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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里柳絮飘是什么意思

(一)

千岫离开金樽谷时,人间恰是盛夏时分,她一时贪凉,也不知钻进了哪家后院,往那井底一歇,舒舒服服地就睡了过去。

这一打盹,时光如水淌过,竟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三年。

千岫睡了个饱觉,迷迷糊糊醒来时,耳边只听到一阵清朗的读书声:「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她心下一动,绿光闪过井壁,活动了番身子,好奇地探出了脑袋。

斜阳照在了井边,暮色四合,一袭白衣站在风中,衣袂飞扬,眉目染着夕阳的金边,俊逸如画。

那是千岫第一次见到顾衡深,霞光渐晚渐浓,她在风中一时间竟看痴了。

顾府是城中有名的玉石世家,小公子玲珑剔透,聪慧过人,三岁通诗赋,五岁便才名远播了。

那一年的顾衡深,不过还只是个总角孩童,白衣如雪,一张脸却已生得那样好看,声音也那般动听,字字句句就像顾府雕琢的玉石一般,清脆空灵。

千岫不知不觉就听入迷了,她本是来人间游玩,此后却不再离开顾府,只待在那沁凉的井底,每日黄昏时,都会在风中听顾衡深念诗。

这一待,便是两年。

那顾小公子彼时尚年幼,亦是小孩心性,见井边一抹碧绿日日相伴,如同有了默契般,也心生亲切,有一日,竟如挚友般对千岫打趣道:「小青蛙,你又来陪我念书了呀?」

那声「小青蛙」叫得温柔又动听,倘若千岫那时能幻作人形,恐怕一张脸早就绯红了。

奈何她修为尚浅,还不能够幻化出人形,只能扬起头,在风中轻轻叫了两声,像是在回应顾衡深一般。

顾衡深双眸一亮,竟拿着书本凑到井边,一点点伸出手,在她头顶轻柔地摸了摸,唇含笑意:「小青蛙,你真乖,以后每天都陪我念书好不好?」

千岫只觉头顶一暖,愣了愣后,心中暖意流淌,如饮蜜糖,她一双眼眸望着他,又轻轻唤了两声,似允一诺。

从此像有了约定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共沐黄昏,朝夕为伴,有清风明月,有琅琅书声,有脉脉温情随流光飞舞。

千岫开始加紧修炼,每当顾衡深熟睡的时候,她便在井底望月吐纳,周身散发着碧绿的幽光,借助着月华的力量,潜心静修。

日久天长的孤独岁月中,她从没有一刻这么想要化身为人。

花开花落,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终于,在又一年的盛夏时分,她最重要的时刻来临了——

渡劫。

三道天雷加诸于身,只要捱过去了,她便可以摆脱原形,修炼成人了。

这虽是一个飞升蜕变的机遇,却亦是一场不可预测的天劫。

以往在金樽谷,也有小妖修炼到了一定程度,需历经天雷渡劫的,但或多或少都会有谷主庇护,助以一臂之力。

但这次,千岫却是以一人之力,面对浩荡天劫。

她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她早已义无反顾,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要蜕变为人。

只因,她想同那道白衣站在一起,用动听的声音唤出他的名字,用灵巧的十指替他研墨润笔,用最柔软的一颗心陪他跨过春秋冬夏。

她想与他靠得更近,想和他,变得一样。

踽踽独行的生命中,因为有了这一抹暖意,冰冷的井底似乎也布满清辉。

(二)

大雨倾盆,雷电交加,天地间黑压压的一片,剧烈的疼痛劈头袭来,千岫一度以为自己渡不过这场天劫。

就在她遍体鳞伤,在大雨中苦力支撑之际,一道身影掠风而来,不顾漫天的电闪雷鸣,将她一把搂在了怀中,「小青蛙,你别怕,我来带你走……」

顾衡深埋着身子,替她挡住轰鸣的雷电,他想要带她躲到长廊下时,却惊觉那雷电诡异万分,似乎长了眼睛一般,如何也避不过去。

千岫在顾衡深怀里,周身碧光闪烁,心内慌乱急切,她想对顾衡深说,快走啊,小公子,这不是普通的雷电,这是我的天劫,我躲不过的……

可是她发不出声音,顾衡深抱着她在雷雨中躲闪着,始终不松开一双手,他护着她最终退到了井边。

「小青蛙,别怕,我把你放回井底,你不会有事的……」

天昏地暗,最后一道天雷紧追不舍,如恶龙嘶吼,狂击而来,顾衡深身子一震,咬牙闷哼了一声,唇边有鲜血渐渐漫出。

千岫心头一悸,周身碧光疯狂闪烁起来,风愈急,雨愈狂,她虽被顾衡深牢牢护在怀中,却仍是受到三分重创,眼前一点点模糊起来。

一只温暖的手裹住她全身,颤巍巍地将她送回井中,狂风骤雨间,一滴鲜血落在她头上,温热灼灼。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只听见他在她耳边轻轻道:「小青蛙,别怕,别怕,有我在……」

似铜镜应声而落,所有画面支离破碎,她瞬间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那张染血的面容映在她瞳孔中,越来越远……

远处似乎有人奔来,惊慌失措:「小少爷,小少爷!」

她沉入水中,黑暗袭来,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切戛然而止。

一梦经年,恍如隔世。

五年后,烟城,顾府。

春烟柳绿,一道俊挺身影穿廊而过,身后的小奴亦步亦趋地跟着,欲言又止:「少爷,您真要去赌这一把吗?夫人让您再多多三思啊,这可是府上最后一点家当了,若是……」

「不用再说了。」少年转过身,眉目俊秀清逸,却带着一丝冷冽,阳光照在他的唇角,他冷冷道:「我没有退路了,顾府也没有退路了,与其摇摇欲坠,等着轰然坍塌的一天,还不如放手一搏,绝处逢生。」

那小奴犹豫了番,却还是下意识地拦上前:「要不,等老爷回来再说?」

「让开!」

少年冷声一喝,那小奴吓得退开两步,少年白衣一拂,大步流星地踏入了风中,毅然决然,头也未回。

长廊上,一袭碧色倩影站在暗处,淡绿的双眸望着这一幕,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玉器行里早就人头攒动,聚满了烟城的各大世家,以及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人。

