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初期八字方针
第一次全球化浪潮惊涛拍岸时,明朝也迎来了改革开放的窗口期。
多年来,学术界在探讨一个重大问题:如果没有外力介入,中国会不会自发演进,实现转型?于是,人们把视线从鸦片战争追踪到了明朝中后期。这个时期,正是世界历史的转折点,此时的中国社会,也有了极大的量变,出现了“大变局”,有明史学者还提出了此一时期当为中国近代史开端的观点。
那么,中国当时的执政者,有没有意识到时代潮流?抑或他的执政理念、施政举措,不期然顺应了时代潮流?
明朝,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与夺位皇帝朱棣,就没有雄才大略之君了;且都非常保守,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人间天堂,制定和执行的是一条内敛、收缩的基本路线。朱元璋颁布禁海令,遂被后世子孙尊为祖制、国策。指望皇帝主动突破禁海祖制几无可能。
由于朱元璋废丞相,明朝统揽全局的大有为之臣可谓罕见。只是到了嘉靖皇帝,由于是外藩入继大统,为压制宦官、外戚和前朝大臣,起用一些新人,按照明史学会副会长田澍教授的看法,启动了政治改革——提高内阁的地位。改革的结果是,内阁具有了事实上位压六部的威权,特别是,内阁有了首次之分,排位第一者,群臣仰尊,称为首相。首相的出现使得朝廷具有了统揽全局的大臣,再加上,嘉靖皇帝中年后隐身幕后修道二十余年,继任的隆庆皇帝则悉心委政内阁,他的儿子万历皇帝继位时年幼,在这个背景下,才出现了几个能干的执政大臣。
这个时期,正是世界历史的拐点,在大航海和文艺复兴两轮驱动下,西欧阔步跨入近代门槛;而明朝在这一时期,也出现了变量,走到了质变的临界点,面临着六大抉择:战争与和平的抉择:与对大明威胁最大的北方鞑靼部,是继续对峙,还是以贸易取代战争?继续锁国还是开放的抉择:是持续海禁祖制还是解海禁通海运?继续重本抑末还是发展工商业的抉择:是继续维系重农抑末国策,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为人间天堂,还是进行重大调整,积极发展工商业?激活旧制还是破旧立新的抉择:是致力于恢复沿袭二百年、弊端丛生、形同具文的旧制度的活力,还是大力改革,建立起新制度?姑息还是大力肃贪的抉择:严嵩、徐阶执政期间,带头贪腐,又出于收买人心的需要,对官场贪腐采取姑息甚至纵然态度,是继续以收买官心以巩固执政者的地位,还是大力肃贪,澄清吏治?禁锢思想还是坦然面对文化多元的现实的抉择:到了高拱执政时代,明朝开国初期文化专制政策失灵,文化多元的局面已然形成,是实行禁锢思想的政策,还是坦然面对现实?
可以说,能不能挽救明王朝危亡,能不能实现复兴,闯过转型关,关键要看如何抉择了。
恰恰在这个时期,政治舞台出现了两位强势人物:高拱和张居正。
那么,我们具体看看历史交汇口,执政者是如何抉择的。
战争与和平:明朝建立后,元朝皇室率军退回大漠。双方长期对峙,处于战争状态,对明朝国力消耗巨大,双方人民生命财产损失惨重。明朝国库空虚、北方民生凋敝,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抵御鞑靼的威胁所致。但是,正如史家所说,面对外族,从宋代以来,中国的士大夫就不敢说出一个“和”字。稍加梳理即可知,宋代以来的奸臣,必是主和派,主和者往往被扣上汉奸的帽子。
高拱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清醒的。 他力排众议,毅然决断并亲自指导,与对明朝威胁最大的鞑靼右翼达成了和平,开市贸易,赐封俺答顺义王,从而以贸易取代了战争,并将其控制的广漠土地纳入大明旗号下。
此举不仅使双方百姓得以休养生息,而且赐鞑靼右翼首领以封号,使之俯首称臣,从而名正言顺地将其纳入大明的旗号下。晚清名流魏源感慨道,高拱此举为大明、也为大清,开二百年之太平!当代有学者指出,此举为中华多民族统一国家的形成和巩固奠定了基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这个问题上,曾经主政中枢的严嵩、徐阶,大体上也有和平之愿,但他们权势不足,更乏担当,所以不敢触及;张居正支持高拱的主张和举措,他执政后维系了高拱的政策。
