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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江洋八字的电影

关于江洋八字的电影

本故事已由作者:南蓂,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引子

今天上班的时候,我的同事被风扇爆了头。

1

深夜十点半。整栋办公大楼明亮如昼。

吊扇有气无力地打着转,顶灯发出惨白的光芒,将每一张脸都照得蜡黄。

工位被隔板圈成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鳞次栉比,紧挨着排列下去,一眼望不到头,像是一座大型墓园。

穿着统一工装的职员们在电脑前正襟危坐,眼神呆滞,直挺挺有如回魂的僵尸。

靠,一想到僵尸还要加班,简直连想死的兴致都没有了。

此时,我正盯着屏幕上一张财务报表,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翻动页面了。

资产金额与负债数字手拉手在眼前跳着回旋小舞曲,我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连续工作十五个小时的大脑已经突破了正常运转的极限,现在是一团搅不动的浆糊。

“滴滴。”屏幕右下角跳出鲜红色的感叹号。

五分钟到了,这是一级警告——一旦员工的电脑持续五分钟没有任何操作,就会自动触发屏幕提醒。

我熟练地拍了拍鼠标。

很好,在二级警告——办公椅的椅背会产生适度电流,刺激腰椎穴位,有“瞬间赶走瞌睡”的酸爽效果——到来之前,我还可以再当五分钟的咸鱼。

旁边有人轻轻“噗嘶”了一声。我转过头,看见左边的隔板上方探出半个发量惊人的脑袋。

这是我的同事江洋,刚毕业的大学生,年轻、活泼、头发茂密,有一张相对来说格外清爽的脸。

大概是因为他的位置得天独厚,正好在一架风扇的正下方,尽享清凉。我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油汗,心里酸溜溜的很是羡慕。

江洋冲我使了个眼色,“师傅,发工资了。”

好家伙,这一句可真是天降甘霖,垂死病中惊坐起,我顿时来精神了。

前后左右张望一番,确认安全,我从最底层的抽屉摸出手机,个人IP用不了无线网,我打开5G,火速检查账户。

数字跳出来时,我险些眼前一黑。

“咋啦?”江洋看到我如丧考妣的脸色。

“比上个月还少……日子没法过了。”

“靠,又扣钱,凭什么啊!”江洋的声调不自觉扬高。

我连忙制止,“算了算了。”

“别又算了啊,找经理问问去,兴许给你算错了呢。”

我看了看江洋充满鼓励意味的眼神,瞄了瞄屈指可数的账户余额,又越过前座老王油光发亮的头顶,望了望远处的经理办公室。

行吧,我一咬牙。

风扇掀起气流,将江洋的一缕额发吹得微微颤动。他隔空对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2

“进。”

一推门,冷气扑到脸上,像扇了我一耳光。

我拘谨不安地在经理对面坐下,比我的单人床还要宽敞的办公桌横亘于中间,这个角度与距离,我既看不见他大腹便便的啤酒肚,也看不清他镜片后打量我的眼神,只有手腕上戴着的金表投射出一个耀眼的光斑,精准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经理,打扰您了,我上个月的工资好像不太对……是不是财务那边算错了……”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看过了,没错。”

“可是,扣掉了百分之四十。”

经理向我摊开一只肥厚的手掌,然后将拇指弯了下去。他慢条斯理地开始计算。

“第一,午休时间没到,提前离开工位,负激励五分,扣百分之十当月薪资。”

这不可能啊。

“上月15号,食堂结算机记录显示,你是十二点零一分零三秒刷卡打饭的。”经理亮出证据。

“公司规定午休是十二点开始,这没有问题吧……”

经理不慌不忙道,“从你的工位走到电梯,即使跑步,最少也要二十秒。电梯从二十一层到负一层的食堂,共二十二楼,总高度70.4米,以电梯1.5米每秒的速度,需要运行47秒。所以,你到达食堂刷卡的时间不应早于十二点零一分零七秒。否则,一定是你不到十二点整就提前离开工位了。我说得没错吧?”