毕竟这场「赌玉」的噱头实在太大了。

顾衡深到来时,抬头看了眼高高的匾额,阳光映着那四个烫金的大字,烟记玉行。

他长睫微颤,神情恍惚了下,旁边却有人已经认出了他,压低声道:「快看,那就是顾府的少当家,他居然还真来了,也不怕赌得倾家荡产吗?」

「怕什么,他们顾家还有什么底子能输吗?他就指着这回徐老板的货翻身呢,要是赌中那块凤凰红玉,他们顾家可就有救了!」

「啧啧,我看悬,这几年顾家一直倒霉,这少当家眼光也不怎么样,从来就没经手过什么好玉,他怎么可能挑对那块玉中之王呢?」

「说来也奇怪,这小公子幼时还才名远播,一双慧眼尤其厉害,听说七岁时就会辨认上千种玉石了,无人能及,怎么越长大本事反而还越差劲了?」

「谁知道呢,兴许老天就是见不得顾家好呢,快别说了,里头的买卖要开始了……」

一片窃窃私语中,顾衡深俊脸冷凝,只当没听见,握紧了双手,深吸口气,踏入了玉器行的大门。

人群中,一道碧色倩影步履款款,跟在顾衡深身后,也一并进了玉器行。

她长发飞扬,脸上蒙着白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浅碧色的眼眸,方才那些人的话,她显然也听到了,眉心微蹙,抬头看了眼高高的匾额,若有所思。

(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烟城中的人谁也未料到,短短五年里,顾家竟会衰败得如此之快。

自从五年前,顾家的小公子顾衡深大病了一场后,顾家就仿佛交上了霉运一般,生意越做越差,甚至到了一蹶不振的地步。

顾老爷为此不惜远赴海上,想同那里的人做笔大订单,救回奄奄一息的顾家,然而他久去未归,生意也不知谈得如何,顾家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恰逢徐老板带着货回到烟城,顾衡深只能孤注一掷,以全部家当去赌一块凤凰血玉了。

凤凰血玉,就是这场春日赌玉中,最大的噱头。

徐老板是烟城当地的一个传奇人物,常年在外游历,每年春天时,都会带上大批原石回来交易,卖给能出得起价钱的人。

这些原石中,不乏价值连城的宝玉,一刀下去,有些人直接一夜暴富,也有些人看走了眼,血本无归,甚至输得倾家荡产。

总之,赌玉是件看天吃饭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花重金买下的那块原石里,究竟藏着宝玉,还是一文不值的废石。

大厅内熙熙攘攘,已经接连开了几块原石,有翡翠现世,但成色一般,不算什么稀罕物。

先交易的也只是几块小件的原石,真正大块的还堆在正中央,没人出得起价钱。

见到顾衡深来了,人群自发分开了道,首座上的徐老板拄着金玉拐杖站起,面露笑意:「顾少爷,你果然没有失约,我这回运来的货全在这了,几个大件也摆在厅里了,你随便挑,祝你一刀便得好玉,赢下今年春日的最大彩头!」

顾衡深唇角微扬,一拱手,举止从容有礼,不卑不亢:「多谢徐爷,徐爷是个爽快人,那衡深也便不客气了,容我斟酌一二,挑准了便能下刀。」

说着他双手奉上一只红封,里面除却几张银票外,还有顾府几处宅子的房契。

这轻飘飘的红封里,承载的却是顾府的全部家当,捧在手中无比沉重,如同顾衡深紧紧绷住的一颗心。

他此番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豁出一切来赌玉,不能输,也输不起。

长眉微挑,他目光落在了徐老板身后的一人身上,那是徐老板的大徒儿,他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余光一瞥,望见了堂中央最大的那块原石。

是了,就是这一块,这份收买的钱没有白花,凤凰血玉,他势在必得。

一颗心稍稍放下些许,顾衡深装模作样地直起身,在那几块大件的原石间转了转,敲敲打打间,似乎要下决定了:「我看中的便是这块……」

却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记急切的女声:「不,不要选那块!」

顾衡深一回头,正对上一双浅碧色的双眸,他心下一动,不知怎么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少女排众而出,一袭碧色长裙,身姿婀娜纤细,眉目清丽,脸上却蒙着一层面纱,看不清芳容。

但单从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已不难看出,这姑娘定是个绝色美人。

她走到顾衡深面前,似乎很是心急,连声道:「这块是废石,里面什么也没有,顾少爷,你若是挑中这块,一定会输得倾家荡产!」

顾衡深脸色一变,双手紧了紧,定定道:「你是何人?」

少女一愣,仿佛没有想好怎么回答:「我,我是……」

她犹疑间,索性道:「反正这块里面什么也没有,真正有宝玉的是这一块!」

话一出,四座皆惊,少女毫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径直走到最冷清的角落里,蹲下身,摸出了一块还沾着污泥的圆石。

「这块,这块里面有稀世美玉,顾少爷,你挑这一块吧,你相信我!」

清脆的声音在堂中响起,落在众人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荒谬,一时间,笑声四起,顾衡深脸色复杂,走上前,也蹲了下去。

他没有跟着众人一起讥笑,只是紧盯着少女浅碧色的眼眸,沉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一块里面有?我如何相信你?」

「我,我……」少女隔着面纱,像是又答不出话了,顾衡深眉心一皱,正要起身时,少女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他衣袖。

他们四目相对,有过堂风穿过,她浅碧色的眼眸蕴着春秋冬夏般,直直望入他心底,他身子倏然就定住了。

她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我不是寻常人,我的眼睛可以透过原石表面,看见里头的东西,我知道这很匪夷所思,但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的。」

顿了顿,她语气愈发动情:「世上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害你的,你信我。」

微风扬起少女柔软的长发,顾衡深心尖一颤,一股奇妙不可言的感受包裹住他整个人。

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他却莫名受到牵引般,深陷在了那双浅碧色的眼眸中,如受蛊惑。

「好,我信你。」

顾衡深站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吐出了这四个字。

周遭一片哗然,首座上的徐老板更是目光一紧。

一生之中能有几次不问缘由的信任?能有几场豁出一切的豪赌?能有几段毫无保留的倾命以付?

