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字环炫漾铁的简单介绍
楔子
据说,大将军江泰跟同僚们聚在一块儿喝酒的时候,常听到人家拍他这么一句马屁:
“嫁人应嫁陆家子,娶妻当娶江家花。”
陆家书香门第,膝下芝兰玉树、良人俊才。
江家女貌美端庄,如齐之姜,天下闻名。
老大端庄贤淑,册立为贵妃;老三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那……老二呢?
大将军一口老酒卡在喉咙里,选择沉默是金。
我在雨地里艰难地爬行。
半个时辰前,我踩塌了一块松动的山石,不慎从上面滚了下来。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腿虽然断了,意识却还是很清醒。
自我在竹屋中听到声音跑出来后,承天门的鼓声已响过三千多下。
我不记得自己摔了多少跤,也有可能我其实从未站起来过。我的腿虽然断了,但我还有两只手。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在那两万道鼓声结束之前,我就能爬到禁苑的守卫跟前,见阿姐最后一面了。
“你是不是疯了?”
一道声音穿透了淅淅沥沥的雨,从我身后传来,冰冰的,似乎比雨声还要清冷。
我忽然有点想哭,虽然走之前我留了字条给他,但我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冒雨出来寻我。毕竟这么多天以来,无论我怎么费心费力地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都不理睬。
阿姐之前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努力去争取,再不近人情的少年郎,也挨不过真诚的小姑娘。
然而,偏偏我就撞上了这么一块铁板,在竹屋的那几天,我几乎每日都在直敲正打。
“渊渊,我喜欢你。”
“……”
“渊渊,再过几年你去我家提亲吧,我保证我爹不会把你打出来。”
“……”
见他一直没反应,我垂头丧气道:“渊渊,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吵啊?”
他放下手中的书,瞥了我一眼,微微点了下头。
“……”
我有点难受,我真的有那么讨人厌吗?
隔着重重的雨幕,我望着撑伞站在雨中的他,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过我猜,大概还是不耐烦吧?
无意中救下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被扰了这么多天的清静,他现在一定讨厌透我、烦透我了!
“啪”的一声,油纸伞摔落在雨地里,打了几个旋,滚到我面前。
下一秒,我的身子就离了地。我紧攥着手,把脸贴向他被雨淋得冰凉的外衣,鼻间净是白檀香,我深吸了一口气,这是自我遇到他以来,离他最近的一次。
我鼻子一酸,揪着他的衣襟大哭起来:“渊渊……阿姐死了……兴教寺的钟响了,承天门的鼓也响了,贵妃薨逝,我都听到了……”
他扣在我腰身上的手指紧了紧:“我带你出去。”
我趴在他怀里不说话,一直哭,哭到昏睡了过去,只是迷迷糊糊感觉到他好像抱着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在梦里都记得那条山道特别特别长。
阿姐曾告诫我,我马上就不是一个小丫头了,该到了择人的时候。择人的时候,要慎重,金银权势都是死物,一辈子喜欢才是真的。
虽然我才十三岁,但我敢肯定,我会喜欢渊渊一辈子的。
……
再睁眼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家中。
娘说,断腿加上发热,我昏了整整七天,离死只差一步。
然而,无论她怎么问我这些天去了哪里或是经历了什么,我都是一脸茫然,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之后我在床上一躺就是大半年,这半年间我得知了阿姐在宫中病逝的消息——就在我从禁苑被捡回来的那天。
我竟没能见阿姐最后一面。
自阿姐过世后,我的人生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因我生了一张与逝去的宠妃姐姐相似的皮相。
他们说这是向上的青云梯,我却清楚明白,这不过是来自死地的一张请柬。
彼时清扬不知愁,而今垂首析人语。
只是偶尔在梦中,我会见到一间清雅的竹屋,迷雾中有一个看不清楚脸孔的少年坐在桌案边翻动书页,但他看不见我,我亦想不起他是谁。
骊山,雨道,所谓一辈子。而我,终究是食言了。
第一章
求娶——江家有女年双十
01
七年后。
“宁皇后家与兰贵妃家结亲了?”
“兰贵妃一死,大将军就被收了虎符困在京城,只能把小女儿卖给政敌了呗!”
“啊?他们家老二不是也还没……”
“你说那个成日翻墙串街赌双陆的大家闺秀?换你,你愿娶吗?”
“嘘!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我坐在位置上玩着酒杯,心中极淡地嗤了一声。
今日两府定亲,祝贺的人来得不少,看我们家热闹的却更多。
我朝旧俗,婚姻嫁娶,长幼有序,下头的能先定,却不能先嫁,不过一般很少有人家会这么做,毕竟这会让大的那个很难堪,名声也会有损。
我想,大概所有人都在猜,我这个嫁不出去的恶姐姐会不会一时愤慨,在小妹的定亲仪式上发难?
——当然不会了,我看上去很闲?
这事本就是我的错,我这个姐姐一直待字闺中,坑到下头的妹妹陪着我一起等。这丫头打小就心气极高,才华品貌也算小有名气,一贯眼睛爱往上头看,却被我无端拖累到近十七都无法成亲,我若是她,我也烦上头那个嫁不出去的老二。
所以当她握着宁家公子的手,跪在爹娘跟前说“非他不嫁”时,我是真实地愧疚了。
我琢磨着自己的名声已经不能更糟,不能再害了她,便对着上首诚恳道:“爹、娘,反正也没人想娶我,不如就……先成全了小妹?”
我爹听完,沉默不语。
嫁给有谋害自己大姐嫌疑的死对头家的儿子,也就那脑子进水的丫头想得出来。当然了,我脑子更有病,我还帮她求情。
眼看着爹是不答应了,那丫头心一横,扭脖子就要投缳自尽,满屋子找白绫,七八个下人都拉不住她。
爹在上面沉着脸看着,娘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口中不住地念叨着:“逆女……”
江家孩子都这样,撞定南墙不回头,谁劝都没用,我这种没心没肺的,实属异类。
我怕这丫头真的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来,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爹、娘,就先这样吧,我保证小妹定亲之后我就赶紧找个人嫁掉,绝对不会坏了规矩让你们为难的!”
