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真途北海闲人
之五:奇树幽云兼怪石
——王象春拈出龙洞山 “三绝”
《齐音》有《龙洞》诗:
东南龙洞有龙凭,别洞深藏五月冰。
奇树幽云兼怪石,年年清享是山僧。
其笺注云:
“趵突、千佛近城诸景为人游赏属厌,求其少而远而胜者,无如龙洞。名贤题咏亦多。夫龙洞去城三十里,经年游客几何?即游亦不过一信宿而返。自以为揽有泉石之妙,其间朝暮万状、阴晴各态者,不以无人而少异。山自闲,人自忙。”

摄影:陈铟
此诗及注,堪称龙洞山之绝唱。
龙洞不同于趵突泉、千佛山等近城或城边景致,龙洞距离济南城三十里,因而游人甚少,所以龙洞属于游客少、路途远、风景独胜的名胜之地。除了龙洞的文化古迹、名贤题咏外,王象春将其自然景致概括为“奇树幽云兼怪石”的三绝,堪称慧眼独具。

摄影:王平
清代乾隆年间,江南阳湖诗人、学者孙星衍(字渊如,号季逑)有《龙洞探奇诗》,他在“序”中说:
“去历城四十里,有龙洞,石壁奇绝,或如累甗,或类削成。方秋,霜林红翠若锦屏,径窅深,泉流作琴筑声。又十里余为佛峪,多六朝刻象,古洞有隋唐人墨迹题字。予凡三至其处,所见关洛江浙名山无过之者。”
同样谈到龙洞佛峪的怪石、霜林、刻象等,而作为一位经多见广的江南学者,他由衷地发出“所见关洛江浙名山无过之者”的话语,足见他为龙洞之美深深折服。

摄影:陈铟
济南人平时谈到龙洞,一般都包括佛峪在内。因为两地毗连,一山一谷,都是层峦叠嶂,谷涧深邃,峭壁撑云,危峰堕水,林木葱郁,古树凌云。昔人云:“龙洞以奇胜,佛峪以幽胜”,恰如其分。
而龙洞之锦屏岩(“锦屏春晓”为济南八景之一)、佛峪之红叶更是灿若云锦,令人惊艳叹奇。然而,这些景致,又处在云影山光相互映照的不断变幻之中。诚如王象春所写,其动人处还在“幽云”等各色情态:“其间朝暮万状、阴晴各态者,不以无人而少异”,如此一处清幽静寂、美不胜收的人间仙境,可惜的是“经年游客几何?即游亦不过一信宿而返”,因而,诗人发出浩叹:“山自闲,人自忙!”
之六:一代风流问水滨
——王象春论华不注、鹊山
山,离不开水的滋养。
济南的华不注与鹊山,最是明证。
王象春对此有深刻认识。
我们且看他的《华不注》:
单椒桀立虎牙悬,锁尽狂奔七十泉。
怪得仙人赤松子,犹将鹿借李青莲。
“单椒桀立虎牙悬,锁尽狂奔七十泉”,当年,小清河开凿之前,济南众泉之水,由大明湖北水门出,直驱华不注。华不注、鹊山为水中山,全靠济南泉水滋养。在本诗的笺注中,王象春特意标出郦道元写华不注的“青崖翠发,望同点黛”的绿秀之美。