锁国还是开放:16世纪,世界进入大航海时代。此时,中国的航海技术、造船能力都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民间对海外贸易也非常期盼。但是,明太祖朱元璋规定“片板不许下海”,海禁乃祖制、国策。近二百年的禁海国策,使得多数国人对大海充满恐惧。虽然沿海绅民一再呼吁解海禁、通海运,却始终得不到朝廷的正面回应。持续数十年的“剿倭”,固然有维护沿海居民免受日本和中国海盗侵扰的作用,但实质上是以军事力量,镇压突破海禁国策的走私行为。明王朝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这种情势下,解海禁、通海运,是超出高层多数人物心理承受力的。高拱审时度势,力推解海禁、通海运。隆庆元年初,朝廷颁旨局部开海禁,此时高拱是内阁中仅次于首相的最有分量的大臣;隆庆五年,主政的高拱决断通海运,造海船、强水师,事实上打破了东部沿海的海禁;隆庆六年,他又与两广总督谋划在广东开海禁。
在这个问题上,严嵩、徐阶大体上持开放态度,但严嵩不敢触及,徐阶稍有作为,隆庆元年福建泉州局部解海禁,作为首相的徐阶,应该是支持者。 但高拱的这个政策很快被继任的张居正推翻。张居正明确反对开海禁、通海运。他曾给人写信说:“仆犹虑海禁一驰,他日更有可忧者。”基于此,他执政刚半年,即于隆庆六年十二月七日颁旨严海禁,饬令沿海各省“将商贩船通行禁止,片板不许下海,仍严督沿海官军往来巡哨。”继之,又下令停止了海运。就重申海禁国策,除泉州小月港外,其他地方一律仍维持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又断然下令罢海运,弃海船。明史专家韦庆远评价说:“当时,开海通洋以贸易已成为时代的要求。如果允许大批船队定期从海上来往南北,客观上必然大有助于东南各省对海外贸易线的向北延伸,不但有利于国内沿海的物质交流,也极有可能促进对外贸易的发展。(张)居正断然饬禁,显然是悖乎时代发展潮流的。……如果高拱仍在位首辅,是绝不可能作出这样的政策决定的。”
继续重本抑末还是发展工商业的抉择:《万历十五年》作者黄仁宇说:“明朝采取严格的中央集权,施政方针并不着眼于提倡扶助先进的经济,以增益全国财富,而是保护落后的经济,以均衡的姿态维持王朝的安全。”明太祖制定重农抑商国策,此国策到了十六世纪已严重背离时代潮流。但是,国中仍然充斥着重农抑商氛围,轻商刮商严重。高拱对重农抑商国策不屑一顾,复出不久,就在朝廷疾呼恤商,被称为为商人所作的“陈情表”;在他的主导下,还推出了一系列恤商政策。有学者认为,真正能站在执政地位,将重商恤商见解转变为全国性的实际经济政策的,是高拱;高拱关于商人、钱法的论述,不仅体现了古代中国商业经济思想的发展水平,而且利商、恤商政策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商业的生存空间,对商业的发展、经济复苏具有实质意义。
严嵩、徐阶、张居正,虽然不再强化重农抑末的国策,但对发展工商业,远远不像高拱那样充满热情并不断推出实际举措。
激活旧制还是破旧立新的抉择:明朝推崇以祖制治国。到了高拱执政时代,沿袭百年的祖制已是百弊丛生,建国后确立的各项制度已经损耗殆尽,公开的制度文本和实际运作南辕北辙。对此,存在着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现实弊端是由于祖制松弛之所致,应该通过整顿,恢复祖制的活力;一种观点则是要革除积弊,建立新制。高拱就认为,“法不能无弊,行之既久,其弊更不可胜言。”主张“法与时迁,更法以趋时。”他在做礼部尚书时,就写了一道今人谓之《除八弊疏》的奏本,被一些专家称为高拱的政纲。也就是说,除旧立新,是高拱执政的基调。他执政后誓言“先立规模”——改革体制、健全制度。在他执政的短短的两年半里,对吏制、军政、边政、财政、司法等制度,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并对一些触及敏感体制的改革提出了构想。
全面革新吏制,为明代人事制度掀开新的一页。”
改革军政,建立军事指挥官储备、选调、升迁系统。
重视理财,树立养民为先的政绩观。
改革司法,实行刑官久任制。

重视地方治理,改革边政。
