然是找不到的。” 秦风仪轻轻笑了,“所谓的证据都是皇帝给我的,我只是在朝堂之上一一列举,痛斥赵秀,再由皇帝出面驳回,便演完了整出戏。”
她恍悟,“皇帝是担心若他逼得紧了,逼宫之事重现。便要你唱这黑脸。如此一来,赵秀对他说不出什么,而文武百官又皆对他有了想法。若再有陈松、魏岳群等老臣上表奏折,参赵秀一本,届时他再借由适当削弱赵秀势力,他赵秀便无话可说。只是…他究竟是想从哪里入手呢?”
“那就要问问你们北疆天机城了。” 秦风仪道。
“什么意思?” 她蹙眉看着秦风仪。
“天机城与皇帝做了笔交易,答应为其增兵五万,以保歼灭赵氏。而天机城要的,就是赵家手中的河运大权。” 秦风仪说道。
穆云度对河运大权虎视眈眈已久。他曾说,想要图谋大业,需得开通北疆与中原的通道,不论是物资还是士兵,都需要一条稳妥扎实的渠道。而陆路过于惹人注目,河道至安平岭止,因其不通北疆必定不易引起怀疑。届时只需要疏通安平岭以北的陆路要道,就可顺当行事。
看来,这一次,穆云度抓住了皇帝急于铲除赵家的心思,对河运大权是志在必得。
当夜,她留在秦府吃了晚饭。秦风仪喜欢吃素,满满一桌子菜竟都是青菜萝卜豆腐之类。
她没吃几口,一心惦念着家中的鸡腿儿。吃过饭,她同秦风仪一同坐在亭子中饮酒吹风。秦风仪终于开口问道,“我瞧你晚饭没怎么吃,没有胃口?”
她摇了摇头。
秦风仪笑了笑,“我知道你喜欢吃肉。”
“啊?” 她眼睛睁得老大,“你故意的啊?”
“是啊。” 秦风仪点了点头,“吃肉太多不好。以前我就告诉过你的。”
“吃…” 她笑了,翻了个白眼,“你那时候难道不是存心给我难堪?”
那时候她觉得秦风仪总是处处针对她。她爱吃肉,每每出去,便只吃肉。若有秦风仪在,她必得一阵讥讽,并上一句:
“你上辈子是馋肉馋死的么?”
秦风仪眼里含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女子的?” 她忽然问道。
“在你随军前的那年吧,李龄宴在添杏楼摆宴,你二哥早早便来找你,脸色十分难看。他将你带到门外去,许久都没回来。他们几个醉得厉害,偏叫我去寻你。我刚过拐角,便听着你二哥训斥你的话来。如此,才知道你是个女孩儿。”
她笑了,那场景她记得倒是十分清楚。那时候她二哥怒斥她为:
丫头片子装大爷
她想了想,又道,“我原以为我隐藏的是十分完美了。”
秦风仪又笑了,“完美?其实有很多次你都将要露馅了。只不过他们几个愣头愣脑的,没有察觉。”
“真的?” 她瞪起眼睛,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扬了起来。
秦风仪点了点头,说道,“你十四岁那年生辰,正巧你第一次随军,我们本想着去马市给你选些好的行头。可你偏在那脂粉铺子外面徘徊了半天。玉故姜问你在那儿瞎转悠什么。你竟然支吾着说要给你娘买脂粉。可是我们都知道沈夫人对脂粉过敏,向来不施粉黛。你又搪塞说,你忘记了。后来我们几个背后谈笑,他们皆以为你是看中了谁家的小姑娘,害羞不肯让我们知道。”
她噗嗤笑了出来,又听秦风仪继续说道:
“还有一次咱们几个出去喝酒,你喝多了,偏要吃糖葫芦。大晚上的,哪里去给你找糖葫芦?你便坐在路边耍泼,后来还哭了起来。你知道么?那次你差一点就要露馅儿了,说着胡话要把自己那些年的委屈全都翻出来。最后我给你敲晕了,抗回了你府上。别说,你还挺重,比我想象中还要重。”
“是么?” 她笑着摇了摇头,“为什么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印象了呢。”
秦风仪喝了口酒,望着吹动的纱帘,轻轻笑了起来。
“都是些平常日子,你又怎么会记得呢。”
她看着那笑意,心中竟无端生出许多落寞来。那究竟是她的落寞,还是少年秦风仪的落寞,她已经分不清楚了。只知道那秦风仪的脸忽而变得陌生起来。在这场似真似假的回忆中,他仿佛并非是她那久远记忆中的孤傲少年。
“秦风仪。” 她轻声唤了句他的名字,待他回过头来,她柔声说道,“谢谢你。”
“谢什么?” 秦风仪问。
“谢谢你还记得我,还记得沈家,还记得英戟卫。”
听罢,秦风仪摇了摇头,“我也是为了我哥哥。我不想他死不瞑目。”
“无论如何,你是这世上,除了我,唯一还惦念着他们的人。所以还是谢谢你。” 她说。
秦风仪想了想,说,“你真要谢我的话…” 说着,向她缓缓伸出手来,“我们重新做朋友吧,穆雪馥。”
看着那双手,她迟迟没有回应。她曾经以为她不再会有朋友了,可是秦风仪先向她伸出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