见我语塞,经理露出成竹在握的笑意,继续弯下食指。

“第二,如厕时间当月累计超过4小时,负激励五分,扣百分之十薪资。”

那还不是因为这么热的天气,公司却不舍得开空调,天天大汗淋漓的,当然要多补充补充水分了,那喝得多,自然尿得就多,一不小心就超标了……

我暗暗腹诽,却没勇气将这些话送出口,只半垂下眼,尽力做好表情管理。

经理的中指也不出意外地被掰了下来,“第三,当月触发一级警告超过十次,触发二级警告超过五次,负激励十分,扣百分之十五薪资——哦对,这是我最新修订的一条规则,从上个月开始实行。”

我连反驳的脾气都没有了,在大功率输出的冷气下,拼命忍住一个不合时宜的喷嚏,用蚊蝇般微弱的声音做着最后一丝挣扎,“那还有百分之五……”

经理将手掌一拢,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西装领子。

“一个月度累计负激励达到二十分,再扣当月百分之五薪资。”

啊嚏!

我打出忍无可忍的喷嚏,唾沫星子矫健地飞越过两米宽的书桌,飚在了经理清爽洁净的脸蛋上。

在暴风雨来临之前,我识相地逃出了办公室。

走回工位,江洋抻长脖子,用眼神问我:怎么样?

我摇头不语,一脸颓然如丧家之犬。

江洋大概猜到我是无功而返了,两条浓眉朝中间压缩,在眉心聚出一道忿忿不平的褶皱。他张开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年轻真好啊,还有力气为别人打抱不平。我心领了好意,一边慢吞吞地拉开椅子,一边朝他摆摆手,“走走,准备下班啦。”

是啊,无论如何,终于下班了,再糟糕一天,也有结束的时候。

我没听到江洋的声音,既没有对经理祖上的问候,也没有迎接下班的欢呼。

只有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引得无数诈尸般的回首侧目。

强烈的气流吹乱了我为数不多的头发,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抹,试图压平他们,以免露出地中海的真貌,结果抹到了一手湿热粘稠的液体。

与此同时,十一点整,下班的铃声准时响起,悠扬而和缓,如墓园的挽歌。

3

“今天上班的时候,我的同事被风扇爆了头。”

我筋疲力尽地平躺在床上,对小优这样说。

小优没说话,蜷着身体,安静地偎在我身侧,像暂时栖息的一只雀鸟。赤裸的肌肤相贴,她浑身冰凉,我不由收紧手臂,将她拥入更深的怀里,试图分享自己的体温。我捂不热她的,我知道,但还是忍不住对她产生怜惜。

小优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女朋友。

对于我和她的关系,我总是希望能有一种更复杂的解释。可每次掏出钱时,这份本就单薄的希望都会随着钱包一起干瘪下去。

小优是妓女,而我是她的客人。纵然我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简单。

不然呢?我暗暗自嘲。思绪同心底的苦涩一起弥漫。

自二十一世纪伊始,性别比例失衡、人口老龄化与负增长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社会学家声称,这是生育观念的变迁。经济学家跳出来,指责房产泡沫给年轻一代带来了过大压力。生物学家则提出了“日益恶化的地球环境加强了不孕不育的几率”的新论点。

在年复一年的辩论中,科技越来越发达,人口则越来越稀少。

所有与人相关的东西,都变成了奢侈品。比如朋友,比如家庭,亦或是,爱情。

当然了,科学家们不会任由人口无限锐减下去。是提倡多胎,下调房价,还是根治污染?具体我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看看办公楼里那些挤挤挨挨的社畜们吧,你就知道不管怎么样,各位科学家们最终还是团结一致精诚合作,成功找到了对策。

但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人多人少,只要固有阶级的金字塔不倒,那我就永远只是最底层的一个最普通的打工者。

我不可能拥有像小优这么漂亮温柔的伴侣,我能拥有的,不过是在工作十五个小时以后,花费全部日薪,交换温柔乡里一场稍纵即逝的缠绵,然后回到简陋的单身公寓,在闹铃尖叫之前,什么也不想地倒头就睡,将今日所有的糟心事都忘掉。

无论是被扣到所剩无几的工资,还是隔壁同事血肉模糊的尸身。

小优唤醒了昏昏欲睡的我。她冰凉的指尖摩挲着我的手臂,“你受伤了。”

“没事。可能是风扇砸下来的时候,被某块碎片划破了。”