小妹对我难得有些感动,却在发现我看着她的时候又把头狠狠扭了过去:“哼!”
得,死丫头,你帮她,她还傲娇。
我娘看着我和小妹如此丢人,不由得怒从心起,抄起一串首饰就对着我们迎面摔来:“江家怎么会出了你们这么两个女儿?”
……
就在我被聚集的视线烧得手脚皆麻的时候,忽听廊下传来一声响亮的通报——
“御史中丞陆沉渊陆大人到!”
我一时来了精神,挺直了腰背往外头看。
我倒真没想到,这两府定亲的喜事,他居然也会来参加。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宾客名单上好像并没有他的名字吧?
当今陛下登基已近十载,更是于两年前依照前朝考试选官的旧制,在此基础上开科举,分常科、制科两类,其中以常科类的进士、明经二科应试人数最多。
陆沉渊,就是从第一届科考的数万学子中选出来的进士科第一名,技通六艺、学贯古今,是为状元。
听闻游行那日,金秋飘香,坊街两道,桂花压枝,新科状元陆沉渊高坐在红头大马之上,策马游行。桂花落其肩,红袖招满街。
斜风吹鬓,状元郎的侧影匿在黄昏的光影里,只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轮廓,一时间迷倒不少远处观礼的未婚少女。
可惜那日我因为跟二哥偷跑出去赌双陆棋被娘现场抓包,关了禁闭,所以错过了这一盛况。
不然我倒还真想见一见,这传说中天底下最有学识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此时,通报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厅。
“陆大人,您请。”
来了!
脚步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软底皮靴踏在砖石上,响声几不可闻。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在心底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世间真有如斯人物,清贵得不似红尘中人。即便是蓬莱仙洲、青云瑶台,怕是也得耗上个八九百年,才能孕育出独独一个陆沉渊。
深绯衣摆,金犀銙带,腰佩银鱼符,脚踩乌皮六合靴,一套通用齐整的官用常服,穿在他身上却有如神仙入画,藏在袖管下的手一抬,平前齐胸,无论是方寸还是姿态,都美好得恰到好处。
然而他一开口说话,我就从云端跌回了凡尘。
“下官陆沉渊不才,斗胆向将军求娶令千金。”
我听完这话,嘴里那口菜差点喷了出来,没想到这陆大人白长一副好皮囊,竟然好人妻?
他在小妹定亲宴上说这话是几个意思,难不成还准备抢亲来了?
啧啧,画面太乱不忍看。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小妹的神情更是有些惊慌,她强作镇定地坐着,用眼神偷瞄着身边的未婚夫。
宁小公子的表情倒是很奇怪,自己的未婚妻被人当众觊觎,他却不怎么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淡淡一笑:“谁?涵儿?”
小妹听到自己的名字,面色一白,以为未婚夫生气了,无措道:“宁清,我不……”
我爹倒是蛮淡定,面对即将崩盘的局面,声音仍旧很稳:“老夫膝下两个女儿,不知陆大人求的是哪一位啊?”
这问的不是废话吗?当然是求那个年轻有才又貌美的啊。
我一双眼睛盯着站在那里的人,兴致勃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反正不可能会是我,除非他脑子进水了。
陆沉渊一抬眼皮,视线正好跟我对上,淡色的眸子里,平白起了一丝波澜。天下颜色若三分,当一分入山水天地,一分入笔墨丹青,剩下一分,尽入他眉间眼底。
我在打量着他,而他在凝望着我。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陆沉渊对着上首的我爹微微躬身,而后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位置,声音笃定:“江家二小姐,江雨柔。”
“啪”的一声,我手里的筷子直接滑落在地。
我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完蛋,他脑子真进水了!
次日清晨,陆沉渊向我提亲的事顺着一道小邪风,刮遍了京城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青年新贵恋上恨嫁老姑娘,清高如陆御史也有为了将军府权势折腰的一天。我觉得他们说得挺对,他若真抢小妹的亲还能说是仰慕她的美貌才名,向我提亲到底是为什么呢,难不成是为民除害?
那他还真是高风亮节。
不过,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让我娘欣喜若狂,强拎着我去郊外的佛寺里拜了好几回菩萨。
“菩萨保佑,让这丫头赶紧嫁了人!千万别再出什么纰漏了!”
