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慰八字

车子拐过慰桥粮站,就直奔八字口。两边的树木葱茏,拥挤到路边,探头探脑,好歹马路干净整洁,上上下下,拐弯抹角不几分钟就到了。乡村公交在行政村办公室门口停下来,马路继续逶延向前,爬过山岗,向司集而去。
八字口是躺在山沟的小集镇,严格说只是个村庄,几十户人家,高高低低沉静在树林里。八字口是陌生的,无亲朋好友,但又常常心生挂念,缘于三十多年前的一次深夜造访。

下车,印入眼帘的是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夹杂石滚,石臼,石槛,石磨,石拙躺在路边,仿佛带你走进遥远的过去。几十年前八字口像许多乡村一样,打谷场上,老牛拉着石滚不知疲倦碾压着稻谷,石滚在铺满厚厚的稻草上滚动,一圈又一圈,然后扬去草灰和瘪稻,晒干,放进石臼,舂稻米,举着石杵,一杵两杵,重复着简单而辛苦的劳动。汗水流下来,淡黄的米粒出来了,筛去稻糠,再舂,反复三五次,才舂出一小巴斗新米。石磨有大推磨和手推磨,泡好的黄豆在石磨中流出乳白色的浆汁,然后做成豆腐,干子,千张,普通百姓家最美味的家常菜走上餐桌。这些消耗体力和时间的古老工具,却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依靠。看看那些片石砌筑的房子,护坡,围墙,感受到当年八字口人怎样的艰苦和艰辛。

村子许多高大的楝树,刺槐,爬满了一身青苔,树下是一些低矮的房子,大部分都是门锁着,显得有些宁静,有些冷清。有的楼房也已破旧。广玉兰正开,散发阵阵幽香。虫鸣蝉叫充盈着整个山沟,八字口仿佛充耳不闻。站在村中,眼光所及,四周皆山,蓝天就是一块大池塘,白云在轻轻漂荡。我想爬上山岗俯看八字口全貌,无奈树木丛生。山坡处的八字口小学已搬迁了,老校址门前种满花生山芋。几个水泥乒乓球台让人看到生龙活虎的模样,仿佛听到孩子们欢声笑语和朗朗读书声。

八字口有两条溪水,来自山间。清泉石上流,工整的青石台级,光滑乌亮,有些年头,想必以前这里淘米洗菜捣衣声一片。有母鸡下蛋了,“咯哒,咯——哒,咯咯——咯哒”欢愉着,炊烟升起,在树间袅绕。仅存的一丝遗风看到老乡村的影子。供销社一排老屋都关了,遇见一老哥正在家做木工活,开孔打隼,制作板凳。他说,早先八字口多山地,靠山吃山,就种白芝麻,种丝麻,秋季砍草卖草。如今地都荒芜了,长满了杂树野草。老哥家原来养蚕,靠墙一边还摆放一个若大的蚕箱。年轻人都走出山沟,走出八字口。穿过八字口的马路拉近了城乡的距离,也把自己和外面牵在一起。

我在马路上踟蹰,思绪漂回三十年前的夜晚,思忖当年夜晚在哪里落脚,又去了哪家?
1988深秋,我还在市区一家水泥厂上班,司集有熟人家盖房子,托我拉一车水泥送去。下了班,找了单位的胡师傅货车。开票,装车,上路。过柘皋,穿苏湾,到司集已是晚八九点了。车子进不了村,离村一里多路。熟人家又喊了村里人,带扁担绳一担一担往家挑。回来路上,胡师傅说我们走八字口吧,他曾经下放在八字口,回城很多年了,一直没机会去看看。
八字口的路很少有车走,坑坑凹凹,尘土飞扬,一路颠簸,到八字口已是深夜了。村子特别安静,接着狗叫了。黑黝黝的不分东南西北,跟着胡师傅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脚下是厚厚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看了几家都门关着,前面一家门缝透出一丝微弱的灯光。胡师傅敲了敲门,门吱呀开了。借着灯光看着房子是石头和土砖做的。“大姐晚上路过来看看你们”。大姐愣天半天,惊讶又兴奋说:“大胡,怎么这时候来了。”看样子大姐正在门后摘棉花,门拐堆一大堆棉花秸,一个大篮子盛着雪白的棉花。大哥躺在床上,喜极要起床。胡师傅赶忙上前按住那大哥不让他起来,就坐在床边说着话。大哥生病了,一直咳嗽,胡师傅拉着他的手,说手凉,帮他压了被子。大姐张罗要做晚饭,下面条,我们没让。说话的当口,从门又陆续进三四个人,裹着棉袄,深夜山村格外冷。都说听到狗叫,起来看看,寻着灯光来了。胡师傅和他们热情打招呼,坐着床沿,坐小板凳,拉家常。谈孩子,谈收成,谈身体,灶上的煤油灯光把人影拉得长长的贴在土墙上。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临别,胡师傅从口袋掏出二十块钱给大哥,拉扯不要,胡师傅直接塞在被子里,又把几包烟给了几个乡亲。依依不舍,告别,车子起动了,后视镜里看他们站在深秋的黑夜里。
回来的路上胡师傅唏嘘不已,后来又一言不发,我知道他脑海肯定又涌现出他插队在八字口的日日夜夜。
八字口离县城也不遥远,交通不发达的那年代就仿佛远在天涯。

我寻找着,寻找那夜我们走进的老屋,有几家房子都象是,但又不能确定。多年的风雨岁月如风飘过,那晚如同飘落的树叶划过的痕迹,静静无声,但我记得它飘落的模样。我知道我找寻不仅仅是那屋那人,更是那份情意,那份纯朴刻入骨髓的恩情,那份困难时相濡以沫的友爱。
那份情如一首娓婉的歌一直在心里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