“会留疤的。”

我失笑,“无所谓,我又不是女孩儿。”我知道,小优的右耳耳后有一块很大的疤,丑陋地盘踞着,仿佛那里曾经被生生剜掉一块肉。她一直很介意,总是用头发遮盖住。

但我不介意,我凑过去,想亲吻那道疤痕,小优躲开了。

她看着我,嘴角抿成了一线,什么话也不说,但意思很明白。

我只好恋恋不舍地起身,将钱留在床头。

服务时间已满,我该滚蛋了。

出门的时候,我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对方手中拿着一束野蔷薇,腕上的劳力士绿水鬼在夜色中映出幽幽的碧色。

他是小优的下一位客人。

4

隔壁工位被清理得很彻底,看不出半点惨烈的痕迹。

不到早上八点,格子间里已经坐满了人,大家闭紧嘴巴埋头工作,死气沉沉的静默中,只有电脑主机不堪重负似地发出连绵而单调的低鸣。

江洋死了,一个昨天还喘着气说着话的同事死了,可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哦,除了温度。

仿佛某种不言而喻的默契,没有人去开风扇,拥挤的办公室更加闷热。

汗液像蛇一样爬满了我的后背,我坐立难安,得了强迫症似地,不断去揉搓油腻的鼻尖。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空气中交缠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装聋作哑的沉默了,小声叫前面的老王。

老王是当时新员工入职时分配给我的导师,老带新,师傅带徒弟,一直是这个传统,就像如今我带江洋一样。

平日在公司,除了江洋,我也就能与老王稍微多说上两句话了。

叫了好几声,老王才万般不情愿地回应,身子完全没动,头往后偏转了一丁点角度,斜瞪我,瞳仁几乎要从外眼角飞出去了。

“嘘!叫什么叫,别瞎打听,经理在门口看着呢。”

“可是江洋——”

“专家会过来处理好的。”老王扔下这句,就佝回了电脑前,给我留下一个老黄牛般辛勤耕耘的背影。

我默默“哦”了一声。

不久后,我看见经理点头哈腰地将一个男人迎进办公室。老王说得不错,专家果然来了。

这栋占地千坪的巨型办公楼有137层。

137,真是一个有寓意的数字。玻尔模型和狄拉克方程证明自然界就是由137种元素构成的。

137楼是个神秘的地方,没人知道那一层究竟隶属于哪个部门,里头的员工也是神龙见尾不见首。

137楼是严禁靠近的,偶尔会有个别员工被专人带上去,那些员工后来就再没有出现过。所以我们私底下揣测,137楼大概是金主,负责裁人,负责削预算,因此更加敬而远之。

而每当有非正常事件发生时——比如员工猝死,比如员工自杀,又比如像江洋这样的意外——才会有人从137楼下来,现身在众人眼前。

从137楼下来的人,被我们尊称为“专家”。

至于是哪方面的专家,我并不十分了解,依我猜,大概就是做危机公关的人士。

半小时后,专家从经理办公室出来,与此同时,每个人的电脑都收到了一封关于江洋事件的内部通报。

寥寥两行字,大致就是说这是一起不幸的意外,公司深表遗憾……还有,例行测试安排在三天后。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细读,它就被不断涌进来的公文邮件淹没了。

我环视,只看到一张张麻木无表情的脸,林立四周。唯一有所动容的居然是经理,他皱着眉,嘴角不满意地向下撇成八字形。

劳力流失,也许还要发抚恤费,作为直系领导,他这个月的薪水恐怕也要打折了。

但我毫无幸灾乐祸的愉悦。经理的福自己独享,难却是要大家同当的。

我知道江洋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心里止不住地难受,一个声音不停跳着脚问,就这样,结束了?

我忍不住朝左边看去,恍惚间,似乎还能看到那个年轻的男孩,顶着一头令人艳羡的乌发,从搁板上方探出身子,蹙眉看着我,张嘴想要说什么。

他想要说什么呢?