“娘,泥塑像管不了这个。”
“闭嘴!你给我跪下!磕头!”她按着我的脖子,把我的脑袋死死地钉在了蒲团上。
回去之后,我娘就禁了我的足,还往我院子里多塞了好几个身强力壮会功夫的护院家丁,生怕看不住我。
“柔儿啊,你就安分在家待几天别惹事,等嫁了人,娘保证,再不管你了。”我娘敲打完我之后,又给我塞了一颗虚假的甜枣。
是啊,嫁了人自然有丈夫管着,何况我要嫁的还是一个言官——执掌风纪、监察百官的言官。
不久,我娘与陆沉渊交换庚帖,测五行,合八字,将定亲的日子选在了年底。而我奉娘之命,一心一意,在家中待嫁。
02
江府院中。
鸡爪色泽红亮,散发着诱人的卤香……
二哥从食盒里夹起一筷子,颇为殷勤地放入了我的碗中。
“来,你最爱的德天楼的吮指鸡爪。”
我举着筷子,半天没放下去。
二哥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江雨铮,你要不说实话,我就要去找爹娘了。”我微微一笑,放下了筷子。
二哥与我,从来都是薄凉情意,我拿他顶棍子,他坑我跑路,相亲相爱二十余载从未变过。
二哥见我识破,立刻转了口风,求道:“好妹妹,帮个忙……”
他说他有个红颜知己,在碧云馆习歌,被选进了官乐所,却不愿入宫,明日已是拖延的最后期限。
我知道他平日里喜欢跟城里那些泼皮游侠厮混在一起,饮酒斗诗、狎妓同游,最混账的时候,他的墨宝留遍了整条街的歌伎的衣带上,臊得连爹那么好脾气的人都想拿鞭子把他往死里抽。
但我真没想到,他这回胆子能大到这份上,连皇家官乐所专供择人的碧云馆也敢碰。
二哥怅然,吟出一句酸诗:“宫门深重数十载,红颜寂寞化枯骨。她,不该如此……”
我听完,深觉大姐活着的时候盯着他后脖子说出的那句“柔儿,管好阿铮”甚是有远见。
我拒绝道:“爹会打断你腿的。”
不,没准儿他动手之前,你的头就先被人拿掉了。
二哥猛地起身:“我去告诉娘你之前跟人赌双陆的时候,与男人拼酒……”
“回来!”我大吼。
二哥回头,三月的春风,荡漾在他的脸上:“柔儿……”
我告诉自己,我这是去看着他,防止他惹出乱子,是积德行善之举。
我告诉娘自己想去城外礼佛,保佑将来婚姻顺遂。
我娘见我终于开窍,虽然很想与我同行,但奈何定亲能不遵长幼,成亲却不行,小妹婚期将近,我的婚期又须得赶在她前头,故而我娘最近忙得根本抽不出空。
于是,她派了二哥驾车,护我同行。
马车出了府门,在城门口绕了一圈,又偷偷从小巷拐回了德天楼。
车上,二哥对我说着今天的计划:“今晚德天楼有官家的大型集会,碧云馆的人会来献艺,到时出楼查身份牌,如娘她会拿着你的牌上马车,以江家二小姐的身份出城。”
我对他一笑,用手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二哥相信你的脱身应变能力……”
我一巴掌甩上了他的后脑勺。
戴着挡脸的面纱报了名牌进去,我被二哥带着,七拐八拐,在后院的天井旁见到了如娘。
湖蓝色的长裙,绾着花苞髻,发尾簪一小柄银扇坠,面上绕着同色的面纱,我几乎是一看到她,就马上明白了二哥打的是什么主意。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人也很喜欢做这样的打扮。
看着她的背影,我几乎是怔住了,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是大姐回来了。等她转过脸来时,我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有些收紧,像,这张脸看着更像了。
明知当今陛下对贵妃的追念之情,在专供皇家官乐署选官伎的碧云馆内,却出现一个和前贵妃长得如此相像的女人。负责此事的官员,其心可诛。
我用戏谑的目光望着哄骗我过来的二哥,你的红颜知己?
他没理我。
对面的如娘看着我,眼中全是惊喜,似乎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跟她长得如此相像。她的眉间全是哀愁,脸上写满了弱不禁风。她看着二哥,眼中泪光点点,泫然欲泣,两根手指头绞着一块湖蓝色的帕子:“江公子,你居然真的肯……”
我忽然又觉得她不像我大姐了。
我将门江家的长女,何时有过这般弱质无助的风姿?
二哥打断她:“别那么多废话,快!”
“……”我知道他为什么还没娶媳妇了。
如娘和我躲在后院干草垛边交换了衣裳,她把琴塞到了我手里,歉意道:“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江小姐千万小心啊!”
我震惊地抱着手里的琴,望望她,又望望二哥:“喂,我不会这……”
“抱着混人堆里装装样子!”
用来隔开前院的珠帘响了一下,天井旁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二哥又开始坑我了,就跟小时候一样。
我抱着琴从后院去了前厅,此时门口那边已经传来“我”离开的通报:“大将军江氏亲眷已离。”
二哥牵着假扮成我的如娘上了门口的马车,然后一挥马鞭,马动车行,我在楼上看着,颇为辛酸。
他承诺说一把人在城门口放下,就立刻回来捞我,但我总觉得这说辞不太靠谱。
“如娘,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背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同样戴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她面色有些慌乱,“教习娘子让我赶紧来寻你,大人们都快开席了!”
我不敢说话,只好透过面纱,用眼神传达了自己的疑惑。
“那位大人可是前太傅的孙子,官位又是今日到场的人中最高的!咱们根本得罪不起!”
我一哂,这世间之事嘛,凡是沾了“前”这个字的,就都不值钱了。
我们到的时候,二楼的席已经开了,坐着的人都穿着官服,或湖绿或石青,品阶都不高,面孔也很年轻,一个个推杯换盏,戏谑谈笑,似乎百无禁忌。
身旁的姑娘拽着我,径直去了首席,再次强调:“快些!惹怒了那位大人,咱俩谁也担待不起!”
我皱了皱眉,这是谁家养出来的纨绔公子哥儿啊,排面搞得这么大?
首席的几案位处正中,离献艺台也最近,基本上台上的人弹错一个音,按错一根弦,这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坐在上头的人,官阶明显高出了其他桌不少。尤其是首席正中间的那个,一身绯袍,冠嵌玉片,被同坐的几个年纪稍长的学官簇拥在中心,神色疏懒,好似对这种场合不大感兴趣。
我低下头,开始自我检讨,是我的错,是我对自己的未婚夫了解得太少了。然后,我就在心里,把二哥骂了千万遍。
去他的官家聚会,这明明是进士生的期集会!