顾衡深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他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人。

那是种要命的直觉感,冥冥之中,心底像有一道光在指引着他,他无论如何都要赌这一次!

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实在令人惊愕万分,周围像炸开了锅般,议论纷纷。

「这少当家昏了头,果真要把顾府败个干净了!」

「是啊,竟然随意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真是美色误人,委实糊涂啊!」

各种声音传入顾衡深的耳朵里,他却不闻不顾,徐老板拄着金玉拐杖站了起来,也似笑非笑地问向他:「顾少爷,你想清楚了吗?当真要开这一块吗?」

顾衡深道:「是。」

徐老板笑意更深了:「这一刀下去,可就再无转圜了,你当真不后悔?」

顾衡深看了眼那块沾满污泥的圆石,又对上旁边那一双浅碧色的眼眸,深吸口气,望着徐老板逐字逐句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开吧。」

「好胆色,来人,开玉石!」

(四)

顾衡深一战成名,不仅带回了价值连城的凤凰血玉,还带回了一位神秘的鉴玉高手。

在顾家住下的第一夜,千岫对着铜镜,缓缓揭开了脸上的面纱。

镜中人眉如远山,双瞳剪水,一张脸却是坑坑洼洼,像癞蛤蟆的皮一般,骇人至极。

烛火摇曳间,千岫缓缓伸出手,一点点抚过自己粗陋的脸颊,叹声道:「小公子,五年了,我终于能化身为人了,可是,我怎么能用这样的一张脸见你呢?」

那一年盛夏渡劫,她虽被他护在怀中,叫他挡去了第三道天雷,但她仍是受了几分重创,在井底一昏迷就是五年,醒来后,顾家竟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身白衣,烟记玉行里,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顾家时,她几乎按捺不住心跳,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天知道为了这一日,她已等待了多久,她要留在他身边,用毕生去报答他。

「小公子,我终于能够靠近你了,只是……你等等我,再多给我一些时日,我一定会加紧修炼,将这张脸恢复好,到那时,我一定会揭下面纱,告诉你,我就是当年在黄昏里陪你念书,每日与你为伴,最后被你救下的那只小青蛙……」

顾家以一块凤凰血玉起死回生,顾老爷又带了海上的生意回来,千岫的一双碧眼更是神力无尽,顾家的霉运一扫而光,得了老天爷的眷顾般,玉石买卖很快又做得风生水起,家族重新振兴,顾衡深的地位也越来越稳固,得到了顾府上下的认可与信服。

坊间开始有流言传出,说顾衡深身边有位「玉娘子」,碧眼通天,神力难测,那才是顾家真正的无价之宝,胜过美玉万千。

烟城的玉石世家都眼红不已,对顾家各番羡慕嫉妒,明里暗里更是接二连三地去找过那位传奇的「玉娘子」,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动摇她对顾家的忠心——

确切地说,是对顾衡深的忠心。

她死心塌地地跟在顾衡深身旁,为他做了数不胜数的事情,毫不计较,无怨无悔地付出。

顾衡深对这一切都感念于心,却又有过疑窦,非亲非故,她为什么要这样待他?

只是每回委婉地提及时,那身碧衣都会低下头,扯一扯脸上的面纱,轻轻道:「总有一天,少爷你会明白的……」

久而久之,顾衡深也便不去探究了,反而是千岫身上的那份神秘,对他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他想,老天自有安排,或许,她就是他的命中注定。

日子一天天过去,千岫一边倾尽全力相助顾衡深,一边守着自己的秘密,对月修炼。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越来越光滑的一张脸。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她莞尔一笑,纤细的手指抚过唇边,喃喃自语道:「小公子,我马上就可以摘下面纱,与你相认了……」

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着,却就在这时,意外突发,顾衡深在西郊处遭人暗算了。

许是他近来与顾家的风头太甚,抢去不少人的生意,挡了不少人的财路,早就有同行怀恨在心,趁他这次运货回烟城,在西郊处,劫了他的一批货,还将他打伤了。

千岫赶去时,残阳如血,草木肃杀,风中都飘着血腥的味道,顾衡深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

千岫的泪水瞬时夺眶而出,她一路飞奔而来,脸上的面纱早就被风吹去,她却根本无暇顾及这么多了,眼中只能望见那身染血的白衣。

她一下扑到他身旁,颤抖着手将他抱入怀中:「公子,公子……」

泪水滑过那张清丽的脸庞,千岫自己都没有发现,她露出的一张脸,一丝粗陋的疤痕都没有了,白皙如雪,光滑无暇,就像一块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美玉般。

算命里柳絮飘是什么意思

顾衡深在半昏半醒间,听见有人唤他,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见一张绝美动人的面容,他嘴唇翕动着,下意识想叫出那个名字:「千岫?」

只是他没能喊出来,身子便再也支撑不住,头一偏,倒在了那个柔软的怀中。

「公子!」

千岫泪眼朦胧,再不迟疑,手心散发出碧绿的幽光,抵住顾衡深的胸口,将暖意源源不断地传入他体内。

日头一点点落下,她灵秀绝美的一张脸,在风中慢慢又浮出了坑坑洼洼的疤痕,像癞蛤蟆的皮一样,手臂与背上也隐隐作疼,现出丑陋的原形,千岫清晰地看见自己可怖的变化,呼吸一窒。

那么多时日的修炼,那么久的期盼,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她手心颤动不已,却依旧散发着碧绿的光芒,没有停止过那股暖意的输送,她抱紧着怀中的白衣,贴着他的脸颊,呢喃道:「小公子,只要你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

哪怕耗尽她一身功力,她也不在乎,只要能救回她的公子,让她付出一切,她都甘之如饴。

一波波的输送下,顾衡深的身子渐渐暖了过来,气息也平稳均匀起来,千岫手心微颤,碧光慢慢淡去,松了口气,自己眼前却模糊起来……

远处有人影靠近,一个小丫鬟惊声道:「小姐,快看,地上躺了一个人!」

一道倩影如清风徐来,雪肤墨发,美丽动人,声音更是温柔如水:「快将他扶起,他似乎受了不小的伤……」

主仆二人全身心都放在了昏迷的顾衡深身上,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身旁草丛间,还伏着一只虚弱的小青蛙,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碧光。