5

一整天,我仿佛魔怔了一般,苦苦琢磨江洋死前未说出口的话,一级警告跳出来三次,我视若无睹,连从椅背猛窜出来的电流都没能拉回我的注意力。

及至到了小优处,我仍是心不在焉。

“你很在意那位死去的同事啊。”小优一缕一缕地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和我很不一样……和大家都很不一样。”

我思索了片刻,眼前浮现出一帧帧生动的画面。

“有时候,他会靠在椅子上,拍着肚皮,发出长长的叹息,‘好想当一条快乐的咸鱼啊!’”

“有时候,他会紧握双拳,神态坚定,喃喃自语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还有一次,他突然瞪着天花板,像是在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人发问,‘天天这么拼死拼活地工作,到底为了什么?’”

江洋的想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我已经做好了听到小优大呼小叫的准备。可她只淡淡点了点头,竟似有所共鸣一般,“是啊,工作是为了什么呢……”

我愕然失语。

工作是为了什么?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哪怕江洋最近时不时在旁边自语,我也充耳不闻,只当他是年轻气盛,在发神经。可素来性格温顺的小优,怎么也会有这样离经叛道的一面?

小优见我如此震惊,笑眄了一眼,顺手将问题抛过来,“你说说,是为了什么?”

“不为了什么。工作就是工作啊。我们生来就是要工作的。人人都得工作。不然,还能做什么呢?”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仿佛这是一段刻在DNA上的代码。

“听上去,我们简直就像一部部打工的机器呢。”小优不置可否地笑道。

打工机器……虽然不好听,但是没毛病。我认可地点了点头。

我们没再继续江洋或是工作的话题。房间里很快游走着情欲的味道。

小优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我手臂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发梢垂落,我瞥见她耳后若隐若现的疤痕。

我曾经问过疤痕的由来,小优说不记得了,脸上的迷茫不似作伪。可我总隐隐担忧,害怕是其他的客人对她动粗。

我嘴唇翕张,几乎要说出什么,鼻端倏地嗅到野蔷薇的香气。饱满的一束,插在桌角的水杯里。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信手摘来,最不值钱,最好养活。我陡然清醒过来,理智捏住喉咙,叫我悻悻闭嘴。

我能做什么呢?

向她求婚?要她辞职?

怎么可能。这就是她的工作。

人人都得打工。我要,小优也不外如是。我不曾质疑过这件事,可那一晚,在硬邦邦的单人床上,我做了个令人不安的噩梦。

梦里,格子间的每个员工都变成了一部丑陋的钢铁机器,偌大的办公厂间里没有一丝活气,只有机械不停歇的运转声。一个男人从137楼下来,径直走到我面前,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这个坏了。”

头顶的风扇应声而落,叶片高速旋转成残影,宛如绞肉机一般,将我绞得粉碎,叮铃哐啷地掉下一地破铜烂铁的零件。

6

每回出事故,公司都会安排全员做一次性格测试,美名其曰为关心员工身心健康,避免创伤后遗症。

可江洋曾偷偷向我吐槽,狗屁的关心,其实就是检验员工的忠诚度。

“本次事件是否为普通的意外事件?”

“你觉得公司是否履行了应尽责任?”

“你是否认为自己的权益得到保障?”

“你是否能不受影响地进行本职工作?”

……

每次都是这个千篇一律的模板,只要一水地填“是”就好了。

我胡乱应付完测试,一头趴在桌子上。不知是不是昨晚做噩梦的缘故,今天感觉很不舒服,心口如针扎般,一阵一阵地刺痛。

可纷至沓来的工作任务根本容不得人喘息,我下意识叫了声“江洋”,想拜托他帮我先挡些急活。可话一出口,我才想起,那个热心的后辈已经变成了方才测试卷上一次“普通的意外事件”。

这让我心中骤然一空,痛得更加厉害,只好不得已地求助老王。

老王挑高了半边眉毛瞪我,“我怎么能帮你工作呢?你的工作是你的工作,我的工作是我的工作,人人都得工作……”

他绕口令一般地嘟囔完,毫不留情地转回头。

我盯着他稀疏的后脑勺,无言以对地发了会呆。长时间没有操作电脑,一级警告升级为二级警告,可在心绞痛的衬托下,电流的刺激感简直像是挠痒痒,根本不值一提。

我费力地仰起脖子,看向经理办公室,决定冒个险——虽然几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但我确实别无他法。

“请假?”