当着御史中丞的面作假,他是想死;当着未婚夫婿的面造次,我这是找死。
然而牵着我的姑娘并未察觉到我的僵硬,拉着我走到他们面前,福了一下身子:“民女参见各位大人。”
我紧跟着依样画葫芦,只行礼,不出声。
陆沉渊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虽然他面上一副不愿参与的样子,但是全场官阶数他最高,他若不发话,旁人根本没资格让我们起来。
“起来吧。”他淡淡道。
“各位大人,如娘的琴艺与歌艺是我们碧云馆的一绝,席间少乐,愿为各位大人弹奏一曲助兴。”
旁边的学官似乎也对“如娘”的名字十分熟悉,殷切地向陆沉渊介绍道:“陆大人,这位如娘可是碧云馆中出了名的色艺双绝啊,还有人说啊……她和江家二小姐,也就是陆大人您未来的夫人,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呢。”
陆沉渊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不像。”
四周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尤其是那个学官。
“是是是,您都说不像,那就是不像……”
那个学官用眼神示意了我一下,让我赶紧开口补救。
我强行哑着嗓子,捏出一副喉咙被卡断了气的调子:“大人恕罪……民女昨日受了风寒,今日这嗓子恐……”
陆沉渊闻声,握杯的手一顿,方才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现在他居然抬起了头,眸光聚焦,细细地在我身上打量。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不会把我认出来了吧?
完蛋,这要是传出去,我娘非得把我的皮扒了不可。
学官见陆沉渊起了兴趣,小心翼翼地问:“陆大人,如娘将来是要送去官乐署的……怎么,大人有兴趣?”
陆沉渊盯着我的眼睛:“是有兴趣。”
我一惊!
“你方才说,受了风寒嗓子不好……”他沉吟着,“那么便不要唱了……”
我悬着的心刚落下来一半,便听见他悠悠地道出了下一句:“弹一曲助兴便好。”
旁边的学官笑着问:“陆大人想听什么?”
“《战城南》吧。”
我面上露出了一丝古怪。
边上的学官见我没动,以为我不会这首曲子,笑着打起了圆场:“陆大人怕是高看她了,这种讲战场征伐的曲子,一个小小的歌伎怎么会弹。再说,这宴饮欢乐之时,弹奏这种悲伤的曲子也委实……”
“如娘姑娘,”陆沉渊打断了学官絮絮叨叨的解释,望着我的眼睛,“你会,对吗?”
他的语调,笃定得令我心颤。
如娘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是我会。这是我平生仅会的一首琴曲。
多年前我爹还未回京,在边境驻守,全家女眷随军,大战结束,全军哀切之时,大姐就会弹起这首曲子,告慰三军亡灵。那时我就跪坐在她案边,她弹一句,我唱一句。
然而,照理说这些事除了大姐和我爹,也就只有关塞上飞着的那些秃鹫知道了,陆沉渊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难道……他在调查我?
“战城南,死北郭,野死不葬乌可食。”
我以手按弦,阵阵铮铮,阵阵沉沉,如同战场上未亡者的倾诉,一时高昂,一时低语,席间不少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跟着轻轻哼唱了起来。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我的琴技与大姐是天壤之别,能弹对音,已经是万幸。
陆沉渊静静地凝视着我,指节磕在桌上,轻轻地打着拍子,一副听得入神的样子。
我如坐针毡,二哥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救我?
虽然不知道陆沉渊为什么会知道我能弹《战城南》,但是毫无疑问,这厮认出我来了。
一曲完毕,满座掌声雷动,送我来的那位姑娘似乎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这事儿终于算是过去了。
“本官今日令如娘奏《战城南》,意在告诫在座同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边疆局势不稳,驻守军一腔热血洒于沙场之上,我们这些安居京城一隅之人,切不可尸位素餐……”
接下来是陆御史的一段冗长的说教,由此可见,京中传闻他以一嘴之力说走台院三个快要致仕的老掌故是多么真实可信。
紧接着,陆沉渊转了头,望向刚才一脸殷切地向他推荐姑娘引他犯错的学官,淡然道:“王大人明白了吗?”
那个姓王的学官这才反应过来这尊大佛是生气了,一下子连位置都不敢坐了,忙不迭地滚过来,跪在陆沉渊的脚边:“中丞大人恕罪。”
陆沉渊没有看他,只说:“大人还是想想,明日该如何去向自己的上峰解释吧。”
私养歌女,贿赂上司。
这是要往死里弹劾他的意思了。
那学官浑浑噩噩地瘫坐在地上,模样看着有些可怜。
陆大人的较真刻板,在朝廷里可是出了名的,入仕不久,就被陛下一道圣旨送去了御史台,并命他每日入一次弘文馆,掌教皇亲子弟学习律科。
……
我望着下面垂头听训的众人,在心中默念了一句,陛下英明。
都是年岁相差无几的同级进士,有的人往那里一站就能让四下噤声,这种气势,并不全与官位大小有关。
“陆大人说得不错,像这种蛀虫,就应该好好治治。”忽然,一道冰冷的女声传来,打破了全场的寂静,“本宫明日得闲,不如去皇兄面前替陆大人参了这一本?”
陆沉渊已经站起了身子,双手齐胸,深深弯腰,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臣子礼。
而此时,楼下通传已到:“汝阳公主莅临此次期集会,楼内下座众人,起身行礼,迎驾公主——”
我忽然有些慌。
汝阳公主居然来了?她干吗来了?