摄影:邵凯
除此之外,王象春还大段引用李白的华不注诗。因为在他眼里,惟有李白诗堪与华不注相配,二者是妙搭。由此可知华不注在诗人心目中之崇高地位。他说:“太白与华山异美,正可相当,此外他举,则稍屈吾华矣。”
值得注意的是,王象春写鹊山是与鹊湖并举的,《鹊山》与《鹊湖》紧相连接,放在一起。诗人写鹊山“万岫千岩济水蟠,如屏孤逗出河干”,鹊山蟠据济水、苍平远迤之状如在目前。显然,诗人几乎是倾注了全部的情感来写《鹊湖》的:
江都为主少陵宾,一代风流问水滨。
鱼鸟陆沉魂怨恫,几时重启外湖堙?
笺注云:
“李北海守济,少陵客此,同游鹊湖,憩于历下亭,俱有题咏,惜李诗已亡矣。余谓自天地有此湖此亭,而此日是湖亭一生际遇。今鹊湖莽然田壤,无复烟波,则逆贼刘豫填之也。……若刘豫填湖,便贼头贼脑杀尽韵致,余每一到鹊湖辄起鞭骨之恨!”
真的是痛快淋漓、豪气满胸。
江都,唐代李邕是也,李邕,江都人。少陵,杜甫。李邕任北海太守时来济,曾与李白、杜甫游宴赋诗。王象春称李邕守济及历下亭在鹊湖,俱有微误。然李白、杜甫游鹊山湖,却是不争的事实。特别是李杜在鹊山湖的那些经典诗句,早已成为济南这座城市的永恒记忆。
比如:李白的“湖阔数十里,湖光摇碧山”(《陪从祖济南太守泛鹊山湖三首》)杜甫的“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山”(《暂如临邑,至鹊山湖亭奉怀李员外,率尔成兴》)等等,将华鹊二山作为水中山的昔日美景,生动逼真地展现出来。好山好水,名流名诗,真的是“一代风流问水滨”呀!王象春之笺注,仅将历下亭改作鹊山湖亭便可。而王象春称李杜泛游鹊山湖乃是鹊山湖“一生际遇”,更是彰显了他的文化视野。
亦因此,王象春对于“刘豫填湖”,充满了“鞭骨之恨”,这首先是对李杜泛湖的文化遗址的毁坏;还有,是对鹊华二山的“水中山”美景的毁坏。
刘豫为强化水运抗击南宋,在济南北郊开凿小清河,于是,济南诸泉之水尤其泺水不再经鹊山湖入大清河,而是直接导入小清河。
“鱼鸟陆沉魂怨恫”,诗人说,鹊山湖的消失,连陆沉的鱼鸟都冤魂难平。因之,今日华不注凿湖引水,其意义未可小觑。这也正实现了当年王象春“重启外湖堙”的梦想,为“鹊华秋色”胜境的再现提供了宝贵的历史机遇。
之七:济南景致的“宜晴宜雨之妙”
宋代苏轼曾盛赞西湖景致“晴方好”与“雨亦奇”的“宜晴宜雨之妙”,济南亦然。
王象春《晴望》:
初闻水面燕呢喃,云尽西风龙入潭。
睡起推窗延爽气,天边添出几峰峦。
笺注云:马耳、鹿角、青童、玉符、白云诸峰,嵌只补缺,逴在天末,惟晴后矗矗尽出,点青抹碧,不移时便隐去矣,非闲人不得揽结此妙。
诗写得极美,信口道来而饶有情趣。马耳、鹿角、青童、玉符、白云,均为济南南部之山峦。只在晴天之时“矗矗尽出,点青抹碧”,且时间不长便消失(“不移时便隐去矣”),而诗人显然是一位心怀旷达,可以“揽结此妙”的“闲人”,一个“睡起推窗延爽气,天边添出几峰峦”,含无限诗情画意与恬淡情怀在不言之中。
如果是雨天,济南又如何呢?
我们来看王象春的《雨望》:
齐城宜向雨中看,万室炊烟晚意寒。
须是米颠亲泼墨,仙人皴法便枯干。
笺注云:晴日北门登眺,趣胜于他处。至雨朝则不及西南二楼,可以北望烟渚,南眺隠岫,乍有乍无,氤氲为状。夏日偶尔冒雨一临,始悟坐檐底听霖铃也。
济南山青,氤氲为状;济南水碧,雾气蒸腾,烟雨之美,朦胧之境,无与伦比的美丽与惊艳,王象春将其比作“米颠泼墨”,而当代山水诗人孔孚则将之比作吕品之水彩画,这该不是偶然的相遇吧?
孔孚诗云:
半城春水
绿了一个济南
吕品在烟云中
打着伞
结语:于欽昔日评山水,直道济南天下无
王象春对于济南山水的超越性审美把握,我们还可以举出许多例证。

摄影:李锋
比如千佛山,他称其为“一方人文必钟一方灵秘”之所在的“齐之镇山”,实在恰如其分。他说此山“近俯埤堄,芙蓉环合;日照烟生,风收岚积,乃泰岱之嫡长孙(支脉),齐鲁之青未了”,又是对其走势、地位、美景及借景之山的特色的生动描绘。
济南三月,是济南士女踏青的季节,王象春总结了济南三月的“四美”,在《踏青》一诗的笺注里,他说:“三月士女竞出城南下院踏青,山南花放最盛,攀跻过山折取,撷盈怀袖。犹是太平景象,凶岁岂可复睹?余谓一年景色无如三月,朱明则烂漫近败,早春又羞涩畏寒,重阳有霜露之悲,赏雪有寒士之恻。惟三月四美俱矣,岂可轻掷此日!”
自然,《齐音》中关于济南历史、人文的论述同样精彩而超越,本文限于选题的性质,不能一一顾及,待有日详见研讨。由此可见,王象春关于济南山水的超诣高妙之见解,除了其见识、学养之外,不能不与他因对于济南的故园情结而产生的寻根式文化认同密切相关。
“于欽昔日评山水,直道济南天下无”,这是《齐音·于欽》中的诗句,于欽有“济南山水天下无”的诗句,为王象春所激赏。他们都是慧眼独具的济南山水的知音。
王象春曾作《寄咏》一首,畅谈《齐音》之风格个性。全诗为:
休唱柳枝与竹枝,
柔音不是北方词。
长声硬字攀松柏,
歌向霜天济水湄。
《齐音》是一个有性格的人写的一部有性格的书。尽管书中存在着个别以传闻入诗,以致失考之处,但它仍不失一部有内涵、有份量的书,一部不朽的传世之作。它对于济南人的价值更是非同一般!窃以为:王象春高瞻远瞩的山水文化视野与审美境界,断不是一般学人所能具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