像是回到五年前的那场渡劫,全身锥心刺骨的疼痛,眼睛都睁不开,只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如困梦魇。

梦里没有光,没有暖意,没有那道白衣,天大地大,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人。

「小公子,小公子……」

寂寂的山野之中,无人听到那弱小生灵心底的呼唤,夜冷月寒,风一吹,草丛中碧光茫茫,孤影伶仃。

(五)

世间之事,总是无巧不成书,将顾衡深救回去的那位千金小姐,名唤徐婧瑶,竟然正是城里徐老板的掌上明珠。

她随父亲常年游历在外,恰逢母亲祭日才回到家乡悼念,没想到就这样在西郊处,因缘巧合地救下了顾衡深。

而更巧的地方在于,顾衡深与徐婧瑶都不会想到,她的模样身形竟与千岫有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张白皙如雪,清婉柔美的面容。

顾衡深醒来后,徐婧瑶正坐在床头,端着药碗准备喂他,他望着她,想起昏迷前最后望见的那张脸,不由有些怔忪:「救我的人……是你?」

徐婧瑶抿嘴而笑,声音温柔:「还好顺路,顾公子无碍就好,我已经派人通知了顾府,他们稍晚一些便会来接顾公子。」

徐府的小丫鬟正好踏门进来,俏生生打趣道:「还接什么,在我们小姐这把伤养好了再走也不迟呀……」

徐婧瑶脸上一红,忙道:「顾公子别听她瞎说。」

顾衡深望着那张羞赧的清美面容,微微一笑:「多谢小姐相救。」

徐婧瑶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即便极力掩饰,但女儿家的心事却仍是展露无遗。

顾衡深靠在床头,盯着她的模样,那一颦一笑似乎与另一张脸重叠了起来,他一时有些恍惚,脑中隐隐约约有个声音盘桓着:「小公子,小公子……」

那双浅碧色的眼眸渐渐在心头浮现出来,泛着莹莹泪光,挥之不去。

顾衡深握紧了双手,从没有一刻这么迫切地想要见到千岫。

回到顾府后,他却才知道,千岫不见了。

整个人像凭空消失了般,等到他料理完了西郊遭人暗算的事情后,她也没有出现,倒是那几日,徐婧瑶来得勤快,每天黄昏时都会提着自己亲手炖的补汤登门,守在顾衡深旁边,看着他一口口喝下去,对他关心得无微不至。

终于,在又一个暮色四合的黄昏,千岫回来了。

那天顾衡深在玉行处理账本到了深夜,回府时才知道这个消息,他心中激动难言,所有疲倦一扫而光,喜出望外地便朝千岫房中奔去。

他一颗心狂跳不止,也顾不上礼节了,只一把推开了房门:「千岫,千岫你去哪了?担心死我了,那天在西郊是不是你……」

声音戛然而止,屏风后的那道纤秀身影慌乱不已,想要遮掩住身子却已经来不及了。

房里水雾缭绕,木桶中的人若隐若现,幽绿的温水包裹住那具粗陋不堪的身体,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她坑坑洼洼的一张脸完全藏不住,就这样第一次暴露在了那身白衣面前——

「这,这是什么?」

顾衡深全身颤抖着,脸色煞白,难以置信,水中的千岫猛地低下头,紧紧抱住身子,带着慌乱的哭腔道:「别,别看我,求求你别看我……」

那大块大块的癞蛤蟆皮,诡异骇人的绿色光芒,强烈地冲击着顾衡深的眼眸,他终于忍不住,几步踉跄奔了出去,扶着门边,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屋里热气缭绕的木桶中,千岫的双手一颤,身子在水中陡然一僵,像冰封住的一座雕像,久久未动。

明明热水温暖地包裹住她全身,她却只觉得冷,一阵发自心底,遍布四肢,深入骨髓的冷。

泪水滑过粗陋不平的一张脸,轻轻地坠入木桶中,在水面上无声地漾开一圈又一圈。

(六)

顾衡深对千岫的态度,一夕之间,陡然改变。

他望着那对浅碧色的眼眸,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那声「小青蛙」,只是隔着屏风,对千岫道:「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相伴之情也好,救命之恩也罢,你都不用太记在心上了……」

顿了顿,一字一句,极轻极缓:「人与妖,终归是殊途。」

屏风后,那道纤秀身影猛然一颤,却揪紧手心,面纱下苍白的脸死死咬住唇,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那头还在轻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尖刀,鲜血淋漓地扎在她心口上。

「徐府的婧瑶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同顾府也门当户对,不仅我爹娘,顾府上下也都赞她娴静温柔,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帮了我不少忙,那些玉器行里的门门道道,她比我懂得还要多,毕竟她父亲是烟城玉器行资历最深的徐老板。」

「她说喜欢同我待在一起,我也喜欢看她对我笑,她的性子也极好,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话音落下,屋里静了许久许久,外头的冷风轻轻拍打着窗棂,像是过了一世那么长,终于,屏风后的千岫低低开口:

「我知道的,公子,我会安守本分,不会痴心妄想的,我知道,知道……自己粗鄙不堪,配不上公子,我不会,不会去做那不自量力的癞蛤蟆的……」

她说出的每个字似乎都无比艰难,苦涩而悲恸,令顾衡深一时都有些于心不忍,但他却依旧抿紧了唇,一言未发。

千岫在屏风后深吸口气,语带哀求:「我,我只是想留在公子身边,用尽一生来报答公子,求求公子,不要……赶我走。」

一滴泪水滑过脸颊,自面纱中坠下,无声地碎在了地上,就像千岫残破不堪的一颗心。

顾衡深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屏风后的千岫看不见,他悄然泛红的一双眸,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哑着声音道:「你想留下,便留下来吧。」