“众位卿家不必如此拘礼,本宫微服私访,本就低调,不想兴师动众……”公主的声音还在继续,楼内的人自觉分开跪在两边,给公主空出了一条道。
我望向她身后的宫女举着的那两柄足有两个人高的仪仗宫扇,暗叹道,皇家的低调,还真是与众不同。
她的眼睛在四下扫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了我的身上:“你,抬起头来。”
人在屋檐下,就是要听话。于是,我竖起了脖子。
她望着我,嘴角微勾:“你这双眼睛,还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我呼吸一窒,心跳骤停了一瞬。果然,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有那么一瞬间,我从汝阳殿下的眼神中读出了杀意。
她想杀我,非常想。
这位殿下是当今陛下的同胞亲妹。别的公主无论是皇姐、皇妹还是皇女,成年之后都必须离开公主们居住的凤阳阁,在宫外各坊内自建府邸居住。独她一个因着陛下照拂,成亲多年还育有一女,却仍旧可以住在宫中。
幼年时阿姐奉诏从宫中回家省亲,曾像讲故事一样与我分享过宫中的一些不涉及朝政秘辛的传闻逸事,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有关汝阳殿下的那一段。
十三年前,当时并非嫡长子的陛下仰仗着皇后母族和我爹一文一武两大势力的支持登基,有皇子不服,煽动御林军反叛围宫。我爹带兵赶到解围之时,陛下和后妃以及宫人们都被叛军驱赶到一处,困在了宣政殿内。外头刀剑碰撞,铮铮而鸣,腥血一次次地喷溅在殿门上,暗红色的小溪顺着门板蜿蜒而下。
据说当时我爹人已经到了朱雀大街,喊话要叛军投降的声音殿内都能听见。叛军们原本打算围宫逼陛下退位的计划落空,转而命人死抵门板,痛下杀手。
整个大殿乱作一团,手无寸铁的宫人们为保护陛下团团围住了他,却全做了祭刀的肉障。
阿姐将门虎女,主动将孱弱的后宫女人护在身后,但奈何刀剑无眼实在有些分身乏术,眼看斜刺里的一刀就要扎向前排缩着的一个宝林。
“啊——”那个宝林吓得高声尖叫,闭上了眼睛。
殿内忽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即便是在嘈杂的混战中,仍听得十分清晰。
宝林等了半天都没感受到死亡带来的疼痛,有些惊讶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偷袭者捂着流血的后脑勺,踉跄了一步,比她更加错愕地朝身后看去。他的身后站着举着一架高脚宫灯,气喘吁吁的汝阳殿下。
汝阳殿下的身量偏高,踮起脚居然也能够到偷袭者的后脑勺,这才偷袭成功。
被这么一个小丫头开了瓢,偷袭者怒了,一把揪起她的衣领。
阿姐急道:“放开她!”
汝阳殿下被偷袭者卡着喉咙,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但还睁着眼睛,冲着刚才死里逃生的宝林训斥道:“皇爷爷遗训……凡我皇族子弟,一向是可战不可屈……你……你在鬼叫什么,丢不丢……咳咳咳……”
胆小的宝林红了脸,偷袭者的手却不住地收紧,似乎是想看看她到底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阿姐抽了剑,指到偷袭者的脖子上,冷声道:“本宫保证,她死,你陪葬。”
虚弱的汝阳殿下望了阿姐一眼,没有多说一句。
直到我爹率领的援军赶到,汝阳殿下才被救下。阿姐焦急地检查着她身上的伤口,却感觉袖子一重。她低头看去,一只莹白的少女的手,牵住了她的衣角。
她看到冷冰冰的小丫头微红着脸,倔强地将头扭向了一边。
阿姐说,汝阳殿下的生母地位虽然高,但去得早,打小就没人照顾她,故而她最看重自己的体面,冰冰冷冷的,平时姐妹和宫人们都不敢太亲近她。
不过,从这以后,汝阳殿下倒是对阿姐十分亲近了。
阿姐微笑着回忆,又低头感慨了一句,这孩子平时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怪可怜,没想到在那种时候,她一个小丫头倒是铁骨铮铮。
我听完,当时对汝阳殿下很是敬佩,甚至有些心神往之,想去宫里见见她,觉得这京城中居然还有女子如钢铁般坚硬。可能是小时候跟着爹在边境待久了,我本能地欣赏不来京中某些一步三摇的女子。
但是,景仰归景仰,在这种场合下见到,我还是敬谢不敏的好。
虽不知她是如何得了消息过来的,但我顶着这样一张明晃晃地写着别有用心的脸,依着这位公主刚烈的性子,她大约能当众撕了我。
“竟以为长了一张相似的脸便可以借势而上……你也配?说!是谁指使你的!”汝阳殿下压低了声音,单手托起我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手指暗暗发力收紧。
在强大的等级差面前,任何小聪明都成了空谈。公主杀歌女,没人敢也没人会出声质疑。
空气被阻隔,我的双眼因为呼吸不畅有些充血泛红,但我仍旧强撑着装傻:“民女愚钝……不知……公主在说什么……”
“好了。”忽然,一道清冷的男声,打断了我的自白。
汝阳殿下的手没动,仍旧掐在我的脖子上。她眉梢微挑,回转过头去看突然出声的陆沉渊:“陆大人有何见解?”
陆沉渊冷眼望着我,脸上好似挂了一层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在厌恶我:“方才是予你面子,本官才不点破你,但本官已定了亲事,所以你不必再做妄想了。”
我被汝阳公主掐得头皮都在充血发麻,心里还在暗诽着陆沉渊。
他都向我提了亲,我一个千金小姐要是被人认出一身乐籍装束鬼鬼祟祟地在这德天楼里不知作甚,明日就能带着他那份脸一起丢去城墙外头去,到底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心态平衡了,刚对他升起的那半点感激,这会儿荡然无存。
陆沉渊一向刚直,在朝中从不说谎,如此气势下边上的人几乎信了大半。就连方才还气势汹汹要拿我下油锅的公主都手劲一松,半晌,才迟疑着问了一句:“这位姑娘……是陆大人的仰慕者?”
陆御史脸不红气不喘,微微颔首,算是给我盖了章。
汝阳殿下转头望向我,我被她掐得只剩一口气,但这会儿仍旧梗着脖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几滴泪,点了点头,遥望着不远处的陆沉渊,一副痴恋他而不得的样子。
汝阳殿下松了手。我“咚”的一声跌坐在地上,脸色潮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觉着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终于活了过来。
这会儿有人捞我,我还不顺杆爬,我怕不是傻?