经理正在擦拭自己的金表表盘,抑扬顿挫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听到天方夜谭。

“我知道公司不能请假,但我、我实在疼得不行。”我几乎是在哀求了。

“疼?怎么疼法?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漫不经心地问,仍旧没抬头拿正眼瞧我。

“就是心脏像被人拧着,喘、喘不上气……昨天还好好的,刚才突然就——”

经理的动作停顿,他终于撩起眼皮,狐疑地打量我,似乎在考量我是否撒谎。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我听不清那端说了什么,只看见经理的脸色倏然一变。

“上去。”他眼珠向上一翻,“137楼。”

我去137楼干什么?我应该去医院。

经理看破我的疑惑,两颊忽然松弛下来,破天荒地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你不知道吗?137楼就是医院。”

剧烈的疼痛令我意识模糊,只感觉到有人架起我的胳膊,半拖半抱地带了出去,将我塞进电梯。

137楼到了。

我努力想睁大眼睛,好好领略一下这个传说中闲人免进的尊贵地方,可视野里仿佛起了雾,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轮廓。

只听到轻轻的一声“滴”,红光一闪,闸口的门禁核验无误,亲切地朝我敞开怀抱。

7

我被带入一个房间,四壁都是玻璃,光线明亮,就是太空了,视线无从分散,只能聚焦在对面这个男人的身上。

“你是医生?”

“算是吧。”男人模棱两可地说,“不过听说你们私底下,更喜欢称呼我们为专家。我是其中一个,你所在的21层归我负责。”

爱谁谁吧,能治病就行,我赶忙向他询问自己的病因。

专家却不着急,从电脑里调出一份报告——是我刚才的性格测试结果,不合格。

每个问题我都填了“否”。

一定是疼得糊涂了。我解释了一番,重新回到正题上,“我心口疼得厉害,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男人朝测试报告努努嘴,“因为这个。”

我茫然地看着他。

“因为你对工作的意义产生了质疑,所以——”他漠然地耸耸肩,“坏了。”

坏了。这个坏了。

眼前的男人与梦中的男人霎时合体,我狠狠打了个寒颤,脑子里电闪雷鸣,刺穿阴云,驱散雾霭,霎时将视野照得雪亮。

透过四壁玻璃,我看清了那些模糊的轮廓——是“人”,赤身裸体,模样各异,静静地被悬挂在操作台上。

我一下子明白了。同事出意外离世,公司医生说番话,我才知他的死是场圈套

是的,科学家不会任由人口无限锐减下去,他们最终找到了对策,不是提倡多胎,不是下调房价,更不是根治污染。

是仿生人。更精确地说,是人形的机器。

因为人类文明早已形成蚁群一般的社会结构,无数辛苦劳作的工蚁去喂养金字塔尖少数的蚁后。

社会需要千千万万的打工人,最好还是任劳任怨、绝无二话、不会反抗的打工人。既然现存的人口不足以提供,他们只好去制造。

“所以……我没有生病,就像江洋那个,根本不是意外事件,对吗?”

男人平静地点点头,“是自毁程序。”

“只要老老实实地工作,就可以顺利地度过一生,你们的表皮会像人类一样衰老,到了设定好的期限,便能寿终正寝,这不是挺好的吗?”

“可一旦你们产生了意识觉醒,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意义,那就是无法原谅的故障了——冰箱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制冷吗?扫地机器人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清理污垢吗?”

“所以,如你所见,我们设置了自毁程序。为了尽可能地不引起注意,每个仿生人的自毁程序不尽相同。

有些是大脑会立刻阻断单胺类神经递质,极大增强自杀欲望。有些是触发干扰电波,影响附近的器械运作,引发小范围的火灾、触电或是坠物——比如你的同事江洋。

当然最多的还是症状类似心脏病的猝死了,感谢现代人类的亚健康吧,即使走在路上有人突然暴毙,大家也能理所当然地接受。”

疼痛与恐惧,裹挟住我。

男人说的这些堪称机密,仿生人不知情,只怕剩余的底层人类也不知情。他却对我和盘托出,这只有一个原因。

“没错,自毁程序已经启动了。”男人肯定了我绝望的猜测,他垂眼看了看自己腕上的“绿水鬼”。

“你的时间不多了。”

8

我气极反笑,“你可真是好心。”

“如果有条件,我会在仿生人自毁之前告知实情。不管怎么说,我与其他同僚创造了你们,也算是自己的心血。”男人说得冠冕堂皇。

“既然这样,那你能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说。”

“自毁程序真的是……”我痛得倒吸一口气,几乎字不成句,咬着牙坚持,“是不可破解的吗?”