说完,转身而去,白衣越行越远。

千岫坐在屏风后,浅碧色的瞳孔似两口枯井,终是捂住脸,泪如雨下。

顾家与徐家的关系发展得很快,本就是业内翘楚,两家一合作,可谓是强强联合,迅速就垄断了烟城大半的玉器生意。

徐婧瑶也对顾衡深越发关心体贴,两人时常待在一块,出双入对,人人都道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千岫就像顾家一道最无人问津的影子,伶仃地站在角落中,远远地望着他们,从不去打扰,只低头默默地为顾家做着事情,一天又一天,尽心尽力。

因为她不知道还能做多久,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总有一天,他不会再需要她了。

果然,第二年的春日,徐老板又运了一批货回烟城,挑了其中一颗最好的玉珠,特意上了一趟顾府。

阳春烟景,柳絮飘飞,一年最美的时光里,顾衡深与徐婧瑶正式定亲了。

那一夜十分热闹,千岫坐在房里,听着外头绽放的烟花,目光空茫,冷风灌入窗棂,指尖冰冷一片。

她想,自己是时候该走了。

顾衡深喝得面颊酡红,散席时,去后院的井边掬水净脸,却在月下不防望见了那道碧色身影。

她似乎等在那里很久了,夜色中人消瘦了不少,面纱随风轻摇,身子单薄伶仃,唯独一双浅碧色的眼眸还是如水温柔,蕴满漫天星河般。

顾衡深怔怔地立在了月下,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她了。

不知在逃避些什么,她也有意离他远远的,衣服将全身都包住,脸上的面纱也遮得严严实实,似乎怕他恶心一般。

他心知肚明,可却从来不说破,毕竟,有太多东西没办法说出口……他到底没有勇气去面对她。

「公子,我要走了。」

井边,千岫的声音冰冰凉凉,让顾衡深的酒一下醒了,他呼吸紊乱,过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要走?」

徐婧瑶带着丫鬟找来时,只遥遥望见月下亭中,两道身影对坐,风中弥漫着迷醉的酒香。

「小姐,那不是顾府的那位玉娘子吗?」

「嘘。」

徐婧瑶提裙轻手轻脚地走近,身影藏在了树下,看情形顾衡深已经喝醉了,他面前的千岫喃喃自语着,声音渺渺传入夜风之中:

「公子,来人世走了一趟,能陪在你身边这么久,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也是时候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了……」

碧衣在月下飞扬着,纤秀的手伸到顾衡深跟前,取下他颈上佩的那颗玉珠,那是徐老板千挑万选,亲自送到顾府的重礼。

小丫鬟吃惊得想要出声阻止,却被徐婧瑶拉住了,她摇摇头,主仆二人屏气凝神,定睛望向月下,只见千岫拿起玉珠,浅碧色的眼眸凝聚在上面,仿佛在施法一般,诡异莫名。

一阵幽绿的光芒闪过后,那玉珠绽放出璀璨的柔光,比之先前更加耀眼百倍,瞬间化作世间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

徐婧瑶与小丫鬟俱望得目瞪口呆,风中只依稀传来一个女子的叹声:「来日那杯喜酒我大概是喝不上了,只能先送你这份贺礼了,公子,祝你与婧瑶小姐白头偕老,一生平安喜乐。」

璀璨夺目的玉珠重新回到了顾衡深的颈上,那双手轻轻抚过他脸颊,无限眷恋,碧眼波光闪烁,一滴泪水落在了玉珠上,珠身陡然光芒大作,随风而动,仿佛活物一般。

徐婧瑶倒吸口冷气,踉跄后退,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这玉娘子,恐怕,恐怕……不是人。」

身后的小丫鬟忙将她扶住,她脸色变幻不定,扭过头,终是咬牙低声道:「快,快去跟父亲说,让他去找栖霞观的老天师……」

(七)

徐家小姐病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烟城,听说病情古怪,人卧床不起,药石无灵,未婚夫顾衡深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找遍了各处名医也没用。

这样的情形下,千岫自然无法抽身离去,她替顾衡深打理着顾家的生意,忙前忙后,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能专心守在徐婧瑶床前。

因耗损太多功力,千岫的脸始终没有恢复,身体也一日比一日虚弱,她几乎是将所有的灵力献给了顾家,毫不计较地付出。

在她心中,什么功力修为,都没有顾衡深来得重要,只要顾衡深好好的,她就别无所求了。

寒风渐起的一夜,顾衡深提着两壶酒,来看千岫了。

屋里烛火摇曳,映亮着千岫一双浅碧色的眼眸,顾衡深似乎有些不敢看她,只是递给了她一杯酒,低低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你其实没有必要……」

「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做的,公子不必多想,等到婧瑶小姐的病一好,千岫就会离开,不会让公子为难的。」

纤秀的手接过酒杯,闭眸饮尽,将顾衡深所有的话都推了回去,顾衡深喉头一动,到底什么也没说。

那酒似乎有些烈,又莫名的苦涩,千岫缓了一阵,才问道:「婧瑶小姐的病怎么样了?」

「不好。」顾衡深长长叹了声,头又埋下去一点,斟酒的一只手甚至都在微微发抖,只是千岫并没有注意到。

「她不是寻常的病,普通的大夫也治不了,徐老板想尽法子,才从观里请来了一位天师,总算有了些起色……」

「那就好,相信婧瑶小姐很快会好起来的。」千岫宽慰着道,顺手又端起一杯酒,抿唇饮下,顾衡深目光动了动,呼吸微不可察地紊乱起来。

「那天师给她开了一张药方,但还差一味药引……」

「什么药引?」千岫的眼前有些模糊,她摇摇头,浅碧色的眸子望着顾衡深:「我能帮上忙吗?」

顾衡深盯着她,一字一句:「你能,而且只有你能。」

冷风敲窗,千岫直到这时,才终于隐隐觉察到不对:「那,那药引究竟是什么?」

顾衡深呼吸急促,眼眶遽然泛红,他咬咬牙,霍然一下站起:「千岫,那药引不是别的,正是……千年碧蛙的一双绿瞳!」

千岫手一抖,香味异常的酒水倾洒而出,她头昏目眩下,勉力支撑起来看着顾衡深,不可置信。

顾衡深抱住头,痛苦万分:「对不起,对不起,千岫,我没有别的选择,婧瑶快不行了,她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欠她一份大恩,那日西郊遇险,若不是她恰好路过将我救下,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我不能辜负她,不能对她见死不救,千岫,你原谅我,你再帮我最后一次,就用你的一双眼睛,去救婧瑶的一条命吧……」

他霍然从怀中掏出一把法器,步步逼近千岫,屋外风声烈烈,拍得窗棂嗡嗡作响,千岫摇头后退,身子颤抖间,喉头已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有泪水汩汩流下,一双碧眸绝望悲恸。

顾衡深不忍再看,只是哽咽着道:「你的余生我都会好好照顾的,千岫,你相信我,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会一辈子对你不离不弃的……」

法器散发着冷冽的光芒,顾衡深泪流满面,咬咬牙,抓着那利刃狠狠一戳,千岫凄厉仰头,双目鲜血喷涌,竟被活生生剜了出来!