此刻在我的心里,江雨铮那家伙已经是个死人了。
说好了最多一个时辰就要回来捞我,这都过去多久了,人呢?
03
陆沉渊和汝阳殿下连着折腾了这么一通,从碧云馆带人来的那位王姓学官被扣下调查,所有碧云馆的歌女在现场御史台官员的监督下核查乐籍身份。
“请各位姑娘配合,摘下面纱。”
我不敢动。
光露一双眼睛确实是像的,但是一旦摘掉面纱,立马就露馅了。
于是,我故作柔弱地咳了几声,想装病拖延点时间。
结果御史台那几个检查的官员看着我点了点头:“你是仰慕我们大人的那位如娘姑娘?”
呵呵。
我顺势立马抬起了红着一双眼睛的脸孔,一副被拒绝了好受伤的样子。
见我这般,其中一个官员遗憾道:“可惜我们大人说了不纳妾,不然你还有点机会。”
我瞳孔一震,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信你个鬼哦。
不过陆沉渊不纳妾这事我知道,二哥当笑话说起过。
本朝有律,七品以上的在京官员在迎娶正妻之前不得纳妾,以肃靡靡之风。
本来吧,这种事情大家都藏着掖着也没人管,偏陆大人事儿多,御史台下属察院的一个从六品的监察御史家中无妻,却偷偷纳了自己母亲的两个侍女。
娄子不知怎的捅到了上司面前,被陆沉渊请示御史大夫之后,以监察官明知故犯之名,罪加两等,在御前弹劾。
听说那官员最后被贬到岭南不知道哪个山沟沟里做巡察御史去了,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京。
那几个御史台官员见我哭得真情实感,也委实不忍心要我揭面纱,在我心口再补一刀,对视一眼,冲着外头碧云馆的马车扬了扬手。
“你走吧。”
我暗喜,赶紧脚底抹油,预备着待会儿上马车的那一瞬间就收腿转向,然后撒丫子狂奔。
上车的人群就在眼前!
一,二……
“三”还卡在喉管里没出来,边上的马车里就直接伸出了一只手。
我闻到了一阵白檀香。
那只手一用力,就把我整个人都拎了起来,拽了进去。
“嘭”的一声,我的背撞在车厢上,刚想叫唤,但那车厢四周都铺了厚厚的毛皮罩子,好像还没疼到能让我叫唤出来的地步。
“驾!”
外头响起车夫的一声鞭响,马车已然驱动。拽我入车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我的对面,慢条斯理地用方巾净着手。
我坐在陆沉渊的马车上,警惕地打量着四下的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面前这个人的来路十分奇怪。方才在楼中他望着我的时候,就好像是在透过我看着什么人,但我敢肯定,我从未见过他。
车厢内的空间非常大,熏着白檀香,原来陆沉渊身上常带的香味就是从这儿沾染上的。
车厢中间钉了一张红木的小几,上面摆了些茶具、暖手盅。神奇的是,无论车身怎么摇晃,小几的摇摆幅度都不是很大。
陆沉渊靠坐在我对面的软榻上,放下了手中的方巾,揭掉暖手盅上头燃香的那层,接着用那只干净的手拎起茶壶,将冒着热气的水慢条斯理地往盅底里灌。
此时的他倒是很有一直以来的文官气质,但是想起他方才拎起我时的那股手劲,我心底忽然有些怵。
他如果现在想灭我口的话,其实是挺方便的吧?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试探着问。
陆沉渊把封好的暖手盅往我怀中一搁,手上一暖,我才意识到,自己因为紧张,连手指头都有些发白。
“多谢陆大人。”我对着他,腰背弯得相当诚恳。
“不必。”他淡淡道。
有点尴尬,我岔开话题:“大人爱用白檀香?难怪身上总有白檀之气……”
他一顿,凝眸望向我:“为何有此问?”
“咳……小女好奇罢了,大人若是不愿提……”
他开口道:“曾有人对我说……白檀之木,十年成材,百年沉香,故而钟爱此香,只因等待的时间越久,越显得弥足真挚。”
我听出他话中藏着的失意,干咳一声道:“那说话之人,必定是对大人十分重要之人吧?”
他手一顿,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若是已然忘却,重要又有何用?”
唉……这听着,倒像是一段荡气回肠的情殇过往。
我原以为陆沉渊能娶我,就是一个为了功名没多少底线的人,想不到当年也曾一片赤诚地被人哄骗过。
但我说的可是大实话,当今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是这么在我们家院子里送东西哄骗我阿姐的。难为我当年翻墙路过的时候听到了还真情实感地感动过,把这话记得牢牢的,觉着自己将来若是遇到了称心的人,便也要将这话告诉他。
于是,我安慰道:“此话大人其实不必太放在心上,这话小女在不同的人口中听了快不下八百遍,可见并非那人原创,约莫是拾人牙慧,临时讲出来诓骗你的。”
陆沉渊的神色难得一怔,继而看着我,像是自嘲似的说了句:“原来如此。”
陆大人此刻的眼神着实复杂,颇有些戏台上的小姐看负心汉时的神韵。不过负了他的人也不是我,看我有什么用呢?
我很费解。
于是我掀开车帘,假装欣赏车外的风景。
远处有两盏熊熊燃起的高柱灯,边上站着两个守城的士兵。
我头皮一麻,这不是城门口吗?