提出了有可能建立新体制的重大改革构想。明太祖废丞相,皇权统揽一切且几不受制约。后来内阁地位上升,俨然政府,但内阁没有地位,仍然只是皇权的附庸,并未形成制约皇权的机制。万历皇帝9岁继位,高拱以首席顾命大臣和内阁首相身份上《陈五事疏》,被一些人认为具有君主立宪制的萌芽,如果再结合他尚未呈报的《陈点官事宜疏》,高拱确有使内阁实体化、约束皇权并形成最高权力运行规则的意图。须知,英国君主立宪制的出现,也是缘于偶然事件。如果按照高拱提出的这套构想运行下去,在依例治国、文官集团在与皇权的较量中已略占上风的背景下,建立起以内阁为权力中枢的新体制,也是有可能的,至少,形成最高权力运行规则,建立起文官集团对皇权的制约机制,是可期的。
高拱对“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内阁大臣选任制、州县正官以初入仕者充任这两个直接涉及国家治理能力的重大问题,都在酝酿改革。

此外,对造成明王朝沉重负担的宗室制度,高拱也誓言“立一代章程”。
因仓促被逐,改革未能付诸实施。这些重大制度改革如果得以实施,不仅有望建立新的管理体制,还势必极大提高明政府的治理能力,使明王朝的治国理政翻开新的一页。
高拱的这些改革举措和改革构想,是严嵩、徐阶所不敢想象;张居正则是不赞同的。张居正给好友的私函里说,“本朝立国规模,章程法度,尽善尽美,……今不必复有纷更,惟仰法我高皇帝。”他的施政,集中在效法朱元璋的俭与严二字,全部努力在于严明法纪,激活祖制的活力。田澍副会长认为,嘉靖以来政治改革主要体现在内阁地位的提高,但张居正出于一己之私,将改革成果丧失殆尽。我同意田澍教授的意见。
姑息还是大力肃贪的抉择:严嵩、徐阶执政三十年,带头贪腐,且一味笼络人心,示恩于百官,对官场贪腐采取姑息纵然态度,导致官场贪腐严重,政以贿成。高拱不仅律己甚严,还致力于肃贪反腐,扭转士风。他执政后,大声疾呼“贪婪无赦”!据专家岳金西先生统计,高拱主政的两年半时间里,平均每月查办贪腐案2.13宗,因各种原因被处理的知县以上文官,约占全国文官总数的千分之五以上。
严嵩纵子为恶,带头贪腐;徐阶也不干净,子弟横暴乡里,其罪恶过于严氏父子。他们二人为收买人心,对贪腐姑息纵容。张居正虽然也有肃贪的举措,但他带头贿赂太监冯保,为子弟谋前程,收受贿赂,自身不正,想扭转贪腐之风是不可能的。只有高拱敢大喝一声“贪婪无赦”,驰而不息地反腐肃贪。
禁锢思想还是坦然面对文化多元的现实的抉择:朱元璋手腕严酷,对读书人实行高压政策,士子无不战战兢兢,被打压得喘不过气来。到了大明中后期,政治宽松、商品经济繁荣,文化向多元化发展,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孔孟学说、程朱理学受到质疑,新思潮大为流行,按照一些学者的说法,明朝政权思想控制在解体,而明朝的文化却在发展进步。甚至有人认为,此时的中国,也具有了文艺复兴的某些征兆。高拱有过长期在书院求学、教书的经历,对孔孟学说、宋明理学公开质疑、辩驳,因此,他对文化多元持宽容、开放态度,从来没有干预民间文化活动,也没有打压过读书人。他反对官员参与聚众讲学,是从官员讲学助长务虚之风、容易拉帮结派角度考虑的。
严嵩、徐阶热衷聚众讲学,称之为“正人心”的教育活动,对文化多元也采取了宽容态度;张居正则热衷于统一思想,推行严厉的文化专制政策,削减生员名额,禁止民间讲学,下令捣毁天下书院,杀害思想上的异议者。帝制中国,新思想总是受到扼杀,死气沉沉中,沦为了列强的俎上肉。回头想想,许多先进的理念,我们的先贤其实当年也曾经提出过,或者刚刚开始不同寻常的思考,就被“正当取消”了。
综合上述可以看出,面对多重抉择,在高拱前后的执政者中,同时作出正面抉择并竭力实行的,找不出第二人。高拱思想解放程度、施政理念、政策举措、关键时刻的抉择,不期然顺应了时代潮流,有望为明王朝开辟出一条新路。
张居正执政长达十年,手握皇权兼相权。他不仅反对开海禁通海运,按照明史学会副会长田澍的研究, 张居正为一己之私,葬送了几十年来阁权扩张的成效,从而在制度上使得明朝政治失去重心,在他身后,根本不可能再出现强有力的领导者。所以,顺应时代潮流的、真正的改革开放进程,在张居正执政后,事实上中断了。 张居正统治手腕严酷,铁腕打压言官,从肉体上诛灭批评他的人,手段残酷。他死后遭到清算。此后的执政大臣视勇于任事为畏途,官场也失去了勇于任事的环境。明朝改革开放的窗口就此关闭,老大王朝在传统的轨道上一路下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