狂风大作,一记撕心裂肺的厉声响彻天际,碧绿的幽光落入顾衡深手心,他还来不及细看时,门窗已陡然一开,徐老板与老天师踏入屋内,喜不自禁:「成了!」

那剜下来的一对碧瞳光芒四射,叫徐老板劈手夺去,他欣喜若狂:「碧瞳无价,总算得到这通天宝物了,衡深,你做得好!」

顾衡深如坠冰窟,身子猛然一震。

另一道倩影扶着门小心翼翼地走近,正是本应「卧病在床」的徐婧瑶,她看着屋内惨况,瑟瑟发抖,伸手拉住顾衡深衣袖,颤声道:「这妖物,终于,终于被除去了吗……」

(八)

秋叶凋零,冷风瑟瑟,天地间一片萧寒。

特制的铁笼里,一道碧衣蜷缩在角落中,双目缠着白布,瘦骨伶仃,周身再无一丝生气。

一场残酷无情的局,令她毕生修为散尽,她的灵力全凝聚在那一双碧眸上,如今双眼被剜,她再无功力护身,与一个寻常人无异,甚至比之还要虚弱。

只是随灵力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碧绿色的外皮,她一张脸不再坑坑洼洼,疤痕交错,而是变得彻底光滑,就像人世一个寻常女子的肌肤,只是苍白如雪,没有一丝血色,铁笼里遥遥望去,长发包裹着瘦弱的全身,形如枯槁,风一吹就会散架般。

顾衡深端着饭菜靠近铁笼时,看着那道瘦弱无比的身影,神情呆呆,他心中剧烈一痛,红着眼眶,轻轻唤了她一声,她却毫无反应。

「千岫,千岫……」

双手颤动着,顾衡深终于跌跪在地,恸哭失声。

世事究竟能荒谬到何种地步?当那些坑坑洼洼的癞蛤蟆皮消失后,他真正看清楚她的一张脸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弄错了,那日西郊遇险,救了他的人不是徐婧瑶,而是千岫,他看见的那张脸,明明是她啊,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她!

她为他无怨无悔地付出了一切,他却做了什么,他拿着那冰冷的法器,亲手将她的一双眸血淋淋地剜出,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都是我的错,我错了,千岫,是我害了你……」

铁笼前,顾衡深泣不成声,笼中人却木然地对着虚空,双目处的白布随风微扬,不尽苍凉。

人世最痛,大抵不过一句,哀莫大于心死。

一道倩影怯怯地靠近铁笼,想要扶起地上的顾衡深,正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徐婧瑶。

她依旧是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衡深,父亲让我这么做,我也没办法,你别怪我,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说到这,她抿了抿唇,看向笼中人,仍旧心有戚戚:「她毕竟是个妖物,同我们不一样,我担心你,才会……总之我一切都是为了你,下个月我们便要成亲了,你还是少来看这妖物吧。」

「父亲请来的天师正在找炼化她的法子,千年碧蛙,凝结成玉,据说她那颗心才是无价之宝,配上先前剜出的那对碧瞳,徐家与顾家当名震玉石界,屹立不倒……」

顾衡深的呼吸一颤,笼中那道孱弱身影也动了动,脸色却依旧木然着,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顾衡深才按捺住所有情绪,双手紧握,背对着徐婧瑶,声音低沉道:「婧瑶,你让我……先静一静。」

待到人离去后,顾衡深才抬起头,一点点抓住了铁笼,望着笼里那道身影,一字一句道:「千岫,等等我,我不会让他们把你炼化成玉的,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你等等我……」

笼中人一动未动,似一座木雕,毫无反应。

顾衡深的泪水漫过脸颊,氤氲落地。

(九)

秋风一日日转凉,顾衡深在等一个时机。

徐老板的势力实在太大,在烟城几乎只手遮天,他不动声色下,一面暗中谋划,一面每日去看望千岫。

只是铁笼外,永远都是他一个人自说自话,笼中那道身影从来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终于,有一天,外头冷风呼啸,湿意袭来,笼中的千岫忽然指尖一动,低哑着声音道:「下雨了,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她在笼中一点点向窗口的方向挪去,顾衡深激动不已,难以置信,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听到千岫说话了,他欣喜得满眼泪花,连忙将窗棂全部推开,「是啊,下雨了,你听见了雨声吗?」

千岫贴在铁笼边上,痴痴地感受着外面淅淅沥沥的细雨,嘴里呢喃着:「小公子,小公子……」

没有了一双眼睛,她分不出白天与黑夜,更辨不出真情与假意,但记忆最深处,却还存留着一道纤尘不染的白衣,他像是被时光留在了那一年盛夏,与如今的顾衡深分割开来,永远干净地站在那,不曾离去。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千岫轻轻念着诗句,仰头「望」着窗外飘飞的雨丝,脸上露出痴痴的笑意,她仿佛又看见他了:「小公子,小公子……」

顾衡深颤抖着身子,眼眶不住跳动着,他似乎再也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一下跌跪在了铁笼外,失控地号啕大哭:「不要再喊了,不要再喊了,你心底真正等的那个小公子,早就死了,死在了数年前那场雷雨中,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笼中的千岫猛然一震,转过头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相远比想象的还要残酷荒谬。