“陆大人,天色已晚,小女该回府休息了。”我放下车帘,假装正色道,“入夜不归,家母怕是不会轻饶了小女。”
“有理,”他点了点头,对着外头吩咐,“那就回江府吧。”
我的嘴角处,漾起一个灿烂的微笑。
“……如果你想好了穿着这身碧云馆的装束回去见江夫人的话。”他望着我,不疾不徐地接了下去。
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两眼一抹黑,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别说了……出城……赶紧……”
我们在宵禁城门上锁前出了城,马车一拐,直接上了盘山道,我一瞧,正是去京郊佛寺的道。
车在寺外停下,我看到了一脸焦急地靠在门柱边上的二哥,忍了很久,才没上去就招呼他一下。
二哥举着我的胳膊,把我当作个陀螺似的原地扭了三圈,见我头发都没少一根才安下心来:“还好,还好,我妹没事儿。”
我咬了咬自个儿的牙花子:“江雨铮……你妹妹差点就被人打包扔进碧云馆了,你知不知道?”
他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飘忽。
这厮在心虚!他从小一心虚就这样!
“没事儿,别怕啊,你琴棋书画没一样拿得出手,在碧云馆待不到三天就会因为吃白饭被赶出来的。”说着,他伸手薅了一把我的头发,活似逗狗。
“江公子……”陆沉渊在边上站了半晌,终于开口了。
“哟,陆大人。”
在陆沉渊面前,二哥仍旧是那一副痞里痞气的二流子样,我是习惯了他这副德行,但一向端方的陆大人就不行了,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今日在德天楼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本官还是想听你解释一下。”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打了几个转,听上去有些冷飕飕的。
寺院禅房内。
陆沉渊一脸淡漠地坐在上首,我蹲下首,二哥歪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迎着我们投来的探询视线,漫不经心道:“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审我?”
陆沉渊淡淡道:“只是请教。”
二哥望着他,挑眉一笑:“是吗?”
他说,他是在碧云馆听曲的时候结识的如娘,刚开始只是觉得投缘,没想到世间居然真有毫无亲缘关系却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但慢慢地,他就品出不对了。
只是长得像,还可以说是巧合。
但如果做同样的打扮,有相似的吃食口味和偏好,甚至连更擅长用琴弹奏沙场之乐这一点都一样呢?
巧合到极致,就是刻意了。
“不过陆大人,我问个不大明白的问题。”二哥瘫在椅子上,吊儿郎当道,“一个小小的八品学官,连面见贵妃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可能照着她的模样和性子造出一个这么相似的替代品呢?”
我闻言一惊!
陆沉渊亦是神色一凛,皱眉不语。
“那你是怎么说动她离开的?”我一字一顿地问,“拥有这样一张脸,轻易就能换来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她一介歌女,会这么轻易放弃?”
我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说实话,我是不信的。
二哥听完,坐直了身子,戏谑地望着我:“她是被逼的,自己并不愿。江雨柔,如娘虽出身乐籍,但并不比你低上一等,连你都知道抹黑自己不做替……”
“江雨铮!”我厉声打断了他,唯恐他当着陆沉渊这个外人的面,把后头的话说出来。
他被我忽然拔高的声音吼得一顿,便把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笑了几声,又摇了摇头,重新瘫回了椅子上。
“如娘的事我说完了……”他懒洋洋地开口,“至于柔儿你,我送如娘出城后,本想折回去救你,结果人还在城门口,就听说了汝阳殿下摆驾的事。这时我要再进去,怕是不但救不出你,还要再给你添麻烦……”
我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他:“怕死直说。”
“好的,我怕死。”
“无耻……”
陆沉渊沉默地听着我们两个一来一往地说着废话,似乎不屑参与进来。
二哥接着道:“说起来,以前只听说阿姐活着的时候对汝阳殿下不错,不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份情她居然还记着……”
我沉默了。
当然会记得了,那个人可是江雨萱啊。是边境上被守军们和当地人称为绝巘之地生出的奇迹,荒漠里的兰花萱草。
在我心中,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
那日夜间,我似乎又梦到了阿姐。
“陛下说,‘观花一时,赏叶终年’,所以他封我为‘兰’。我与他的感情是细水长流的长存不败,不是什么一时新鲜的东西就能够随便分走的……”
梦中的我那会儿才十岁不到,趴在她的桌案边,看不懂她为何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个“兰”字,看不懂为什么她明明是那个人的太子妃,最后却不是他的皇后,看不懂她被泪水打湿的红叶笺。
那笺,是一个风流俊俏的皇子隔着一道院墙顺着水闸漂进院来的,上面曾写满了温柔缠绵的情思。
只是,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上面到底有几句是真心写给江雨萱的,又有几句是写给当时父亲手握重兵的江家大小姐看的。
等到我醒来走出屋子的时候,果然发现陆沉渊已经不在,外头只剩二哥了。
今日不是上朝日,但他四更不到就走了,陆大人还真是勤谨。
我和二哥收拾了一下,装作礼佛完了,驾车回家。
离家门口还隔着半条街,我忽然眼睛一尖:“等等!”
正靠在车壁上打瞌睡的二哥被我这一个激灵,直接惊醒:“又……又怎么了?”
我指着家门口并排竖着的那两柄金灿灿的宫扇,忽觉头疼到不行:“我觉得,我昨天晚上好像才见过它。”
“在哪儿?”
“德天楼。”
二哥的瞌睡一下就醒了:“不是……汝阳殿下怎么来了?”
进门之前,我和二哥仔细合计了一下,汝阳殿下来,有两种可能:要么,我被认出来了,她来找我娘告状;要么,二哥私带碧云馆歌女走的事被发现了,她来问罪。
我们俩都竭力否认对自己有害的那一种可能。
然而一进屋子,我俩就傻眼了。
娘与小妹都不在,正堂上首靠坐着一个一身隆重宫装的女子,两个宫人正在一旁替她轻轻打着扇子送风。
她垂眸睨了我们一眼,懒懒道:“别找了,本宫说有事单独找你们二人,江夫人已经退下了。”
我闻声带头跪了下去,连带着把二哥一并拽下,接着一个头磕到地上,毕恭毕敬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汝阳殿下低头望着我,嘴角带着一抹笑意:“雨柔啊,昨天在德天楼,你和陆沉渊给本宫演了一出好戏啊?”