男人踯躅了一瞬。

我已经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了,软绵绵伏在桌上,手脚抽搐,如搁浅在岸边垂死的鱼,只有脖颈还执拗地用力,死死盯着对方,“求你……求你让我死得明白。”

男人轻轻叹口气,神色松动了一些,“告诉你也无妨。”

“仿生人的右耳耳后植入了芯片,既是区分仿生人的识别标志,也是中枢控制节点。只要取出芯片,自毁程序就像离开宿主的病毒,自动失效了。”

他话音又一转,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不过,如果你取出芯片,则说明已有觉醒意识,否则你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个动作,但只要你意识觉醒,自毁程序就已经开始启动了。所以,还是无解的。”

确实是聪明的设计。

我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得偿夙愿,再无执念,最后一块绷紧的肌肉也松懈了力道,头缓缓垂下。

“再见。”男人轻声说。

呵,我还没准备好再见呢。

我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出尔反尔地又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你喜欢野蔷薇吗?”

男人猝不及防,下意识“恩”了一声。

确实是他。小优的客人。

“小优的芯片是你取出来的?害怕她有一天不可控地意识觉醒,也会自我毁灭?像你们这样的人,也会对随时可以报废的机器产生感情吗?你的同僚知道你擅自做了这件事吗?你不想毁灭小优,却也没有带她离开,因为打工机器是绝对不能离开自己的工作,是吗?”我连环炮一般问得毫不避讳。

男人波澜不惊的倨傲面具似乎裂开了一条缝隙。

“我确实对她有感情,但是……等等!”他仓促而窘迫的解释倏然中断,警惕地瞪向我,眉尖聚起一点困惑。

很好,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我伸了个懒腰,神色如常地坐直身体,脸上痛苦的表情顷刻间荡然无存,仿佛刚才只是趴在桌子上小憩了片刻。

“你的自毁程序没有启动?”男人大惊失色,“这不可能!”

我的唇边浮起一缕狡黠的笑意,手指无声无息地蓄力。

男人猝然睁大了眼。

“你、你是人类?”他不可置信地惊呼,“可是你身上确实有仿生人的识别标志,否则你无法通过门口的——”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揉了揉拳头,“终于消停了。”

胳膊上才结痂的伤口微微崩裂,渗出些许血丝,我将裂口撑得更大,忍着痛——这次是真的痛——抠出了嵌在血肉里的一块瓜子仁大小的薄薄芯片。

四天前,我的同事江洋被风扇爆了头。

不偏不倚溅了我一脸的,除了血,还有这块芯片。

老子当然是人类,就算故意把芯片埋在皮肉里,也不会莫名其妙地自毁,不过——

我将芯片弹到昏迷的专家脸上,冷笑。

“不过,对于你们来说,打工的人和打工的机器,又有什么区别呢?”

9

我冲回办公室的时候,经理正背着手,慢悠悠地巡视,如同富庶的牧人在数点自己的牛羊。

听到脚步声,他错愕地回首,看到生机勃勃的我,好似看到宰杀后又活蹦乱跳的牛羊,“你——”

我挥起一拳,经理脸上的肥肉从左到右,如波浪般层层推开,最后拍在了一位员工的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那位员工双手悬空,保持着霸王龙一般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冲他笑笑,从笔筒里拿了一把裁纸刀,“借我用用。”

我径直走向老王,他正在喋喋不休地叫嚷,“你疯了吗!你怎么能打老板?你不想工作了吗?人人都得工作……”

我一巴掌糊了过去,将老王的脑袋按在桌上,冲着右耳耳后的位置,一刀扎下。

说实话,我不想表现得太中二,但有些时候,确实需要一句画龙点睛的台词,再来段很燃的BGM就更好了。

“觉醒吧,打工魂!”(原标题:《觉醒吧,打工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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