那一年渡劫,为千岫挡住第三道天雷的小公子,连夜吐血,到底没能捱过去,生命永远停在了那一年的盛夏。

顾家夫妇在极度的悲恸中,没多久就去了一趟山上,悄悄接回了一个人,那是他们的另一个儿子,确切地说,是顾衡深的孪生弟弟,顾云深。

他一生下来就被送到了山上的道观中寄养,只因他天煞孤星的命格,不仅会克父克母,还会让家族衰败,是个彻彻底底的不祥人。

顾家一对兄弟虽然同时来到世上,此后的命运却天差地别,根本没有人知道世上还有一个顾云深的存在。

即便在哥哥意外离世后,他被接回了顾家,也不得以自己的身份活着,他被要求必须活成「顾衡深」的样子,只因顾云深是个根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的煞星。

多么悲哀的事情啊,从那天起,他就彻底变成了哥哥的影子,就算回到了顾家,他也像被一团黑云笼罩着,年年岁岁,根本见不到一丝阳光。

而更讽刺的是,尽管顾家夫妇如此小心翼翼,他天煞孤星的命格还是应验了。

顾家的生意开始大不如前,像被霉运缠上了一般,做什么都不顺,顾家夫妇有时会用怨毒的眼神望着自己这个不详的儿子。

巨大的压力逼得顾云深喘不过气来,他开始加倍努力,学着怎么钻研玉石门道,怎么做生意,他废寝忘食,拼了命地埋头苦干,他想证明自己不比哥哥差,也不是什么煞星之命,他不会克父克母,更不会连累家族的。

可惜老天从来对他没有一丝怜惜,短短五年,顾家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如果不是那次赌玉,千岫的意外出现,恐怕他已经走上了绝路。

「我不信自己的命,一直想跟天斗一斗,那次遇上了你,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改了命,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的出现,可其实,一切多么荒谬讽刺,我根本还是拿了哥哥的人生……」

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顾云深悲凉地笑了笑,满带自嘲。

那次撞破千岫的身份,得知她与顾衡深的过往后,他怎么也装不下去,用哥哥的语气再唤她一声「小青蛙」。

他对她的态度一夜之间陡然改变,真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嫌弃她,害怕她,而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原来她不是他的命中注定,她不属于他,他只是借了他大哥的壳子,承了她一份情罢了。

可他多么不甘,又多么委屈愤怒,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他重活了一世,本以为得到了新生,却还是只能做大哥的影子,就连他第一次动心的姑娘,都只是将他「错认」罢了!

「正是因为对你动了心,我才没有办法继续装下去,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所以才要故意说人妖殊途,说徐家小姐多么好,问她明不明白……他不过是想叫她死心,也彻底斩断自己对她的情意。

「如果你能早一点离开,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说到底还是我太贪心了,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还自欺欺人地将你留在身边,让你傻傻地付出,最终把你害到了这步田地……哥哥是你命中注定的缘,我却是你命中的劫难。」

泪水模糊了视线,顾云深哽咽不成声,他忽然抬起头,抓住那铁笼,激动道:「千岫,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会弥补回来的,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永远不会再骗你,不会再伤害你了……」

笼中的那道身影剧烈颤抖着,缠着白布的面容「望」着顾云深,忽然间,竟是吐出了一口鲜血,满头青丝瞬间变白,骇然不已。

顾云深泪眼霍然瞪大:「不!」

世间再没有那样深重的绝望悲恸,笼中人蜷缩在地,白发裹住孱弱的身子,痛得指尖都在颤抖,她没有一双眼睛,再流不出泪来,只能咬着牙呜咽不止,如坠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

(十)

徐顾两家大婚的那天,烟城热闹非凡,只有一个角落是死一般的寂静。

千岫靠在铁笼里,白发如雪,身子虚弱无比,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有个白衣小公子,温柔地在她耳边道:

「小青蛙,你又来陪我念书了呀?」

梦里盛夏时分,阳光斑驳,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模样,她不愿意醒来了。

算命里柳絮飘是什么意思

可还是有个声音将她无情地拉了出来,顾云深拿着钥匙悄悄而来,周身还带着夜风的寒意,在铁笼外按捺不住紧张与激动:「千岫,我来救你了,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了……」

他身上还是一袭鲜艳的喜服,说话间带着一丝酒气,方才在新房中,他灌醉了徐婧瑶,好不容易才拿到了这把钥匙。

今夜所有人放松了戒备,是带千岫逃跑的最好时机,外头的马车他也一早就备好了,为了今夜,他已隐忍了太久。

「千岫,你别怕,我现在就带你走,我不会让他们把你炼化成玉的,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你相信我……」

背上那个孱弱的身子时,顾云深才惊觉,她已经那么轻,轻到几乎都感觉不出她的存在。

他心中一酸,不敢再迟疑,赶紧背着她夺门而出,心跳不止地奔入了夜风中。

马车就停在后门处,只有短短一段路,他马上就能带她离开,海阔天空了。

「千岫,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我会用下半生去照顾你,做你的一双眼睛,永远陪在你身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骗你了,你信我最后一回……」

星夜下,顾云深呼吸急促,字字句句真切万分,千岫伏在他背上,满头白发随风扬起,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已经很有吹到过外头的风了,指尖微动间,只觉恍如隔世。

心中却是涌起一股深深的疲惫,顾云深在她耳边不停说着话,她轻轻笑了,忽然伸出手,抚上了他的一张脸。

顾云深一怔,千岫却叹了声,神情痴痴:「原来我一开始就找错了人,他早就不在了,我来人世一趟,就好像做了一场梦,谷主说,外头的七情六欲很苦,叫我不要沾染,我却偏偏不听,到如今,梦是时候该醒了……」

她一点点抚摸着他的五官轮廓,唇边扬起苍白的笑,在风中呢喃着:「小公子,等等我……」

顾云深身子剧烈一震,心头大悸,嘶声泪流:「不要,不要啊,千岫,我求求你,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离开我……」

他飞奔得越来越快,似乎这样就能留住她的脚步,可是那只手却陡然垂了下去,她冰冷地伏在他背上,含笑而去。

夜冷月寒,那纤秀的身子笼着一团碧光,一点点随风消散,顾云深哭得撕心裂肺:「千岫——」

便就在此时,天地间像定格住一般,时光静止,草木凝固。

半空中悠悠飘下了一片雪花,顾云深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只见一人踏着漫天飞雪,幽幽现出身形。