我心下暗叹一声,还是暴露了。
“小女演技拙劣,入不得殿下法眼,望殿下恕罪。”
汝阳殿下手撑着头,半边身子倚靠在椅背上,双目微眯:“本宫还说,这堂堂御史中丞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一个小歌女的事劳心劳神……”
我听得冷汗涔涔,但仍旧凭着良心,努力地将无辜路人甲摘出去:“陆大人是恰巧撞见,约莫是因为臣女乃是他的未婚妻,臣女逾矩,他也受累一并丢人,故而才……”
只见汝阳殿下沉吟了一下,淡淡道:“是吗?可陆大人也是这么说的,你们两个各执一词,是打算让本宫信谁的?”
我闻言一愣,陆沉渊往他自己身上揽责?
呃……为了表达自己对我是真爱,好在陛下面前洗清攀附的嫌疑?
汝阳殿下却站了起来,身上的威压尽去:“起来吧,陆大人已经在理政阁跪过了,不然,私自带走碧云馆诏选入宫的在册歌女,你们还真以为官乐署的人查不出来?”
我却并不起身,这事的确不是小事,于是对着她又是一个响头磕下去:“臣女自知罪孽深重,敢问公主,陆大人是如何平息这件事情的,还有他本人现在还……”
汝阳殿下颔首,娓娓道:“陆沉渊虽吃了一些苦头,但这件事做得倒也还算聪明……”
紫宸殿理政阁内。
一道折子从上首飞出,径直砸到下首直挺挺地跪着的陆沉渊额角上。
“陆沉渊,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自带走官乐署择定的歌女。怎么,和大将军联了姻亲,就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上首坐着的人虽然语气十分平静,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这是真的震怒了。
边上借着探望名义实则查看情况的汝阳殿下见状,旁敲侧击着给她的皇兄顺气:“陛下息怒,不如先听听陆大人的说辞?陆大人入仕这一年从未做过任何于您于国无利的事,想必此次这般行事,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上首的人闻言,望着下首仍旧面不改色的陆沉渊,双目微微眯起:“好,朕就且听你说……你今日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可是不但要问你的罪,还要扒了你这身官服……”
汝阳殿下不动声色地往后头退了一步,她已然是仁至义尽,接下来如何,全凭下头的人自己的造化了。
她不劝了。
陆沉渊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的折子,平整叠好,搁置在一边:“奏折上陈军情下述民生,陛下有火还请对臣发泄,不要迁怒于军情民生。”
汝阳殿下在一旁瞧见陛下的太阳穴跳了一下,只见他微微一笑,道:“陆沉渊,朕警告你,不要想着在朕面前偷换概念将朕的军。”
“臣不敢。”陆沉渊的声音四平八稳得令人气得牙痒。
“那你便好好说说。”
陆沉渊抬起头,冷静道:“敢问陛下,我朝为何要设置官乐署?”
上首的人眉头微皱,冲他疑道:“你问这个作甚?掌祭祀、明钟律、正雅音、教习歌舞,故隶于太常寺。”
“既是如此,那为何本朝以来,碧云馆选送入官乐署的乐籍女子皆以姿容品貌上者优先?臣已有证据,碧云馆学官以画像选人为由,收取下方贿赂者,不下十数。”
“行了。”陛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犯事的学官朕已经惩处,朕只想问你,带走碧云馆歌女,究竟意欲何为?”
陆沉渊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陛下会如此在意,只是因为您已经看过学官给的画像罢了。”
陆沉渊这个帽子扣得好大,接近于指着陛下的鼻子骂他因为好色默许下首官员的贿赂行径了。
陛下冷笑一声,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周身的气势都显示出,他此刻已经徘徊在震怒的边缘。
他的神情有些阴恻恻的,逼视着下方的人:“陆沉渊,你给朕再说一遍?”
屋内的气氛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汝阳殿下不动声色地又往后退了一步,陆沉渊今日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她觉得,她的皇兄还是太要脸了,不愿意随便处置言官落后世口实,不然就按照陆沉渊这样指着鼻子怼的,不被推出去斩首示众,也该去慎刑司的钉板上滚一圈再回来。
“陛下,逝者已矣,不要再让朝野上下有心之人有可乘之机了,望您三思。”
一句“逝者已矣”仿佛一下子戳中了陛下的死穴,他猛地跌坐回了椅子上。
屋内的气氛骤然缓和。
龙椅上的男人愣怔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逝者已矣,如若这成为他人晋升之阶,死者何安?”
“陛下圣明。”陆沉渊缓缓俯身,以额触地。
“陆沉渊言语犯上,别的不罚你了,除三月俸,自己去慎刑司领五十下板子吧。”
“是。”
……
“据朱雀门守卫说,陆御史非常讲规矩,拖着伤一直沿朱雀大街出了宫门,才准人扶着自己。”汝阳殿下道。
我心下感慨,陆沉渊如斯年纪官至从三品御史中丞,果然不简单啊……
陆沉渊面上虽挨了打,但当初成为新科状元之时,陛下便是爱他诤言直谏,如今他这一行径,更加坐实了这一点。
如此一来,陆大人在朝中的忠贞清流之名,想必会更上一层楼。虽是受了些皮肉之苦,但绝对是赚了。
本与之无关的事,却偏偏能借题发挥至此,小女佩服。
于是,我叩首道:“多谢殿下告知。”
汝阳殿下走后,二哥揉着生痛的膝盖站起来,心有戚戚:“这就完事了?”
我见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伸手把他按回了地上:“完事你个头!待会儿采办些东西,我要上人家府上给人家谢罪去!”