「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男子一声轻叹,额心一道银色飞霜,墨发飞扬,清冷绝美,周身气质淡漠出尘,浑不似凡世之人。

顾云深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时,男子已一拂袖,将他背上的碧光一拢,轻轻合在手心中:「还好留住了一缕元神……」

他凝视着那团碧光,叹声着:「千岫,你终于看过了人间的风景,知晓了个中滋味吧?」

漫天雪花飞扬,萧萧清寒,顾云深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幕,那貌如谪仙的男子却抬眸看向他,天地幽幽,他仿佛坠入梦境,耳边只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我叫雪明川,你是否愿意跟我回金樽谷?」

(十一)

金樽谷,十二月初七,大雪纷飞,天地皓然一色。

雪明川一袭素袍,踏风而来,腰间系着一个青竹筒,周身弥漫着淡淡酒香,额心一道银色飞霜,闪烁着清寒的薄光,他墨发飞扬,一脸冷凝之色,气质淡漠出尘,浑不似凡世之人。

谷中寂寂,白雾渺渺,他迎风无声而行,宽袖一拂,最终停在了一方石洞前。

那洞前寒气逼人,一只仙鹤单脚而立,飞雪纷扬中,它似有所感,倏然睁开了眼眸。

鹤鸣长空,一道白光如虹闪过,石洞前的仙鹤摇身一变,在风雪中化作了一个翩翩少年,眉清目秀,对着雪明川单膝跪地,衣袂翻飞间,声音清脆:

「见过谷主。」

抬起头,他露出一个稚气的笑容,一派少年天真的模样:「谷主,给阿婴带酒了吗?」

雪明川淡淡一笑,解开了腰间的青竹筒,随手掷给了身前的少年。

「只许喝半壶,我出来时,你若又像上回一饮而尽,醉得不省人事,可勿怪我提你去玄潭醒酒,让季瞎子治一治你。」

少年将青竹筒抱个正着,深深嗅了一口酒香后,眉开眼笑,忙摇头道:「不敢不敢,季哥哥唱的曲子实在难听,阿婴才不要去呢,他还爱吓阿婴,给阿婴乱算命卜卦,说阿婴是孤星之命,一辈子没有小姑娘喜欢的,阿婴才不想跟他玩,阿婴还是守在这里,喝谷主酿的酒比较好……」

雪明川唇角微扬,点点头,踏入了石洞,一路过暗河,穿冰岩,最终下去了六层,停在了第七层的水牢前。

昏暗的水牢中,寒气刺骨,两条近乎透明的碧色锁链困着一个人,他满头白发,身形清瘦,听到声响,慢慢抬起了头。

那竟是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与一头如雪白发极不相称,他看起来十分虚弱,长睫微颤,唇边徐徐浮起一个苍白的笑容:「谷主,别来无恙。」

雪明川轻轻走近:「你还好吗?」

他叹声道:「今岁腊月,大雪满谷,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来见你一面,一转眼已过去了十年,如今我又依约而来,为你执鞭刑,却仍要问你一句,你当真无悔?」

那满头白发的年轻人指尖一动,笑了笑,抬首定定道:「不悔。」

雪明川深深望着他,那困住他的碧色锁链泛着幽光,锁链的另一头笼着一团青烟,里面不知何物,只朦胧地勾勒出一道纤秀倩影。

雪明川忽然就叹了一声:「每年大雪,你都要生生挨上这十鞭,忍受锥心刺骨之痛,今日已是最后一轮,百鞭之刑即将执满,你当真想清楚了吗?无论付出什么,你都无畏无惧?」

白头的年轻人笑了笑,声音轻缈:「想清楚了,为了这一天,我已等待了太久……」

他望向锁链另一头那团飘渺的青烟,笑意愈深:「请谷主执行今年的十鞭吧,待到百鞭之刑一满,我就能见到她了……」

肩头一动,那碧色锁链便微微晃了晃,另一头的那团青烟似乎越发清晰了,隐隐绰绰间,那道纤秀身影像是近在眼前。

年轻人目光痴痴,苍苍白发下的一张面容温柔如水,缱绻万分,似岁月清浅摇曳。

雪明川静静注视着这一幕,不再多言,只轻声道:「好。」

他手上薄光闪过,幻化出了一条雪色长鞭,无风而动,寒意凛冽,「你既无怨无悔,我便送你一程。」

那年轻人望着缓缓扬起的长鞭,双眸含笑:「多谢……谷主成全。」

他扭头看向锁链尽头的那团青烟,笑意绵长,一字一句,渺渺幽幽,似跨过了千山万水,朝朝暮暮,横亘了天地之间,在整个雪谷中回旋着——

「千岫,十年了,你终于要回来了……」

(十二)

水牢里,碧光闪烁着,顾云深抬起头,看着那道渐渐清晰的身影,目光痴痴地笑了:「千岫,你终于回来了……」

十年已过,他用自己的血肉滋养着她的元神,每一道雪鞭都是在将他的生气渡给她,到如今,百鞭已满,他油尽灯枯,而她却元神充盈,终于重获新生了。

雪明川踏出水牢,拂袖间,为身后的两人隔出一道结界,不去打扰这场最后的告别。

一人生,一人死,恩恩怨怨,情起情灭,如漫天飞雪,渺渺消散。

水牢中,顾云深躺在千岫怀里,已是弥留之际,他望着她那对跨过春秋日月,再度归来的浅碧色眼眸,轻轻笑了:「你的泪水,终于是为我而流了,其实,我这一生……也过得很苦。」

所以才会拼命想要抓住一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惜到头来,他两手空空,依旧什么也没能留下。

「百鞭之刑后,谷主问我,可还有未了的心愿,我其实,其实别无所求,只希望在离去前,你能……叫我一声顾云深。」

唤出他真正的名字,让他了无遗憾地离去,他也算不枉在人世走过一遭,真正地活过一次。

风声凛冽,雪明川身后的水牢忽然传出一声悲恸的哭喊,他微微一怔,缓缓摸向腰间的竹筒,抿了一口那甘香清冽的酒。

天地间苍茫一白,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